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应灯灭了,苏箬依然站在黑暗中,后背贴着墙,感受冷气透过厚厚的衣服蔓延至全身。她甚至懒得跺脚把感应灯再弄亮,而是就这样让自己整个人都淹没在黑夜里,想着她自己,想着苏笠,想着姬遥莘,还有很多遥远而模糊的往事。
不知道在黑暗中呆了多久,苏箬听见电梯运行的声音。可能是晚归或者下夜班的人在乘坐电梯吧,苏箬并没有十分在意。但是电梯在这一层停下来,轿厢门打开,苏箬听见高跟鞋笃笃敲击地面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轿厢中寒风迫不及待地涌出来——有这么冷吗?
苏箬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望向电梯那个方向。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她几乎以为是姬遥莘又返回了,但她马上又想到,姬遥莘从来不乘坐电梯。果然,苏箬看到来人是那个她并不奇怪会此时出现的人,娜娜。
走廊中依然是一片漆黑,还没有闭合的轿厢中的灯成了唯一光源。苏箬睁大眼睛,她看到娜娜缓缓走向她,高跟鞋叩击地面的节奏轻快而有力。一月份天气颇冷,娜娜却穿着一身单薄的,剪裁时髦到夸张、果色的套装,苏箬相信她的这身衣服能在最新的时装发布会上找到。随着电梯门缓缓合上,两人又陷入到黑暗中去了,只有走廊尽头的窗户漏进来一点光,让苏箬能看清楚娜娜身上亮晶晶的配饰闪出如泪痕般的微光。
“姬遥莘走啦?”娜娜愉快地问道。她在原地轻盈地转了个圈,甚至还跳了一下,高跟鞋咚咚砸在地面上,感应灯却没有亮,八成这一层的感应灯也坏了。自从姬遥莘和娜娜,还有那个缺德的吴德出现在这里之后,苏箬家附近的基础设施就总是出毛病。不过高跟鞋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隔壁家女人都没有打开门出来骂,但苏箬相信那个女人一定在透过猫眼往外窥探。
苏箬的心骤然往下一沉。上次那女人无意看到了孔桦就开始尖叫,她能看出孔桦是鬼,为什么苏箬自己就觉得孔桦看起来只是个有些苍白古怪的人?
“问你话呢,怎么,不高兴见到我吗?还是想着姬遥莘?”娜娜几步就跑到了苏箬面前,伸手在她面前晃晃,“如果你真是舍不得姬遥莘,为什么不跟她一块走呢?”
苏箬低下头,娜娜身上的香水味太浓了,虽然和那阵冷风混合起来并不难闻,有如冰雪妖姬般诱人。她问:“你过来干什么?”
娜娜切了一声,又颇为陶醉地张开双臂,仿佛是在欣赏自己的衣服:“平时姬遥莘总是要霸占你,我只能趁着她不在的时候再来找你啊,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难道你不好奇姬遥莘的一些事吗?”
苏箬犹豫了一会儿,在她的经验中,和娜娜在一起就准没有好事,说不定过一会儿娜娜还会现场给她表演惨死。但是如果她此时严词把娜娜轰走……能轰走吗?
思考了几秒钟,苏箬打开房门,对娜娜说:“进来再说吧。”
把娜娜放进去之后,姬遥莘马上就后悔了,娜娜一进去就直奔目标——客厅里的一面穿衣镜,在镜前流连忘返,陶醉欣赏着她的新衣服,搞得苏箬以为娜娜的工作其实是卖时装的。虽然以娜娜的颜值和身材,这样穿着张扬且好看,但是她也不想看这个人在自己家镜子前转来转去拗各种姿势。因为和姬遥莘一样,娜娜在镜子中的影像,是脸色发青的死人模样。苏箬觉得这样对自己的视觉冲击实在太大了。
“能不能别照了,你到底有什么事,赶紧一说,我还没休息呢。”苏箬终于忍无可忍地说道。
“哦,我有几件挺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娜娜回头看着苏箬,抱歉地说,走到沙发前,硬挤着苏箬坐下来。她浑身都是冰凉的,连那么鲜艳的果色外衣都是凉到骨子里的温度。
“你要说姬遥莘的坏话吗?”苏箬问,娜娜眨着她的大眼睛,她双眼涂了颜色不一样的眼影,映衬她那双异色的瞳孔,分明是夸张的打扮,但看起来偏有种迷蒙的风情。
“你这么说也对,的确是要说她一些坏话……”娜娜说,“你别把我们的关系想得太好,我很讨厌她,吴德也很讨厌她,不然吴德为什么要帮我?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我们直接说重点吧。”
“等一下,”苏箬忽然打断了她,“你们俩到底在争什么东西?”
其实苏箬隐隐能够猜到,姬遥莘和娜娜所争抢的东西正是“自己”,至少是和自己有关的。虽然苏箬目前也不知道她身上到底有什么魅力,但她觉得在姬遥莘眼里所谓的重要,也只是一件值钱的货品而已,因此十分不爽。
娜娜没有回答,她微笑着握住了苏箬的手,笑容诡异,苏箬就像冰冷的铁钳夹住了手指。她心里一惊,想要甩掉娜娜的手,但是已经迟了。客厅的灯啪的一声灭掉,苏箬眼前就像被一块黑布盖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有光透过来。她惊讶地望向自己的四周,她正独自站在一片雪坡上,天好像是刚黑或者蒙蒙亮,山坡上有很多白桦树,风从树梢吹过去,扑簌簌掉下许多白雪。
这是她发生山难的那座雪山,也是姬遥莘的雪山。苏箬有些奇怪,娜娜所说的姬遥莘的“坏话”,和这个地方有什么关系?但她还是站在那里静静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树林里走来一个人,是穿着大衣的姬遥莘。她神色冰冷,一手拎着斧子,走到一棵白桦树前打量了半晌,然后举起斧子开始在树干上砍……
天色随即黑了下来,苏箬只能听见铮铮的伐木声,当眼前再度亮了起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站在一间类似于库房的房间里,地板和墙上满是灰尘,到处都堆放着杂物,头顶悬着一个钨丝灯泡,也是肮脏的样子。
砍东西的声音还在响着,准确地说,那声音来自身后……苏箬没有转身,她望着自己面前的墙,那上面映出了清晰的影子。在大堆杂物的簇拥中,她看清有一个人躺在床上,另一个人上下挥动着斧子砍向倒在床上的那个人。苏箬身体僵硬地转过去,她看到在昏暗的灯光下,姬遥莘正一下一下用斧子砍床上的人……那人是孔桦。
苏箬捂住嘴,后退到墙边。孔桦的血溅出来,有些溅到了糊满了发黄的报纸的墙上,就像是在墙壁上盛开的点点梅。
是姬遥莘杀了孔桦吗?不对,孔桦对姬遥莘的态度分明不像是对凶手的样子……或者是,孔桦要求姬遥莘杀了他,因为苏箬相信,在那段日子里,孔桦一定也很痛苦,姬遥莘也只是结束他的痛苦而已……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确定孔桦已经没气了,姬遥莘停下了手。她一手拎着斧子,另一只沾了血的手随意地拨了拨头发,当她转过脸面对着苏箬时,眼神中含着寒冷的杀意,宛若修罗,与那个曾对苏箬温柔微笑的姬遥莘判若两人。尽管知道姬遥莘并不能看见她,苏箬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姬遥莘?如果有一天,苏箬和姬遥莘翻脸,姬遥莘会不会也用这样可怕的眼神望着她?
这时候,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男人在厉声叫骂:“孔桦,你这个反|革|命又在搞什么鬼?”
姬遥莘快步走到门背后,然后仓库的门便被粗暴地推开,一个胸前挂满徽章的男人站在门口,他看见满仓库溅满的血时愣了一下,姬遥莘忽然从门后蹿出,高高举起斧子,对着男人的头劈了下去……那男人嚎叫起来,血喷洒出来,遮挡住了苏箬的视线……
苏箬的眼前又变为了一片漆黑,但是那男人的惨叫还在耳边萦绕着。等到苏箬又能看清楚眼前事物的时候,姬遥莘还是站在那个雪坡上,用沾了鲜血的斧子一下一下地在砍着白桦树干。
“你看到了吗?”娜娜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过来,苏箬猛地回过神,她发现自己依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娜娜的脸凑得很近,她能看清楚对方嘴唇上唇膏的光泽。
“你现在知道了吗?”娜娜凑到苏箬耳边低语,香气伴随着寒冷包裹着苏箬,让她无路可逃,“你现在知道,孔桦是怎么死的了吧……”
第29章 杀死白桦树(终)
苏箬坐在沙发上,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她确实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她甚至有种心寒的感觉。原以为她和姬遥莘的关系算是不错的,但是却忽然发现,其实她离姬遥莘的距离很远,两个人几乎算是两个世界的平行线……
这样想了有好几分钟,苏箬才说道:“其实,我对孔桦是怎么死的并不感兴趣。”
虽然抡斧狂魔姬遥莘这样的人设着实令苏箬吃惊了一下,但是现在她一点都不关心孔桦。她只关心姬遥莘。她知道从1966年开始,雪山上就发生山难,每过九年都会有人死在山上,然而仔细想想,山难的性质似乎都是姬遥莘在拉替身之类的。
“不,你应该对孔桦感兴趣的,”娜娜依然握着苏箬的手,十分诚恳地说,她的妖艳让苏箬感受到了一种不安的美,“因为你,孔桦才需要再等九年。”
苏箬甩开了娜娜的手:“你到底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吧。我困了,想早点睡觉,没有事你就可以走了,好吗?”
苏箬并非困了,她现在头脑无比清晰,所以她预感娜娜告诉她的事情不会是她所爱听的。苏箬甚至盯着孔桦扔在地上那些黄色的剪报都能盯出一朵来。真的是,暗褐色的,大概是当年孔桦洒在上面的血。
“为什么你现在还能睡得着?”娜娜做出一看就很恶意的困惑神情,“姬遥莘把你保护得太好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苏箬本来已经站起身,准备回卧室蒙头大睡,听到娜娜忽然问的这句话,她在原地站住了,浑身发冷,好像有人把一大桶冰水劈头对她淋下,浇得她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了一样。她突然有一种冲动,阻止娜娜接着说话,不管用什么方式……但是她最终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娜娜异色的双眼紧紧盯着苏箬,如同蛇盯住了自己的猎物。她的笑容是那么甜,像她的妆容那样,张扬中有着无法忽略的美:“苏箬,我知道,人在弥留之际,一秒钟都会被无限拉长,你会觉得度过了一生,甚至更长的时间……但是难道你没有发现,你已经死了吗?”
苏箬僵在那里,被定住了一般,过了很久她才努力试着张开自己的嘴,每一个字都哆嗦着,却又无比沉重地砸在地上:“我已经死了?”
她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是那时候在淮河里被吴德拖进水里淹死的吗?在废弃的商场从扶梯上掉下去被铁丝网碎尸的吗?在姬遥莘的雪山上被冻死吓死摔死的吗?
都不是。苏箬恍然想起来,在那之前,她就已经死了,更准确地说,在整个噩梦开始之前,她梦见站在河畔的两个女孩之前,她就已经死了。只是她的灵魂一直还在迷茫中游弋,没有发现这个令人恐慌的事实。
……红裙子,苏笠穿过的那件……还有血,是她的,也是苏笠的……她坐在床前,低头看着手中的铁盒子……里面有最珍贵的东西……
苏箬惊恐地张大了眼睛,她忘记的那件事情马上就要想起来了……藏起来的铁盒子不是还好端端摆在床头吗?里面装的那些东西,她了很长很长时间一点点凑起来的,直到能把盒子金属底部全部铺满……摇一摇,盒子中的声音格外清脆,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中黑色的诱惑……只要吃下盒子里所有的药片,她就能见到苏笠了,至少当时,苏箬是这样说服自己的。没有什么会比死亡更简单的事了,最难的却是意识到她自己的死亡。
她早就想死了,很早的时候,苏笠自杀的时候她就想过死……
……医生说:“这种东西每天最多只能吃一片。”
……医生说:“你最近的症状有没有好一点?”
……医生说:“肯定能治好的,你要给自己信心。”
她没有吃那些药,她把药片一片片都存了起来,为了一次吃下去,为了买通往那个世界,通往苏笠身边的门票。她的确那样做了,在高二五班外的走廊里本来差点都回忆起这所有的事情,回忆起她已死的事实;可是那时候姬遥莘告诉她,都是幻觉。
她分明已经死了。可是她没有见到苏笠,没有什么解脱的感觉,依然在这个世界上,狼狈不堪地游荡着,可笑地认为自己还活着。
苏箬忘记了她已经死去的事实。姬遥莘同样也骗了她,她告诉苏箬要有希望,要好好活下去,那都是骗人的。苏箬相信了,她才会对死亡充满恐惧。
真的已经死了吗?苏箬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掌纹凌乱,掌心苍白。或者就像是娜娜所说的,濒死的人没有时间的概念,死前的那一秒钟,都被延伸成为永恒……
难怪她和同学打招呼,同学会回一句“有病”,因为同学知道她已经死了;难怪外卖送不到她手里,因为这间屋子已经是死过人的凶宅,也难怪邻居女人那么害怕她,因为她已经死了;难怪姬遥莘告诉她高二五班中全都不是活人,难怪姬遥莘的山难记录中会有她的名字,正因为她已经死了,所以这些都变成了顺理成章。
苏箬步履摇晃着走到卧室,她从门口往里张湾,她看见“自己”正躺在床上,满口白沫,脸色发黑。苏笠站在床头望着“自己”,她还穿着那身红裙子,长发披散下来,挡住了脸。苏箬扶着门框,指甲几乎都陷入到了木头中。苏笠转过身,攀到了窗台上,然后便向下一跃……
“姐姐!”苏箬几乎要失声叫出来,然而她知道,一切都没有用了,太迟了。苏笠早都已经死了,自从苏笠死了之后,苏箬也常常会琢磨着自杀的事情。然后她搬了出去,到另外一座城市租房子独居,后来她觉得自己应该去看心理医生,可是没有那么多钱维持一次次昂贵的心理咨询,而且她觉得,自杀比失眠更容易被接受。医生有什么用呢?除了给她开一些处方药。
身后一双手环上了她的腰,娜娜的声音魅惑而动听:“现在想起来了吗?亲爱的苏箬,你已经死了,姬遥莘居心叵测。”
苏箬的大脑中一片空白,然后她慢慢回过神,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停颤抖。
“没关系,死了也没什么不好的,你看我们不是都死了吗?”娜娜压低了声音说,“没有什么不好的,苏箬,加入我们吧。”
尽管苏箬觉得心里浑浑噩噩宛若一滩浆糊,她还是本能地顺着娜娜的话问道:“加入你们?”
娜娜绕到了苏箬面前,她捧起苏箬的脸。娜娜的手是冰凉的,可是就算这样,苏箬也能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温暖。娜娜是那样温柔地对她笑,哪怕她的妆容格外妖媚且具有攻击性,苏箬都觉得自己从娜娜脸上能看到姬遥莘的影子。
“在感受绝望之后的轻松,是不是会比一直在恐惧中更好?”娜娜的嘴唇凑近苏箬的耳朵,苏箬看着她两片唇瓣在动,唇膏的珠光色和身上那些配饰的光此时看起来是那么寒冷;苏箬甚至能嗅到娜娜身上被浓烈香水味掩盖的,冰冻后的臭味……娜娜死了十多年了,苏箬恍惚地想。
“你说什么?”苏箬机械地问。
娜娜又微笑了,她依然那样捧着苏箬的脸,只是稍微拉远了两人的距离。苏箬觉得很奇怪,死去的人应该是没有感觉的,但她又那么清楚地感觉到娜娜手心的冰凉。
“姬遥莘是以你的恐惧为食,所以她必须保护你,却又让你感受到足够的恐惧,”娜娜耐心地解释,“她一直骗你,告诉你还活着,是为了让你对死亡有足够的恐惧。”
“我不明白。”苏箬一直在摇头,其实她心里已经明白,姬遥莘从来都没有离她太远,每次都能及时出现在她面前,当苏箬被形形□□的鬼怪惊吓到之后,姬遥莘出现在她面前时总会变得容光焕发……可是,如果姬遥莘以苏箬的恐惧为生,娜娜又为什么平白无故接近苏箬?她也需要苏箬的恐惧来养活吗?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苏箬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发出一点干涩的声音,“如果姬遥莘必须让我感到害怕,你是不是必须让我感觉到……绝望?”
娜娜放开了苏箬,她走到窗前的空地上,十分陶醉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如同舞台正中心的女主角。然后她望着苏箬,目光炯炯。
“苏箬,你要知道,我和姬遥莘是水火不容的。但是某些时候,我的能力并不如她,所以要想接近你,必须趁着她不在的时候。”娜娜说得很坦然,但是她并没有回答苏箬的问题,“死亡没有什么不好的,苏箬,你看我,永远都这么年轻漂亮。既然你选择了死亡,为什么不去享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