她说罢,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卫秀龇目欲裂,她控制不住自己地想要冲上前去,可她连站立都不能。
耳边传来一阵绝望痛呼。
什么都来不及了。
公主倒地,血液不断地溢出嘴角。
卫秀忘了她是在梦中,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恨意。
她已经想变好了,可这世道,这朝廷,却告诉她,根本不值得一救!一心唯公的人,只有凄凉而死的下场,她又何必要放下自己的意愿!
卫秀看着倒在地上公主,心神俱灭。她弯身欲将她抱起,可她的手,却只能穿过她的身体。她已经全然忘了这只是一个梦。满心都是痛苦,她无处安放自己动荡的灵魂,再没有人,能在她耳边说“我怎么舍得对你动手?”
卫秀睁开眼,日头西移,林中阴寒。她双目赤红,心神仍留在梦中。
“先生醒了?”耳边有一声笑语。
卫秀愣愣地转头,便看到濮阳坐在她的身旁。
她们分明靠得几近,可在卫秀眼中像是相隔万里,殿下的容貌,她的笑意,她的眼眸,都是原来的模样。可是卫秀有些不敢置信能看到这样活生生的殿下。她胆怯起来,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濮阳的脸颊,手指甚至有些颤抖。
濮阳略显意外,但仍是笑着侧了侧脸,让卫秀的手心贴在她的脸上。
柔软、温热。卫秀终于从梦中出来,她勉强弯了下唇角,张口,声音却是嘶哑:“殿下何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只是见先生安睡,不忍唤醒你。”濮阳说道。
卫秀便看到身上盖了一个厚厚的毯子,将她的身体捂得严严实实,不受一丝严寒。痛失所爱的悲痛仍残余在她心间,心头沉沉的。卫秀看着濮阳,像是怎么也看不够,她一刻也不想离开她,她不敢去想倘若有一日,梦中之景成真,她如何面对毫无声息的殿下。
卫秀握住濮阳的手。濮阳惊讶,不由笑了一下:“先生今日有些不同。”
卫秀却已平静了神色,她只是与她说道:“我方才酿了酒,山梨所制,必会合殿下口味。”
濮阳点头,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
“我曾在古籍上见过一烹鱼之法,在邙山上试过两回,很是鲜嫩美味,待来年春日,潭中养上几尾,殿下馋了,我便亲为殿下烹制。”
濮阳抿唇,低首笑道:“先生才馋了。”
卫秀也忍不住笑起来,她双目通红,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濮阳,看着安然无恙的她,满满的,都是庆幸。
每任皇帝即位,都会令史官修史。周亡近二十载,今年末帝也死了,周史修得也差不多了。太史令将文稿献于皇帝,过了月余,皇帝将文稿返还,令太史令照此编纂成书,颁行天下。太史令奉诏,组织了著作郎等来行此事,结果发现,文稿少了两页。
那两页正在宣德殿的御案上。皇帝拿起来,扫了一眼,就像放回到案上。窦回站在一旁,飞快地瞥了眼纸上,只来得及瞥到一个仲字。他当即讳莫如深地垂下头去。
这两页文稿,皇帝拿起放下,已许多遍,但没有一回,是顺利读下来的。他神色复杂,有些厌烦,又像是避之不及地瞥了那两张文稿一眼,漠然道:“取火来,烧了。”
窦回忙朝底下示意,宫人们立即便搬了火盆上前。
皇帝亲眼看着那两纸文稿化作了灰烬,神色仍不见好转。默了半晌,问道:“徐氏后人,还有多少在?”
窦回是魏朝建立数年后,方被皇帝提到身边来的,早时候的许多事,他并不清楚。虽有些嘀咕,但陛下不愿让人知晓的事,他还是远着些的好。此时,他便暗道君心难测,明明是仲大将军的列传文稿,陛下却又问起徐氏来。面上却是毫不迟疑道:“不多了,男丁早没了,就剩了几个女眷,都在宫里呢。”
皇帝神情缓了些,嘲讽道:“她们倒是能活。看着些,不许予以丝毫优待。”
窦回连连颔首称是。
殿外来了一个内侍,向皇帝禀道:“陛下,太史令求见。”
皇帝不耐,与窦回道:“你去与他说,《周书》便按朕返还与他的文稿编修,不许添一字!”
陛下这是要那位仲大将军从史书上绝迹啊!窦回不敢疑问,更不敢耽搁,忙去办了。
被太史令一扰,皇帝再度心烦起来,对四下摆了摆手,不一会儿,殿中之人便都退下了。
火盆还留在不远处,本就是冬日里取暖用的,里面炭火仍旺。才没多久,不但文稿烧得一干二净,连灰烬都被火烧化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皇帝漠然的神情像是有些绷不住了一般,晦暗的眼中透出悔恨愧疚来。但这愧恨只有片刻,很快皇帝便复他天子之威,不露喜怒。
一将功成万骨枯,总有人死,才能铸就辉煌功业。
陈年旧事,不必挂怀心上。
皇帝如此想道,可双目却像不由他控制一般,又瞄了那火盆一眼。
到底是人老了,难免就心软起来。皇帝有些无奈,又唤了人来,换个火盆上来,将能使他不悦的事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他想了一下,吩咐道:“召中书舍人来。”
答应了七娘要赐婚的,今日不错,正可颁诏。
将这些陈年往事收拾干净还不够,他还要取喜庆之事来掩盖,来驱散最后一丁点的波动起伏。
作者有话要说: 卫秀上一世对公主的感情还比较懵懂,更多的是感化,觉得这个人的行为不能理解,于是多看了几眼,然后被公主亮闪闪的人格魅力吸引,然后反思自己太偏狭。那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要改太难了,但她仍是尝试着改变。
要不是萧德文那么烦,她最后也不用报了仇还觉得生无可恋。都怪萧德文。
第74章
一个朝代的末两年,总是混乱黑暗。为敛权而行卑鄙之事,更是屡出不穷。
新朝建立方二十载,不少老臣都是经过当年事的,故而皇帝也甚少去掩饰自己当年所为,不过是竭尽全力,尊崇礼法,治理国家,以示新朝之明朗,前朝之昏暗。
然而,仲大将军一事却是个例外,皇帝极为厌恶有人提起当年那场乱事,每有大臣言中带上大将军旧事,皇帝必神色阴晦。在朝大臣哪个不是人精,时日一久便看出了些端倪,也刻意不去提了。渐渐的,当年的事竟像是被人全然忘却了一般,如濮阳这样的小辈,更是半点风声都不曾听闻过。
太史令已是须发皆白之龄,自然也是知晓一些内情的。听完窦回传话,他先是心惊,时过境迁,竟忘了这忌讳,随即面色发白,知晓这两张文稿是要不回了。
其实,文稿又有什么要紧,太史监内自留了底稿。太史令来此,不过是求一句皇帝准许罢了,可眼下,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
一部《周书》,修了近廿载,耗费心血无数,却终是不能完整了。
太史令神色颓丧,双肩塌了下去,像是瞬息之间老了十岁,颤颤巍巍地转身,窦回也是于心不忍,上前扶了他一把。
太史令看看窦回,反握住他的手,像是突然来了勇气,忍不住道:“烦请中涓回禀圣上……”说到此,他又停了下来,神采再度寂灭,他摇了摇头:“罢了。”
史家不乏秉笔直书,刚正不阿之辈,亦不缺屈节媚上,阿谀奉承之徒。太史令自以做不到后者那般曲辞谄媚,可他有家小,也确实不敢如前者那样置生死于度外,只能在中间,摇摆不定地活着。
多说无益,他摆了摆手,示意窦回不必再扶,慢慢地一步步走远了。
窦回面容平静,待到看不到太史令身影了,方一甩袖,又转回殿内。
殿中皇帝正单手抵着额角,闭着眼,似是小憩,距他七八步之遥的墙边,中书舍人正在拟赐婚的诏书。
窦回放轻了脚步,回到皇帝身后站好。
过得一盏茶的功夫,诏书拟好了。中书舍人双手呈了上来,皇帝睁开眼,挥了下手,令他念来。听过一遍,见并无差错,便道:“颁下去吧。”
底下奉上玉玺来,加了玺,舍人便捧着诏书,出宫颁诏去了。
中书舍人一走,皇帝又坐直了身子,他目光一转,瞄到窦回在身后,像是才发现他回来了一般,问道:“太史令回去了?”
窦回忙躬身回道:“回去了,太史已领会陛下圣意。”
“嗯。”皇帝随意应了一声。
按说,这事算是结了,早就抛在身后的事,皇帝已有许多日子没有去想了,这回也是修史时看到,才使他不快了这许久。
皇帝又合上了眼,让自己去想赐婚之后的事。婚礼该预备起来了,还有他多年来替七娘攒下的嫁妆,也该派人去清点。卫秀那里是要另辟府邸,还是搬回卫府,都需有个章程。
一连串的事,皇后不在,交由妃子又不放心,都得他这父亲来操心。皇帝极力让自己去想婚事如何操办,然而他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转到那些文稿上去。这件早该烟消云散的事,这个早已身死名灭的人,竟然不依不饶地又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时隔二十年,皇帝依然能想起当年的每一个细枝末节,他与朋党如何谋划,又是如何下令,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还记得,是徐鸾亲自带人埋伏,他也记得徐鸾回来后,满身都是血迹,得意地与他回禀,这世上再没有仲戎这个人。
他更记得,不久之后,胶东王兴兵截杀他,他平了这一小股在他眼中甚至连台面都上不了的乱兵,突然灵机一现,命徐鸾带人冲入仲府,将阖府上下杀得一干二净,而后再将此事栽赃到已经死于乱刀之下的胶东王身上。
那一晚,洛阳火光四起,往日威严的大将军府遍布尸首,男女老少,都躺在血泊之中,鲜血流淌,顺着砖缝,深入土中,此后连日的大雨,都冲刷不去。
这些带着火光血光的画面像是发了疯似的涌现在皇帝脑海中。他觉得心底发虚,浑身发冷。他终于明白,这并不是令人将那烧了文稿的火盆搬下去,便可眼不见为净的,也不是喜庆之事能掩盖驱散的。
皇帝越发觉得厌恶,可他连个发泄之法都没有。
诏书到时,濮阳正与卫秀品评一幅古画。
这是幅风景画,画的是蜀道山水,笔迹磊落,气韵雄壮,数笔勾勒间,便见万丈之刃,汹涌之波,区区一张素纸,仿佛要盛不下画中的气魄。
这画是濮阳昨日往一大臣府中赴宴看到的,一见倾心,便在宴后,向那大臣买了下来。
“这等气魄,除了张云子,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濮阳赞叹道。
张云子好酒,每欲挥毫,必先酣饮,他的画与他的人一般,深俱不拘自在的豪气。
张云子的画流传下来的不多,这一幅算是其中珍品了,难得那位大臣也肯割爱。卫秀对字画一类并没太多喜好,但是濮阳喜欢,她便也陪着她品鉴。
刚说了一句:“画上题词并非云子一贯笔法,恐怕是他人所题。”便听下面人来禀,有诏书到了。
诏书写得文采斐然,极尽溢美之词。
濮阳算着应当就是这两天了,但当诏书真的颁下,她仍是喜不自胜。
颁诏的大臣,郑重宣读完诏书,便是满面喜色地贺公主大喜。他看到在旁的卫秀,与她拱手道:“下回再见先生,便要称先生为驸马了。”说着,又笑与濮阳道,“到时,还望殿下不吝一杯喜酒,也让臣沾沾喜气。”
濮阳心中俱是欢喜,自是笑着答允。
待那大臣走后,濮阳方满目含笑地望向卫秀,见卫秀已敛去应对外人时的笑意,眼中带着一抹怔然,她这才想起,她还未与先生说过与陛下打赌赐婚的事。
婚姻是终身大事,打赌却是一件极为不庄重的事,若婚事因打赌而来,难免便带上了一股随意的色彩。
当时是情势所迫,且濮阳以为早晚要求这道旨意,便没有多此一举的拒绝,可现在想来,终究是不够郑重。
濮阳迟疑着道:“先生……”
皇帝赐婚前,往往会问过双方意思,以免结成怨偶。这道诏书来得突然,卫秀已想到大约之前,皇帝已问过公主了。
她从怔然中醒来,见濮阳欲言又止,便心软了一下,温声道:“先进去吧。”
正旦将近,府中各处都显出热闹之景。殿中家什,皆换过一轮,抬眼望去,焕然一新。
卫秀是没有家的感觉的,幼时罹难后,常换住所,少有定居之处,后来到了邙山,也是因其临近京师,便于她安排布置。
公主府是工部督建,此处殿宇更是依规制所建,并无新奇之处,然而此时落入卫秀眼中,却是亲切可爱。
濮阳推她到了里间,知她畏惧严寒,便从暖殿的卧榻上取了小毯来盖在卫秀的腿上。
小毯柔滑舒适,盖在腿上,十分温暖。濮阳又到门旁,吩咐仆婢抬火盆上来。待安排好了,回头,便见卫秀笑吟吟地看着她。
濮阳微微脸红,到卫秀身旁坐下,轻声道:“先生笑什么?”
卫秀抬手抚上她的肩:“殿下辛苦。”
不知从何时起,濮阳便摸透了她的起居习惯,默默地照顾着她。卫秀虽不曾说过什么,可是一边感动于殿下温柔周全,一边也怅然,若是她也能与常人一般行走,便无需殿下如此劳累,更能同样体贴地照顾殿下。
赐婚的欢喜复又在濮阳心间漾开,不久她们就会成婚,结为夫妇,相守百年。原以为24 到了这个时候,她会激动兴奋,谁知竟是如此安宁,像是心被一团柔软温厚的棉花包裹。
濮阳目光轻柔地凝视卫秀,正要向她解释赐婚的来龙去脉,卫秀却示意她不必说了。
第75章
如何赐婚,已不必多言,横竖,卫秀深知公主不会害她便是了。
濮阳也不是踟蹰聒噪的人,既然卫秀对此不在意,她便也不说了。
距除夕不过十余日,京中各处,已洋溢起喜气来,各家各府,亦购置年货备着过节。
此时赐婚,恰是合宜。
濮阳与卫秀在殿中坐在,看门外往来侍从,皆是喜气洋洋的。
这样的日子,真是怡然自在。
只是既然名分定下了,卫秀反倒不好再留在府里了。她收回目光,与濮阳道:“诏书已下,再居殿下府上,便与礼不合了。”
濮阳也想到此处,颔首道:“确实,时下正逢年节,宫中各处皆忙碌,待过正旦……”她停顿下来,望了卫秀一眼,低声道,“便该预备起婚礼了。先生处,也需有所准备。”
公主大婚,不是小事,诏书虽下,然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礼不可少,接下去,二人都会十分忙碌。濮阳倒好些,她府上人手多,宫中也自有来人代为操办,倒是卫秀,她那里也没个长辈,多半要她自己亲力亲为。
卫秀也想到了,亦沉吟道:“自纳采至亲迎,恐要数月。人手虽少,时日却足,我必郑重以待。”
说罢,二人目光一碰,又连忙各自躲开。濮阳的脸红了,卫秀耳根也发烫起来。
大魏国中无人不知濮阳殿下深受帝宠。也因她受宠,皇帝将其交与何人都不放心,以至她的婚事一拖再拖。
这些年,朝中并不是没有大臣向皇帝求娶的,连齐国也派了皇子来求亲,奈何皇帝十分谨慎,一个都未答允。直到如今,众人心思都渐渐淡了,濮阳公主的婚事,却突然定了!
一时间,京中人人都在议论此事。
晋王正在府中与人议事,乍闻此事,惊得从座上跳了起来:“定了?定了何人?”
“是卫秀,卫先生。”
“卫秀?”晋王喃喃重复了一遍,脑海中立即便闪现出那道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波澜不惊,从容自若,叫人看不透的高深莫测。
竟然是他……
晋王神色几变,有些捉摸不定起来。
底下僚属奇道:“卫先生虽颇有才名,两番献策,也得重用,可他不良于行,若说是良配,总差着些,陛下何以……”
倒没说卫秀是布衣,众人心知肚明,卫秀若想做官,别说各家王府愿行征辟,陛下那里,也定有官职与他。
可他有才华不假,终身与轮椅相伴更是人尽皆知。与皇帝对公主一向偏爱相较,如此婚配,委实称得上草草。
众人神采各异。另有一人思索着道:“并未听闻濮阳殿下有触怒陛下之闻,也不见殿下近日失宠。”
“仿佛上月,宫中似有异动与濮阳殿下相干,可惜究竟为何却是打听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