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秀直直地看着她,她依然有思想,知道此时是何时,此地是何地,眼前伊人又是何人,可她又觉得她已失去了思考,她的心中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濮阳,除此之外,再想不了其他,她的眼中亦满是濮阳,除她之外,再看不见其他。她知她爱她,可她从不知爱一个人竟是如此美好,又是如此霸道,使人全然献出了心,却犹觉给的不够。
卫秀看得呆了,惹得濮阳低首娇笑。卫秀便窘迫起来,手脚都像不是她的了,不知放往何处才好,目光亦是不知该看向哪里。她从未这般失态,从未无措至此,目光往旁边挪了一些,便又忍耐不住地直朝濮阳看去。
濮阳如何不心软,又如何不怜惜。她探出手去,落到卫秀的肩上,柔荑细柔若无骨,从那肩上滑下,带起一片颤栗,轻覆于郎君手背。
卫秀口干舌燥,她手所过之处,俱是麻麻痒痒的,濮阳犹如不知,冲她柔婉笑道:“驸马的手,怎这样凉?可是害怕?”
那笑容,那声音,使得人心旌摇曳。顿时,扑倒她,得到她的欲望如火一般升腾而起。
卫秀无声凝视着她,倾身欲前,门外急促的脚步声乍然传来。
卫秀身形一顿,回头望了眼门外,脚步声间隔几位短促,可见来人甚是着急。
公主大婚之夜,若无大事相禀,谁敢如此招摇?
她望向濮阳,便见濮阳亦是神色不定。
不由她们多想,门外便传来一声膝盖撞击地板的钝响,紧接而来便是:“殿下、驸马,大事不好!陛下在宫中晕厥过去了!”
濮阳猛地站起身来,因惊慌,她身形一晃,险些不稳。卫秀立即捉住她的手,抚慰道:“殿下莫急,且听听是怎么回事。”
她目光正肃,冷静自持,落入濮阳眼中,顿觉有了依靠,有了主心骨一般,心一下子安了许多。她回握住卫秀的手,眼中虽仍闪着惊惧,却也稳住了,扬声道:“入内回禀。”
几乎是声音刚落,推门而入之声,便紧接传来。入内的是秦坤。他低着头,踏着快步入内,跪于屏风外,并不敢抬头,亦不敢耽搁,快速便将所知俱禀了来:“方才,宫中传来密报,陛下晚膳之后,忽然晕倒,现下人事不省。是何缘由,却还不知。”
皇帝素来体健,甚至于风寒都少有,怎会突然晕厥?濮阳面上闪过慌乱。
皇帝身体,关乎国本,何况此时东宫空置,人心不稳,一旦宫车晏驾,朝中必生动荡!卫秀握紧了濮阳的手,忙道:“殿下,陛下圣体,关乎社稷。陛下无后,后宫无人坐镇,此时宫中必已生。用不了多久,消息便会散出宫来,传至诸王重臣!”
她一面26 说,一面眼锋飞快地扫过墙角滴漏,这个时辰,宫门还未落钥。
濮阳也只一时慌乱,此时已回过神来了:“你我即刻入宫!”说罢起身,卫秀却阻止她道:“且慢。”
又问屏风外:“堂前宾客之中,可还有哪位殿下尚未离席?”
秦坤不知她为何有此问,脑筋却转得飞快,转眼之间便回道:“赵王殿下犹在。”
濮阳已明白卫秀的意思了。她得到消息必是最早那一拨的,然,她若直接入宫,便无异于宣告于众,她在宫中安插了眼线。皇帝最忌惮之事,无过于窥伺圣驾,若想起此事要深究,她百口莫辩。
赵王则不同,他母亲在后宫,为他筹谋是理所应当之事。他既然还在府中,正可借他行事。
濮阳担忧皇帝身体,亦忧心宫中情形,却不致慌乱无主,她立即吩咐道:“你亲去留意赵王动静。”
秦坤领命而去,再无二话。
濮阳得消息定是最早,赵王也不会迟到哪里去,至多再过一刻,便会有动静传来。今夜,诸王必然都急着往宫中跑,相互监视,相互掣肘,谁都成不了大事,早一刻晚一刻,并无太多区别。
卫秀深吸了口气,调转方向,取过外袍,覆到濮阳身上:“殿下且去更衣,莫要着凉了。”濮阳脸色苍白,她点了下头,勉强一笑:“幸而有先生……”不然,她便要乱中出错了。
卫秀对她笑了一下,温柔地将她脸畔一绺鬓发挽到耳后。濮阳双唇颤抖,在她这呵护之中,终于泄露出她害怕的情绪。宣德殿中,是她的父亲,自小疼她爱她,骤然昏厥,她固忧心朝局,也害怕倘若有何不测中的倘若成了真。
卫秀将她揽到怀中,濮阳合上眼,靠在她怀里。
这安慰温存只有片刻。二人都知此时只有打起精神来应对,半点软弱都不可有。
红烛摇曳,良宵已断。
不久,秦坤便匆匆来禀:“赵王府来人,赵王匆忙而走。宾客之中未离席者,也都得悉此事了。”
濮阳与卫秀对视一眼,道:“备车!”
本该沉寂的黑夜忽然之间被无数灯火映亮,京中各处,数队人马,或马或车,急急往宫中赶去。
濮阳与卫秀同在一辆车中,出来之前,濮阳还安排了人联系丞相,又与王鲧处联络。王鲧手握羽林,若有乱事,他必要顶在前头。
通知丞相,通知羽林,都是为京中稳固,至于倘若果真天不佑魏,也只好迎难而上了。
卫宅与皇城亦不很远,不到半个时辰,便见宫门在望。
车驾入宫门,直往宣室殿去。
正如卫秀所想,此时宫中已是一团乱了。中宫、东宫俱缺,皇帝一晕,便无人做主,窦回再精明能干,也只臣下,如此大事,他如何敢拿主意,消息未及封锁,很快便被妃子们知晓,她们知晓,诸王公主便都知晓了。
濮阳到时,还只赵王、晋王、代王等在,不过片刻,荆王与几位公主便来了,紧接而来的是大臣。萧德文亦急赶来。他来得不快,却也不算太迟。
众人皆心惊胆战地望向内室,太医正在其中诊治。
赵王为长,人又急躁,直接便上前揪住太医令地衣领,逼问道:“陛下圣体如何,还不从实道来!”
诸王争得再厉害,也从未盼着皇帝驾崩。他们也有自知之明,皇帝若驾崩,这朝局,不是他们稳得住的!大臣们更不必说了,皇帝赏罚分明,不荒怠政务,也不苛责朝臣,多年君臣相得,也是有感情的。
众人皆盯紧了太医令,太医令满头是汗,既是急也是怕,颤颤巍巍道:“陛下昏厥乃是受寒所致,体热潜于体内而不发,便如炉火熊熊而掩其门,热发不出,散不去,闷在其中,极损容器。若能将热发出来,陛下便可无恙。”
那发不出来呢?
众人满目惊恐。赵王额上也冒出冷汗来,松了手,连声道:“快去!”
濮阳猛然间想到,卫秀的医术,不逊太医。她转头望向她,卫秀摇了下头,方才她们已进去看过了。
皇帝只是突发急症,看着凶险。有那满室太医,必能安然无恙。
濮阳当即松了口气,见众人依旧神色不安,也没说出来。一并守在外室。
这个时候,谁都不肯离去的。若皇帝无事,便是表忠心的时候,若真不好,便更不必说了。
众人皆提心吊胆地等着,幸而到了后半夜,太医令前来说明,天佑大魏,陛下体热已渐渐退下去了。
众人这才都松了口气。
外殿氛围不再紧绷,众人也有心思想旁的事了,见濮阳公主与驸马俱在,不由心生同情。今夜是二人新婚之喜啊,却叫此事搅扰了。
偏生,他们还不能不来的。倘若今夜在宫中缺席,待陛下病愈,一问左右,得知濮阳公主未曾入宫探望,必会心生不满。以为老父骤病,公主驸马为人女为人婿,却耽于良辰,不闻不问。
至于新婚不新婚,孝道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虽同情,大家也未说出来,只是略略颔首示意罢了。
殿中仍是寂静无声,各王党羽之间倒是有些话要商量,可惜一夜紧张,一夜奔波,众人都乏得很,也懒怠于开口。然纵如此,依旧可以感觉到殿中氛围越发轻松起来,虽熬了一夜,满身疲惫,但到底有惊无险,皇帝圣体安泰,便是大魏之福。
众人皆神色平静地静候皇帝醒来,到时再流露些或喜或忧的神色来做个样子,唯有站在角落的萧德文,紧咬着嘴唇,极力压制着恐惧害怕。
第82章
卫秀何其敏锐,满室王与大臣神色变化皆在她目中,萧德文自也不会落下。皇帝转危为安,他却仍旧慌恐。此事怕是与他有些干系。
她时时留心朝中,自也知晓近些日子萧德文入宫颇勤,皇帝也留他用过几回饭。至于内中情由究竟如何,还需再看。
其实,皇帝这一病,与萧德文也无直接关联。不过是萧德文在卫秀处得了启发,觉得需引皇帝对他更怜惜些。他便时常入宫,又瞅准了时机,与皇帝提起燕王。燕王过世之时,尚未及冠,可谓英年早逝,他又是长子,皇帝早年亦对他寄予厚望,可惜天不假年。
经萧德文一提,想起的俱是燕王孝顺贤仁的事,恰逢濮阳成婚,他不免想到,人老了,旧日之人皆或死或散,皇后不在了,燕王不在了,到如今,连一直陪伴身旁的七娘也离他而去,有了自己的家,心中更是凄然。
萧德文不知皇帝心思,昨日入宫,提起对燕王孺慕思念,又称寒食将近,他欲往墓前祭拜,又触动了皇帝的心思。萧德文一走,他便瞒着众人,去往燕王陵,看望了这早逝的长子一回。结果回来的晚了,又不及添衣,加之心中郁郁,便染了风寒。若是尽早召太医来看,倒也不致酿成大病。偏生他觉得自己素来体健,不过受了些许凉,不算什么大事,便未上心,又连着看了一夜奏本。如此连续几件积到一起,方才晕厥。
萧德文心机深沉不假,可毕竟还未经过什么事,今晨入宫拜见,便听闻内侍议论皇帝昨日去了燕王陵,又受了风寒,当下便以为是他提起寒食扫墓,方才引得皇帝外出,由此染病。心中大是惶急,倘若陛下醒来,迁怒到他,又如何是好。一时之间,竟隐隐地冒出一个,若是“祖父就此不醒便好了”的念头来。
时已过五更,恰是最困乏的时候,殿中不少俱是白发苍苍的老臣,坐于坐垫上,显得摇摇欲坠,使人看了心惊。濮阳到底年轻,熬上一夜两夜也不妨事,此时倒是仍旧清醒自若。她见此,便低声召来两名內侍,吩咐去清两间配殿出来,也好与这些老臣歇上一会儿,都是大魏的肱骨,总不好累坏了他们。
如此一夜过去,临近辰时,便有内侍急跑了来,满面喜色道:“陛下醒了!”
一殿的人,谁还顾得上夙夜不寐的困倦,忙起身朝外涌去。
皇帝甫一睁眼,便闻内侍来禀:“王与公主、诸臣,俱在殿外,求见陛下。”
皇帝自昏厥之中醒来,头脑还混沌着,听闻那么多人都在等着面圣,直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当即便道:“快宣!”
一面还挣扎着自榻上起身,半倚在迎枕上。
结果,那么多人,皆是因他骤病方惊慌失措地入宫来。皇帝半是好笑,半也感动,先与诸王、大臣道:“朕乍染风寒,身上颇觉不适,今明两日怕是不能上朝视政了,汝等各践其位,不可荒怠政务。”
众人一齐俯身称是。
皇帝舒了口气,再望向濮阳与卫秀,目光愈加温情起来,叹息道:“本是你们的好日子,朕这一病……唉,难为你们了。”心中是极为动容的。
濮阳自是劝他好生养病,朝中大臣贤明,一日两日,暂是无碍的,总是先养好身子要紧。
皇帝笑了笑,转眼又看到站在角落的萧德文,见他小小年纪,在一众大人中显得甚是孤寂,也软下心肠,道:“你也回去歇着。”
萧德文自入殿来,便是心惊胆战,眼见皇帝未迁怒于他,当下大喜,险些将喜色跃到脸上,他急忙低头行礼,借此掩饰,方不曾使人察觉。
一场虚惊就此过去,殿中诸人各自散去,留下皇帝静养。
濮阳与卫秀登车回府。回去,便不像来时那般惊慌了。车轮辘辘,碾过街巷,朝着卫宅驶去。
离府之时,尚是深夜,回来天已大明。
卫秀已是累极,在外强撑着精神,入得内室,见已无旁人,方显出深深倦意。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抬起手来在额角按压着,眼下是一片浓重的青黑,眉宇之间浮出一抹沉重的疲累来。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卫秀知道,是濮阳入内来了。她放下按捏额角的双手,正要转身,便觉颈后触上些微凉意,一双柔软的双手,为她轻轻揉捏起来。力道适宜,指腹按压之处,也是颇得章法。
卫秀不禁便想到那一阵子,她卧病在床,殿下日日都来陪着她,还带了医书来,想要习些医术。过后的日子,二人皆是忙碌,殿下也不曾再拿医书上的不懂之处来向她求教,她自是以为殿下将此事放下了。然此时肩上熟练的指法却使她明白,殿下并未忘记此事。卫秀弯了弯唇角,由着濮阳为她按捏,待肩上酸疼稍稍缓解,她便反手覆上濮阳的手背,温声笑道:“殿下辛苦。”
濮阳停下了动作,她并未出声,缓缓俯下身,轻柔地靠在卫秀的肩上。
室中静谧,殿下身上的馨香,如芝如兰,芬芳怡人,她就靠在身上,静默、温柔。强撑一夜的困倦倏忽之间,飘然远去,卫秀满心都是能与濮阳在一处的欢喜。
“先生才辛苦。”濮阳低低开口,语气中有着歉然,“昨夜本该……”
洞房花烛之夜,她们曾是那样憧憬,当会成为此生难忘的美好回忆,却就此潦草度过。陛下是她的父亲,她不免就怪到自己身上。
卫秀自然知晓她在指什么,侧过身去看她。
濮阳轻抚上她的脸颊,与她四目相对,她的眼中歉疚而又失落,让卫秀心疼怜爱。她靠过去,亲吻她的双唇,濮阳顺从地合上双眼。
唇上触觉柔软,并不急躁,也无欲念,却因其中化不开的怜惜在意而使人格外情动。濮阳向来都知,她们成婚之后,先生定然会是最温柔细致的夫君,她会疼爱她,照顾她,为她遮风挡雨,与她柔情蜜意。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有着无人可及的好。
新婚第一日,卫秀与濮阳便是补眠。
府中也无他人,她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都不会来指手画脚。一觉睡到午后,困顿方消去一些。
厨下已备好了膳食等着公主与驸马醒来。二人起身后,正可果腹。
濮阳似无多少食欲,虽一直陪着卫秀,待她搁箸之后方才一同停下,实际却并未吃几口。
卫秀见此,不由关切问道:“可是不合胃口?”
膳食俱是按着公主与驸马的喜好烹制,香味四溢,色泽亦诱人,自不会不合胃口。濮阳冲她安抚一笑,道:“我不饿,只是在想陛下为何骤然病情汹汹。”
听是因这个,卫秀便安下心来,取过侍婢奉上的巾帕,拭过唇角,方与她道:“殿下不妨亲去问陛下。”她猜与萧德文有些相关,不过看皇帝醒来后还与萧德文说话,恐怕也不曾怪他,如此,为萧德文着想,皇帝怕不会将因何染病宣诸于口。但对妃妾,对诸王,对大臣不会说的事,对公主未必也守口如瓶。
濮阳也做此想,但她并未立即动身,而是走到卫秀身侧,在她身旁坐下。
卫秀的目光在她身上,随着她过来,一路看近。濮阳坐于她身畔,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卫秀也不说话,同样看着她。
濮阳不禁一笑,温言道:“此事且不急,先生还不曾说过这几日如何安排。”
婚姻联结两姓之好,新妇嫁入他姓,按照习俗,婚后首日该是先拜见家人,走动夫家亲戚,以示融入到这个家族中来了。
卫秀想了一想,道:“家中只剩了我一个,并无需走动之处。殿下可有想要拜见的?”
说完这句,她自己便先怔住了。她没想到,她会将家中境况与濮阳脱口而出。果真是太过松懈,竟忘了警醒。又思及已逝的亲人,倘若父亲母亲泉下有知,得悉她娶了公主……卫秀心中一痛,及时地打住,不愿深想下去。
濮阳只以为她所言是指不曾将卫太师一家当亲戚来待。她对卫氏做派也无多少好感,倒也没说什么。略加思忖,便道:“几处王府、公主府可暂且推后,不妨先往外祖父府上。”
她指的是王丞相。
卫秀抬头看向她,公主微含笑意的双眸安抚了她心中不安。她弯了下唇角,道:“便依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