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箬迈进去时哑然失笑,姬遥莘曾经带她来过这里。那时姬遥莘在这里对她解释孔桦的事情。破旧的木桌上已经摆了三个跟桌子一样破旧的茶杯,里面的茶水还在微微冒着热气。
苏箬倒不甚感觉多么惊讶,大概这个茶馆时姬遥莘的私宅吧,穆蕖环顾四周,神情格外讶异。
“你是……那座雪山的……”穆蕖有些结巴。苏箬想,姬遥莘在“道上”应该还是大名鼎鼎的,虽然她并不知道这个“道”覆盖范围究竟有多么广。
“对,是我。”姬遥莘很简短地说,示意两人坐下。
“我没想到真的是你,上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弟弟还没有被……”穆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我也没想到现在是你在这家医院里,我以为那里还是你弟弟。”姬遥莘轻轻叹了口气,“我很久没有去那里了。”
苏箬对两个人的叙旧没有丝毫兴趣,她只是在想着自己和苏笠的一些事情。有些事她原本笃信的,当被否定的时候,所有的事,从头到尾,突然也就都被怀疑起来了。苏箬并不害怕苏笠是恶鬼,她唯独只怕一个事实,苏笠根本不存在。
有的时候,苏箬怀疑过苏笠的存在,说不上来的原因,关于苏笠的每件事都有破绽;合起来却又天衣无缝。
姬遥莘的目光凝在了苏箬的身上,若有所思。
“有些真相让人很难接受。”姬遥莘不知是对苏箬说还是对穆蕖说,“但是,苏箬,你根本就没有姐姐。”
苏箬摇着头,她想说些反驳的话,她想失控大喊大叫,但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声音被她的嗓子挤压出来,尖细得不像是她自己的声音:“不会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苏笠她……”
她说到这里时,忽然又顿住了。姬遥莘站起来,走到苏箬面前,蹲下身,温柔地握住苏箬的双手。她是这样温柔,让苏箬几乎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大概很久都没有哭了,就算是想到苏笠的时候,她都没有哭。
姬遥莘像苏笠吗?苏箬觉得她们俩一点都不像,可是当姬遥莘这样低声细语地对苏箬说话时,苏箬就觉得姬遥莘眼中仿佛藏着璀璨的星河,尽数倾倒在苏箬心里。
“你好好回想一下,不要着急,”姬遥莘说,“想想你小时候的事情。”
苏箬所能回想起最早的事情,大概是她三岁或者四岁的时候,那时候她没有父母,大伯告诉她,她的父亲是“神经病”,所以她一直都住在大伯家。白天大伯和伯母出去做生意,苏箬坐在黑暗的屋子里,窗户上拉着厚厚的窗帘,阳光从窗帘缝隙挤了进来,长了脚一般,从墙上慢慢走过去,她看着那点光又逐渐隐没在墙壁边缘的缝隙中;这就算一天过去了。
终于有一天苏笠推开了黑屋子的门,她穿着红色的长裙,站在苏箬面前对着她微笑,她是哑巴,不会说话。
当苏箬年纪再长一点的时候,她不难知道父亲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因此母亲悄悄地离开,杳无音讯。但是苏笠为什么会出现在苏箬面前,苏箬不知道,她也没有问;苏笠不会回答。
大伯家没有孩子,他们天天忙着在外做生意,但是却不吝给苏箬的花销。从小学起,苏箬就开始住宿,那时候苏笠总是在入夜之后,悄悄推开苏箬宿舍的门,坐在她的床边低头望着她,再昏暗的灯光,也不减苏笠裙子上刺目的红色。
没有人和苏箬谈论过苏笠,就像苏箬也很少对外人提起她有一个哑巴姐姐。可是如果真的只有苏箬一个人能够看到苏笠,那么那个穿着红裙在阳光下奔跑、站在舞台上打着手语唱歌的苏笠,又当作何解释?
考上大学那一年,大伯和伯母出车祸去世了。从那之后,只有苏笠陪伴着苏箬;然而短短一年之后,苏笠毫无征兆地跳楼自杀了。
短短的几分钟,苏箬想了很多事,从前她总不愿回首所经历的一切,此时在姬遥莘的凝望下,她忽然有种感觉,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已被姬遥莘所看透。但是姬遥莘的神情是温柔的,此时她才像是苏箬温柔的姐姐,仿佛包容着苏箬的一切。
穆蕖啧了一声,打断了苏箬的沉思:“恶鬼缠了她太久,她把恶鬼当成了她的姐姐。”
“不,”姬遥莘淡淡地说,“那是苏箬的另外一半魂魄。”
门外忽然刮起了狂风,吹得外面那些建筑垃圾哗啦哗啦响,头顶铺设的铁皮拍打着砖石,咣当声震耳欲聋。苏箬担心这风会把小茶馆吹翻,但她的担心是多余的,那股怪风在茶馆门前打着转,将脏兮兮的泡沫板和塑料袋卷到天上,却始终吹不进来。
“你的意思是……问题出在苏箬身上?”穆蕖皱着眉头,“难道不是夺舍的恶鬼一直在引诱苏箬自杀?”
姬遥莘摇了摇头,她的手指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很莫名的,这个小动作让苏箬产生一种好感。
“你看清楚那个恶鬼的脸了吗?”姬遥莘温和地问。
穆蕖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她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和你长得一样,所以我还以为……”
姬遥莘轻轻地笑了,唇角只稍微勾起一个弧度,是个浅淡却令人心痒的微笑:“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发现她的身后跟着一团红色的像是雾一样的东西,看不清脸;那是她的另外一半灵魂,逐渐地,她身后的灵魂的脸就能看清楚了。”
第55章 回魂(6-7)
穆蕖眨了眨眼睛,她可能没太听懂姬遥莘的意思。姬遥莘也没有解释,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抱起双臂,抬头望着这阵忽如其来古怪的旋风。小屋中有一点的灯火透出去,苏箬也站起身,她感觉到手心出渗出冷汗之后的冰凉。
“我不明白,”苏箬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她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好像有团火直顺着咽喉烧下去,烧到她的五脏六腑,“姬遥莘,你是说,其实我的姐姐……就是我自己?”
苏箬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叫出姬遥莘的名字,三个拗口的音节在她的口腔中撞击,从嘴唇吐出来,轻轻巧巧落在空气里。外面的风声尖锐得令人难以忍受,苏箬想了想,后退了一步,又坐回到椅子上。她身体在轻轻发抖,但她不想在穆蕖面前失态。
姬遥莘回过头,从一旁搬过来一块破烂的木板将门口挡住,就权当是门了。然后她走到苏箬面前,一手按住苏箬面前的桌子,俯下身,神情温柔地凝视苏箬。
“是的,你的姐姐就是另外一个你。”她解释这番话时,声音低如耳语,若催眠的歌谣,“因为你比常人多出来一半魂魄,所以你所谓的姐姐挤占了这一部分魂魄,她就成了你的一部分。但是她没有躯体,是阴魂,就像活人会本能求生一样,阴魂会本能地想让你去死。阴魂成形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所以你选择了自杀,但那不怪你。”
苏箬睁大了眼睛,她望着姬遥莘,仿佛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姬遥莘站起身,在房间蒙尘的角落里堆放着的杂物中翻找,她找到了一面中间有道裂缝的镜子,拿过来立在苏箬面前。
镜子上面有厚厚的灰,姬遥莘伸手将之抹去,苏箬渐渐地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在她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红衣女人,那女人双手搭在她肩膀上,头发垂在面前,红色的连衣裙有些旧了,裙摆和袖口都有磨损。苏箬望着女人的脸,那就是苏笠了,或者说,是另外的一个她自己。
苏箬紧紧盯着苏笠的脸,苏笠确实是姬遥莘的模样,她在镜中冲着苏箬微笑,那样子又不太像姬遥莘,反而有几分像是娜娜。苏箬对于美貌的女性总有种难以说清的爱慕之情,所以那些漂亮女孩的模样如橡皮泥一般被一点点加到所谓苏笠的身上,直到这个由她内心所孕育出来的苏笠逐渐侵占了她另外一半魂魄。
“我到底或者还是死了?”她茫然地问。门外风吹的那么大,木板被吹的哐当直响,有什么东西被风卷起砸在了门板上,还有类似于指甲抓挠门的声音,听起来简直让人发疯。
“你自己选择。”姬遥莘说。苏箬望着她,她不明白这个自己选择是怎样,究竟应该要如何选择。
穆蕖大概觉得这样的气氛有点怪异,她咳嗽了两声。姬遥莘直起腰,将镜子小心地平放在桌面上,但依然在望着苏箬,目光中似有一些怜悯,苏箬讨厌别人的怜悯,但也许因为姬遥莘看似冰冷,态度却出奇的温柔,让她体会到了这种可怕的迷恋。纵然知道姬遥莘以她的恐惧为食,她也不曾后悔。
“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吗?”穆蕖插嘴问道。苏箬看了看姬遥莘,又看了看穆蕖;她觉得眼前的景象都在来回摇晃,电压不稳让灯泡的光不断闪烁,穆蕖,还有姬遥莘,都成了被扭曲变形的世界中分剥不开的一部分……姐姐不存在。苏笠不过是她童年时想象中的一个人物,因为自己有多余的一半魂魄,所以这形象渐渐就填充在那一半魂魄中,成了真实存在的影像。
“我尊重苏箬的选择。”姬遥莘还是抱着手臂站在桌旁,低头望着苏箬。
苏箬闭上眼睛,她想到苏笠最终是姬遥莘的模样,她想起不久之前姬遥莘对她说“如你所想”,苏箬有种紧张和痛苦相交织的感受。
她爱姬遥莘——或者说,还没有到爱那种程度。她喜欢姬遥莘。
姬遥莘也喜欢她。
苏箬抬头看向姬遥莘,这个比她早出生半个世纪,此时却依然年轻美丽的女人,苏箬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愿意做引路人。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无所谓。”
姬遥莘微笑起来,如她往常的微笑一般温柔,但是此刻这个笑容只属于苏箬。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抚摸苏箬的脸颊,但是这个动作最终还是没有付诸实践,姬遥莘的手不着痕迹地落下,她的神情依然如水般温柔。苏箬稍微挪开了目光,她感觉自己可能是被催眠或者洗脑了,才会说出刚才那句话。当她这样和姬遥莘对视时,常常会觉得世界上其他的事情都不再重要了。
穆蕖又很刻意地咳嗽了一声:“所以,我到底能帮你们什么忙?”
“我想过很多方法帮苏箬解决这个问题,”姬遥莘虽然是对穆蕖说的,但目光依然盯着苏箬,“第一种将她另外一半魂魄打散,她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穆蕖冷冷地哼了一声:“如果是这种方法,你不需要我帮忙的。”
门外的风越来越大了。挡在门口的木板好几次险些被吹倒,姬遥莘顺手拖过去一条凳子将木板抵住。
“苏箬,你只要坐在那里就好了。”姬遥莘回头嘱咐道,“什么都不要害怕,我一直在这里。”
姬遥莘轻巧地跳上了桌子,而这张脏兮兮摇摇欲坠的桌子居然没有被她踩翻。姬遥莘伸手将灯泡拧松,世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有挡在门上的木板被吹得咣咣直响。穆蕖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门口说:“这阵风不对劲。”
“我知道。”姬遥莘在黑暗中说道,语气令人安心,“穆蕖,把你手里的东西借我用一下,扔过来就行了。”
穆蕖手里有什么东西?听声音的方向,姬遥莘已经从桌子上走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她感觉有点害怕,不安地站起身。
“扔给你了,你拿到了吗?”穆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莫名的慌张,她到底在慌张什么?
有一双手搭在了苏箬的肩膀上,同时隐隐传来一股冰冻后的肉的臭味。苏箬绷紧了身体,她感觉到万分紧张。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刚才听声音,姬遥莘站在房间另一边的角落,穆蕖也在离她很远的地方……那么,这双手,到底是谁的?
忽然之间,许多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被翻搅了出来。很多事情,苏箬已经忘得一干二净,此时黑暗里就像在播放一场无声的电影,所有的东西,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小的时候,苏笠从拉着窗帘的房间外面进来,笑容灿烂如阳光,却看不清她的面容,依稀只见她的嘴唇鲜红如血;再后来,苏笠站在舞台上唱歌,她打着手语,苏箬坐在观众席上看了,她和苏笠都在笑,幸福得好像世界上不再存在其他人,其他事。关于苏笠所有的一切,苏箬觉得自己只是做了场很长很长的梦,这梦却被一点点唤醒。
搭在苏箬肩膀上的手收紧了,苏箬觉得被抓得有些疼。她开始慌张地挣扎起来,想要叫姬遥莘或者穆蕖过来,不管是谁过来都可以……
忽然,一声暴喝响了起来,这声音不是从哪一个角落传来的,而是就从苏箬的心底发出来,好像有个人钻进苏箬的耳朵里对着她大吼,连声音都是苏箬的声音:“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苏箬恐慌地四处寻找,入目尽是黑暗,她想大叫姬遥莘的名字,身后的手就紧紧扼住她的脖子。苏箬没命地往前跑。奇怪的是,这间破旧茶馆里桌椅板凳还有一大堆破烂全都不见了,她就像在暗无天日的旷野里奔跑。
眼前的景色发生了变化,如同一切开始的那场梦,她走在宽广、寂寥的荒原上,头顶没有月亮,只能隐隐看到远处那条河泛出的水光。苏箬一步步往前走着,越走越觉得难行,身后好像背着一个什么东西,格外沉重,她却犹豫着不敢回头去看。
前面不远处是在夜色中黑沉沉的花海,再走了几十步,她看见河上的那座桥,姬遥莘在桥头一侧静静立着。她对苏箬说:“我在这里等了很多年,终于等到了你。”
苏箬望着姬遥莘,她应该说点什么,但是却什么都没有说。下一秒钟,苏箬觉得后背上的压力消失了,那个一直伏在她身上的东西被硬生生剥离开,带着疼痛。
花海中起了风,狂风卷挟花瓣,苏箬感到眼球刺痛,她再度闭上了眼睛。等到睁开眼睛时,苏箬发现自己还站在小屋中,冷汗浸湿了衣服,姬遥莘依旧站在桌子上,将灯泡重新拧好。昏黄的灯光照在肮脏的墙壁上,有些温馨的感觉。穆蕖站在一边,手里拿着一团红色的东西,像是血肉,又像一团火。
姬遥莘轻轻巧巧地从桌子上跳下来,她容光焕发,如在夜风中绽放正炽的花朵。苏箬明白,刚才她体会到了格外强烈的恐惧。
苏箬看了穆蕖一眼,她手中那团红色的东西有些莫名的眼熟。
“那就是苏笠对不对?”她小声问姬遥莘,这时才有种虚脱的感觉,好像刚跑了好几公里一样。
“你的魂魄被分开了,从此之后你就是你自己,”姬遥莘说道,“但是你的另外一半魂魄,也许关键的时候可以救你一命。”
穆蕖将那个东西向苏箬递过来,苏箬还没来得及接过,突然间,只听一声巨响,大风将门板和抵住门板的凳子吹倒,风和乱七八糟的尘土杂物一同卷了进来,苏箬忍不住眯起眼睛;穆蕖手中那一半灵魂就像火苗般,被狂风带了出去。
第56章 回魂(6-8)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三个人全都愣住了。苏箬眼睁睁看着那点红色的魂魄——像是心脏,又像是一盏灯笼,随着风飘出去,飘到半空中。
穆蕖骂了句“我靠”,踢开挡在她面前的一把凳子冲进了深夜的狂风中。苏箬看了一眼姬遥莘,她发现姬遥莘的脸色异常难看,纵然因为汲取到苏箬的恐惧情绪而容光焕发,此刻神情却颇像上班摸鱼被老板发现的白领,仿佛事情的发展一瞬间就脱离了她的控制。
姬遥莘没有看苏箬,而是跑了出去,苏箬觉得自己呆在原处毫无裨益,而且那时她自己的魂魄,总应该上点心,于是紧紧跟着姬遥莘,也冲出了这间破旧的茶馆。狂风吹得她趔趄了一下,或许是二十多年来,苏笠终于不再跟在她的身后,苏箬感觉到夜风从未有过的寒冷,她穿着单薄的外套,一边跑一边哆嗦着,也许从另一个人的视角看,她应该是在抽搐。
这真是一种既奇怪又令人感到绝望的情绪,好像躯体被人切除了一半拿走,而她甚至还懵懂地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姬遥莘浅颜色的上衣在夜里尚能看清楚,但穆蕖早就跑得看不见人影了。当苏箬抬起头,努力在风中睁开眼睛时,她看见那点魂魄的光从路旁破败的楼房上一闪而过。
那点魂魄的光在深夜的城市中看起来着实特别可怜,好像是偶然迸射到夜色中的火星,随时都会在夜色中所湮没。
其实苏箬心里也有些疑惑,为什么有人来抢这一半魂魄,难道是有什么特殊之处吗?幻想出来的苏笠,人格尚且不完整,就算拿走了,也没有什么大用吧……而且魂魄被风所卷走之后,穆蕖率先冲了出去,她是不是对此事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