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悲痛欲绝,愣愣地跪在灵柩前,任凭眼泪淌满脸颊。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殿中哭成一片,哭声幽幽缕缕的萦绕在耳边,濮阳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只是木然地跪着,看着身前盛着她父亲遗体的梓宫。她伤心到了极点,眼中没有任何光芒,只有泪水,不住地往外淌。
她若哭出来,倒好一些,这样不声不响地将悲痛埋在心底,反让卫秀担忧不已。
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做。皇帝驾崩,但朝中事宜还需有人处置,三位辅政大臣不能总跪在灵前。哭过第一场,便有内侍来请公主往宣政殿议事。
因跪得久了,濮阳起身之时,险些颠倒。卫秀连忙扶住她,与来传话的内侍道:“劳中官先回去,殿下很快就到。”
那内侍自是点头哈腰地应下了。
待他一走,卫秀又请人取了温水来,将帕子浸湿,为濮阳擦去脸上的泪痕。
濮阳的眼泪已经止住了,经她如此温柔周到地照顾,眼眶又热了起来。卫秀勉强一笑,算是安慰,摸了摸她已擦拭干净的脸颊,柔声道:“殿下且去,我在这里等你。”
濮阳点了点头,又看了那梓宫一眼,才慢慢地走出大殿。
这一月会十分忙碌。
三位顾命大臣,郑王与朝政了解恐怕比萧德文多不了多少,自也帮不上多少忙,不过若是事涉宗室,他还是很愿意出力的。
丞相最忙,他不但要统筹全局,还兼着治丧的事。皇帝驾崩,马虎不得,所有事宜都将从礼而行,不容有一丝错处。丞相忙得脚不沾地,见濮阳过来,便将朝中的事交与她:“这些事,殿下都是熟的,且管起来,休要叫朝政荒怠了。”见她悲伤,又道了一句,“节哀,先帝不会愿意见到你这样。”
濮阳听到先帝二字,眼泪又涌了上来。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一夕之间,这座宫城已然易主。众人口中的陛下,已不是指她的父亲。她所熟悉所挚爱所尊敬的那个人,成了先帝。
“我明白。”濮阳简略道。
丞相叹息着走了。
宣德殿中先帝所用之物都还未清理出来,暂不能动用,理政之所便暂迁到宣政殿。奏本文书都已搬到此处。这些都是下面拣出来的,需皇帝预览,幼帝年少,只能由辅政大臣代劳。
郑王手里拿着一本,看了多时,还没拟出一个批语。濮阳过来,他真是找到了救星,忙道:“七娘来得就好,这些东西,看得我头疼。”
濮阳行过礼,方在一张明显是为她所置的书案后坐下。
郑王又道:“听闻太孙,”他顺口说到这里,又改口,“是陛下了。听闻陛下还在灵前?”
“是。”濮阳回道。她拿起一本奏疏,是奏禀救灾之事的,放在往日,她必精神抖擞地处置,然而此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映到她眼中,却完全无法让她看进去。
郑王不管事,却不是傻,看事情颇为洞悉。方才灵前,新帝提出两条方案,虽被驳了,却能说明这位陛下很有自己的想法。他那点年纪,又见过多少事情,读过多少书?连朝廷各部分管什么都未必说得清,提出的方案,自然是不成熟,不可行的。可他既然有参政的想法,想必将来还会提出不少意见。
这辅政大臣,恐怕不好当啊。
郑王欲与濮阳商量商量,来日如何行事为妥,见濮阳魂不守舍,又只得把话都咽下了。想想今日先帝骤崩,濮阳为人女,与先帝感情又好,恐怕是没什么心情来商议这些既不有趣,也不美妙的事的。
横竖他也不过是占个名,将来朝堂上的事,他恐怕也插不上多少嘴。郑王干脆不去管了。继续低着头,努力想将手中看了一半的奏疏弄明白。
只可惜,哪一州的刺史是谁,哪一部的主官是谁,他大致是知道的,可他们的能力,与人际,他是丝毫都不知,想要拟出一个批语,真是难上加难。
直到天色暗下来,郑王还只略略写了两个字。
宫中准备了晚膳。
先帝驾崩,还在孝期,晚膳并不丰盛,都是素食。郑王大大松了口气,招呼濮阳一同用膳。
濮阳搁下执笔,转头看了眼外面黑漆漆的夜色,婉拒道:“驸马还在前面。”
郑王这才想起这一遭,笑着道:“那你去就是。”
濮阳勉力一笑,行过一礼,方走出殿去。
这一整日,都是浑浑噩噩。分明晨起之时,还是宁和平静,到了下午,竟就天翻地覆。
濮阳已经历过一回父丧,她知道,亦早有准备,人老了,总会有死的那日。可她从没想过,先帝会如此突然的驾崩,他明明还有将近十年的寿命。
初闻消息,濮阳几乎站不住。她匆忙赶来宫中,却只看到先帝凉透的尸身。阿秀为稳住局势,先将她与丞相、郑王请进宫,又将先帝遗诏给他们看,并借丞相印,下条陈封锁宫门,以防有人作乱。
她听着丞相与郑王商议如何稳定朝局,扶太孙平安即位,可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想着陛下怎会走得如此突然,没有丝毫预兆。她满脑子都是陛下对她的好,她知道阿秀就在她身边,她在担心她,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她想,有阿秀在,不会出事的,就让她为陛下好好的哭一场,尽这最后一回孝。可临到头,她却哭不出来。悲伤痛苦像被一块大石压在了心底,她泪流满面,却觉得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夜间阴冷,北风呼呼地吹过。
濮阳走过前殿,她看到卫秀在那里等她。她的膝上放着一件大氅,见她出现,她扶着轮椅过来,将大氅递给她:“冷,先披上。”
濮阳低头看了看,大氅用色素淡,正适宜孝期穿着。
“殿下还未用过晚膳,是在宫中,还是回府?”卫秀问道。
濮阳皱了下眉:“守灵……”
“守灵已安排好了。”卫秀叹了口气,“明日要起早,还有许多事要你去做,我们先回去。”殿下状态不对,这样不行。
濮阳听她说完,点了下头,全然信任她。
卫秀愈加难过。
车驾都是准备好的。全天下都要为先帝守孝,京中尤其严格,再过几日,邻国番邦都会遣使来魏都吊唁。这段时日,京中会戒严,以防生乱,让他国看了笑话。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连两旁民居都是黑漆漆的,熄灭了烛火。
卫秀看看濮阳,终究不知该说什么。
公主府门前的灯笼已经换了白色的,府中的蜡烛也都换了白烛,但凡有一点色彩的装饰都拆下了,卫秀觉得,公主府甚至比皇宫更加哀戚肃穆。
濮阳见了,也更难过。晚膳已准备好了,她只草草咽下两口便吃不下了。
卫秀也不勉强她,与她一同回房。
“阿秀,陛下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濮阳问道。
卫秀温声回道:“事发突然,陛下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这是意料之中的,若有什么话,白天,阿秀便会告诉她了。虽然如此,濮阳还是沉默了一下。
卫秀带着她去榻上:“早些睡。”
濮阳躺下来,她看着卫秀,说道:“这段时日,陛下一直好好的,也没生什么病,为何会突然如此,阿秀,你可为他诊断过?”
她语气很平静,也没有哭,却让卫秀极为心酸。她坐在濮阳身边,告诉她:“我还没来得及看,都怪我不好,应该一入殿便为陛下看诊的。”
濮阳无力地笑了一下,眼泪却失控般地淌下来:“不怪你,怪我,没有时常去看他。他都写好了遗诏,定下了托孤的大臣,一定是有所察觉,可我却什么都没看出来,是我不孝……”
卫秀抱住她,抚摸她的后背,她想安慰她,可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是有愧的,对公主,她是有愧的。
濮阳揪住她的衣襟,像是找到了一个能让她软弱的怀抱。开始只是落泪,慢慢的,她哭出声来,失去了父亲的人,不论长多大,都是失去了此生最可靠的后盾,从此以后,她就是一个孤儿了。
丝丝缕缕的呜咽声,像是终于释放出心底的悲恸,濮阳哭得不能自已。
卫秀仰了仰头,眼泪仍是从她眼角滑落下来。她本来是想告诉公主,有人下毒,而她伪造了遗诏。可现在又觉得没必要了,若是公主知晓,让她站上朝堂的辅政大臣之名,是她通过她父亲的死亡来投机取得,她不会高兴的。
更何况,皇帝的死,她也有责任。她看穿了晋王的行事,却没有阻止,没有揭穿,而是任由他去。
她做不到去阻止,她做不到以德报怨。
皇帝死了,有满堂儿孙为他哭泣。可她的父母呢?他们横尸荒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卫秀轻轻地拍着濮阳,悲痛、愧疚杂糅在她心中,胸口气血涌动,喉咙一阵腥甜。她忙抓过手绢按住嘴唇,闷咳了一声。
猩红的鲜血,在素绢上格外醒目。
她想,她是没有办法与七娘过一辈子了。她的身体不好?1 慰銎吣镆膊换嵯不兑桓鲎萑荼鹑松彼盖椎娜恕?br /> 卫秀闭了下眼,满是无望。可是她又想到,现在,七娘还需要她。她还没有看到她君临天下。
卫秀又有了动力,温柔地哄着濮阳道:“不哭了,不哭了……”
濮阳最终哭累了,她在卫秀怀中,没有出声。
蜡烛渐渐燃尽,窗外枯枝摇动,不知何时,濮阳在卫秀怀中睡去。
卫秀低头看她的侧脸,她知道,这只是她一时的脆弱,明日,七娘又会恢复以往的坚毅,伫立在朝堂中,朝着她的目标一步步行进。
希望明日,会是一个晴天。希望她所爱的人,余生都能得暖阳照拂。
第94章
濮阳睡了不足二个时辰,便欲起身入宫。
冬日天亮得迟, 这个时辰,天空如被黑幕严严实实地掩盖了, 密不透光。室内只点了两支蜡烛, 依旧十分昏暗,濮阳并未唤人来侍奉。她轻手轻脚地下得榻来, 入里间, 就着已冷却的清水,梳洗一番, 再换上丧服。
哭过一场,她心里好受多了。
人死不能复生。许多事, 只看接不接受,一旦看清现实,无能为力之后,存世之人, 总得往前看。
濮阳只想, 好好送亡父一程。
她收拾好了, 回到内室,便见卫秀也醒了,正在着衣。
“阿秀。”
卫秀一面系衣带,一面回头过来,见她神色好多了,便是一笑:“你稍等片刻,我很快就好。”
濮阳衣衫齐整地过来,坐到榻旁。
卫秀系好了衣带,探身摸到支撑她起身的拐杖,一只白嫩的手覆上她的手背,阻止了她。她不解地望向濮阳。
濮阳本要谢她,在昨夜,在她乍逢噩耗,悲痛万分之时,与她怀抱,与她安慰。只是想到她们是夫妻,说谢未免见外,便只爱惜地将她手中的拐杖拿出来,放到一旁:“我先去,你天亮了再起。”
外面天还黑着,严寒万分,且接连两日来回奔波,她很担心阿秀累着。
卫秀不欲她诸事缠身之余,还要记挂她,便答应了,只嘱咐道:“目下宫中乱着,殿下多带些人去。”有什么事,总是自己的人差遣起来放心。
濮阳答应了。
卫秀重新躺下,看着她走出房门,才又合眼睡去。
大约是看到濮阳振作起来了,卫秀这回睡得略有些沉,待她醒来,天已熹微。
东方放出曙光,金黄的,逼退了寒色,逐渐自东方一隅布满整片天空,金光万里。这是一个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天。
卫秀在檐下,抬眼望向远处高空,阴云尽去,天空湛蓝如洗,屋顶上的白雪,被冉冉升起的阳光映照,像度上了一层金,不再白得刺眼。
卫秀抬头看了一会儿,令府中准备车驾,她要入宫。
宫中已经够阴沉沉了,若是天气再阴,简直连喘息都难。天公作美,放了晴,众人行走于高阔的天空下,好歹觉得舒畅了些。
大部分人只欣喜于晴日便于行事。先帝停灵在宫中,王公贵胄、内外命妇俱要按时入宫举哀,若是下雪或下雨,带起水来,湿漉漉的,总归不便,晴天便好多了。
但萧德文不这样以为,他认为这是吉兆!这是上苍预示!
他读过史书,但凡明君出世,总会有些不同寻常的天象异兆,读的时候心中很向往。现在他一登基,就放晴了,可见天也知他是个明君,兴许还是圣君!
萧德文伸开双臂,由宫人侍奉他穿上连夜赶制的衮服,心中大是得意,自今日起,这个天下就是他的了!
穿戴完毕,他就往外走,身后一内侍慌忙道:“陛下,您还未服丧!”
他赶上来,手上还捧着一见麻布所制的丧服,需萧德文罩在衮服外。萧德文瞥了一眼,就皱起眉头,这生麻布做的衣服,粗糙得很,十分有损他的威严。
想到自己初为帝,君威未立,还是稍稍谦虚些为好,先将先帝丧事办过去,等宫中这些白幡都撤去了,便是他一展拳脚的时候。
想好了,萧德文一挑眉,道:“拿来朕穿上。”
他要先去灵前上香。
卫秀入宫,恰遇上萧德文。
萧德文自以他是皇帝了,与往日很不同,说起话来也带了些上位者的高傲,与卫秀寒暄两句,就目视前方道:“朕还要去见朝臣,驸马请自便。”
卫秀注意到他言辞轻浮,举止傲慢,当即欣慰一笑,低首略施一礼,以作相送。
萧德文昂首挺胸,志得意满地走了。
卫秀怎会将他这无礼放在心上,他越得意忘形,卫秀便越高兴。以新君不甘寂寞的个性,必然急欲表现,幼帝与辅政之臣,向来难以调和,想必很快,就有龃龉产生。濮阳位列辅政,而她是她的驸马,亲疏有别,怕是再难哄住萧德文,既然如此,不如不哄了。
待萧德文一走,卫秀拦下一内侍,问道:“可知濮阳殿下在何处?”
那内侍见是她,当即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来:“原来是卫驸马,濮阳殿下往宣德殿,整理先帝遗物去了。”
先帝没有皇后在世,后宫之中也没有哪一妃子格外得宠,濮阳不放心萧德文那毛毛躁躁的性子,便亲自去了。
卫秀默了片刻,与那内侍微一颔首,去了偏殿。
往来举哀之人甚多,不是身居高位的大臣,便是血脉贵重的宗室勋贵,宫中特清出几间宫室,供以歇息。
宾客分男女安置。此时诸王与诸驸马俱在,只晋王不见了踪影。他正在后宫,与淑妃商议,接下去,要怎么做。
晋王沮丧一夜,又活过来了。给人铺了路又如何,好歹先帝是真死了。三位辅政大臣厉害又如何,他们不是皇帝,许多事做起来便不那么名正言顺,至于皇帝,如今的皇帝可还有先帝的魄力,可还有先帝的能力?黄口小儿,不足挂齿!
走到这一步,晋王是不会后退的,虽然冒出三个辅政大臣在他预料之外,但至少,他能趁着朝中忙乱,重振旗鼓,不必如先帝在时那般命悬一线了。
淑妃也是这般劝他:“幼帝、老臣如何相处,自古就是难题,你且看着,朝中不会太平的。”
晋王从前并不怎么与母亲商量对策,此番是不得不借助宫中的力量去毁灭证物,才来寻淑妃。几下机密讲下来,他才发现母亲的好处。
淑妃不是一个肯认命的女人,她若是安分,也养不成晋王这样狼子野心的儿子。
“朝中混乱,便是你的时机。赵王莽,代王懦,荆王愚,你若能取得帝位,占据礼法,大臣们会站在你这方,此三子,不足为惧。目下形势,最难的,便是如何使萧德文退位。”淑妃分析道。
“不止萧德文,还有濮阳。卫秀所做之事,濮阳岂能不知?母妃看她装得如何孝顺,如何深明大义,不也是盼着先帝去死?”晋王冷笑道。
此间宫室中,唯有他母子二人,宫人远远遣了开去,门窗四处,皆有淑妃心腹看守。且旧朝已去,新帝初立,到了这个时候,众人皆忧前程,也没人来管他们了。
淑妃看着窗下那片浓重的阴影,面上显出迟疑来,徐徐道:“我倒觉得,濮阳是真不知这事。她与先帝亲厚,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倒罢了,这二十年时光处下来,先帝岂能不知她是什么人?要装也装不了这么久。”
晋王先是不以为然,后仔细一想,也觉得有理:“母妃是说……”
淑妃一笑,沉声道:“欲使其亡,必先使其内乱。”对晋王招了招手,“皇儿附耳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