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柏乔抬抬眼皮,不敢造次了。
这睡觉,到底是他睡,还是一起睡呢?
陆柏乔老脸臊得通红,但猛然想起李跃,又瞬间面色惨白。如此往复两三回,他也觉得自己又累了,没法脱开身子,索性闭上眼睛装死。
厉柯严似乎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嘴角动了动。两个人维持这个姿势,很快又进入了睡眠。
晚七点,厉柯严终于醒了,也发现还躺在自己手臂下的陆柏乔。
两个人的大衣外套都皱皱巴巴的,屋子里冷得下冰。厉柯严把剩下的毛毯往陆柏乔身上一裹,自己爬起来去开空调。
公寓里前两天关了地暖,这下整栋楼都没了物理优势。地上很凉,就算隔着一层厚实的毛毯,也还是会着凉的。
想了想,厉柯严还是把陆柏乔抱起来,放到一边的布艺沙发上,给他又盖上了毛巾被。
他肚子也饿了,心情虽不好,但饭还是要吃的。
冰箱里没剩下什么,两根胡萝卜,三把青菜,几个鸡蛋。窗台上还有两根葱。
厉柯严看了看放在冰箱门上的老干妈,眼睛飘了飘。心想要不就做个老干妈蛋炒饭好了。
他一人独居已久,简单的炒饭还是可以做的,只是最近吃了几日陆柏乔做的饭,不大想再回去过以前的艰苦生活了。
三个鸡蛋打匀,放一小佐盐。胡萝卜切丁,两把青菜切碎。冷饭先在微波炉中预热一下,放在旁边备用。
鸡蛋先下油锅,炒到金黄就可以了。米饭跟着下去,浇一点点油,直接加切好的蔬菜丁进去。眼看着胡萝卜的色泽,青菜的香味都差不多了,就加米饭。三两铲子把饭粒炒香,散发一点点蛋味儿,挖两勺子老干妈,换中小火拌着炒。
米饭很快染上了鲜艳的红棕色,味道也越发浓烈。最后起锅前把切好的香葱撒进去,再两铲子就可以了。
左看看右看看,厉柯严觉得似乎还少了点什么。
再做个酸辣汤吧,开胃。
他放了半锅水,放在炉子上烧。
回头看一眼陆柏乔,还蜷在沙发上。
他脸上还带有泪痕,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厉柯严叹了口气,把青菜丢进水中,又拿起边上的醋瓶,倒了两勺进锅里。随后又拿了老干妈和胡椒,往锅里撒了点。
勉勉强强粗粗糙糙的一顿晚饭,姑且是做好了。
厉柯严走过去拍了拍徒弟的脑袋:“喂,起来吃饭。”
他手上没用什么力气,反而像是撸了一把陆柏乔的毛,直把他脑门上的留海给撸乱了,人也迷迷糊糊醒了。
厉柯严离开他,去厨房把热乎的炒饭和酸辣汤放到饭桌上,拿好筷子坐下来,冲还睡眼惺忪的陆柏乔招招手。
他的表情不算温和,但竟有一丝亲近,陆柏乔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擅自行动,走到了桌子边坐下。
厉柯严把陆柏乔的那一碗推到他的面前,接着就拿起勺子来吃自己的那一碗。
陆柏乔揉揉眼睛,看向碗里。米饭有着馥郁的香气,胡萝卜,青菜,鸡蛋,很符合厉柯严的食谱。他不喜欢吃肉,但每天也会吃一点补充营养。
这一点尤为可爱,让陆柏乔刚发现的时候偷笑了很久。可是此时陆柏乔并不想笑,而是想叹一口气。
也是时候和他说再见了。
“老师,我看开春了我就搬出去吧,一直在这儿打搅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厉柯严最后一口炒饭才刚入口,冷不丁听到了这句话,皱了皱眉头,是吃到鸡蛋壳了。
“你有地方住?”厉柯严把蛋壳从嘴里取出来,丢在碗里。
陆柏乔摇摇头:“还没找到。不过总会找到的。”
厉柯严把汤碗拿过来,看了他一眼:“你房租怎么办?”
“……用工资。”
“呵。”厉柯严冷笑了一声,“听上去很轻松嘛。我问你,你去哪里找月租三千以下的房子?在滨海?”
“……实在不行,和别人睡上下铺也行。”
“那自然是没问题。你吃得了这个苦。”厉柯严拿起自己的汤碗喝了一口,“不过,这样你欠辛海的债准备什么时候还干净?”
陆柏乔忘了这茬,愣了。
“我给你算算,五十万,你每个月税后工资四千三百,扣除两千的房租,就算三餐都靠医院的补贴,就算你其余都不花,升住院后税后四千五,主治税后六千八,毛算你得白干七十六年。你干得来吗?”
厉柯严的眉毛还立着,嘴角却往上撇了撇,面部平添了一分邪气。
“住着吧。”
陆柏乔到底是没办法,只能把自己想搬出去自力更生的想法暂时压一压。硬着头皮继续和导师住一块儿。
说他是硬着头皮,还不如说是装聋作哑。
医院的天信大群在隔天,也就是十六号早上群发了一条通知,简单说明了本次的伤亡情况,并着重表扬了包含陆柏乔在内的医生,最后对李跃的死亡表示深切的哀悼。
他的尸体还在地下一层的停尸房,此刻静悄悄地,提醒着所有人,前天的他还在和大家聊天说笑。
周莜请了个长假,具体多长,没人知道。
李跃对年轻医护人员的影响太大,大到所有人都不能好好说话。楼房里似乎还有他那兴致勃勃的身影,拿着病历往病房赶去。
大家都很默契地不去说什么,但遇到陆柏乔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这让陆柏乔很难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朋友逝去”的现实。
现实有很多时候总是很难面对的,总是在这些无法逃避的时候。
陆柏乔知道,人难逃死亡,无非就是死得体面些,或是难看些。最后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会化作一坯黄土。
人会死两次,一次是生理上的死亡,还有一次就是当纸质信息,知道死者的人,全部都消失的时候,他们还会再死一次。这样,世界上就再无此人痕迹。
想想都是很残酷的事情,陆柏乔难受地捂上双目。
时间游走。陆柏乔在内科的轮转也结束了,进入妇产科。
妇科产科,特别是产科,本就是充满着希望的地方,虽然在这里死去的女子儿童不胜枚举,但健康的新生儿依然是大多数。
孙姣莓看到他的时候,笑着说了一声:“欢迎你啊小乔。”
“欢迎来到整座医院最坚强的科室。”
首先迎接陆柏乔的,就是进行过钢筋移除,内脏修补和剖宫产的能登小势。
陆柏乔拿着她的病历病程,认真地看。
孙姣莓有些好奇他在想什么,看了两眼又回头对能登小势笑了笑。
陆柏乔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能登小势的伤很重,但也刚刚好——钢筋从左后腰插入,从剑突下穿出,堪堪避过宫底,这是个非常微妙的位置。换句话来说,这个角度能避过脾,不会造成破裂大出血,但损伤到了胰腺和小肠。
考虑到母体情况,几人会诊时立刻决定在移除钢筋,修补完内脏之后立刻进行剖宫手术,以确保母体的恢复和胎儿的发育。
所以陆柏乔总觉得,他们俩,能登小势和她的儿子,真的算是命大。如果受伤是在所难免的话。
“病人初裔朝重人,能登小势,今年二十七岁,孩子是第一胎。”孙姣莓说道,“还真是场大手术啊,打开后还发现左侧输卵管和大小神经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但都及时修补了。能登小姐,你做的不错。”
她一脸微笑地看向病床上的短发女子,很是高兴。
再怎么悲痛,也要在经历了大劫大难的人面前露出为他们高兴的神情。陆柏乔调整了一下状态,和能登小势搭起话来。
“能登小姐,你在朝重有亲人吗?方不方便通知他们过来准备照顾你?”
能登小势摆摆手:“叫我小势姐就好。我这里认识的人不多,算上滨海小初联合会的和大神,也就五六个人。我在这没亲人,如果有什么情况直接和我说就行。”
陆柏乔有些惊讶,但还是点点头。
“哦对了,”能登突然想起了什么,“老厉那家伙也算一个认识的,有什么事情你也可以直接和他说,你不要怕,跑腿什么尽管让他去好了。”
这是出现了一个能治住厉柯严的人?陆柏乔歪歪脑袋,不料病床上的人却笑了起来。
“你真可爱。我能叫你小乔吗?”能登等他点头同意后又说,“你是他的弟子吧?真为难你了。”
能登小势还有些虚弱,但精神不错,和陆柏乔说话的时候眉目间带有生气。
陆柏乔不由得舒了口气,想来这真是自十五号起唯一让他开心的事情了。
“哦对了,你朋友的葬礼,是在什么时候?如果我身体允许,也带上我吧。”能登突然说道。
陆柏乔一瞬间没明白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在说李跃。
“当时在现场的时候,如果不是他为了救我,就不会连人带车被卷到油罐车底下。”
她看陆柏乔说不出话来,苦笑着说:“所以啊,我想至少也要谢谢恩人的父母,就算我什么也拿不出。”
“我和孩子的命,是李医生给的。”
作者有话要说: 给糖。
留评。
都睡一块儿了。
☆、第二十九回
内科轮转结束了,实习生照例又要一起聚一聚。大家谁都提不起兴趣来,章天笑实在看不下去,亲自发了通知,他们才三三两两答应着出席。
只是这出席的十几位二十几位,全都不约而同地穿了黑色衣服,聚会成了名副其实的哀悼会。
厉柯严被陈北海硬拉过来凑人头,结果一看这架势也没了兴致。所有人的表现都很正常,就是统一身着黑色,看起来有些瘆人。
酒吧里一小撮一小撮,各自说着话,厉柯严摇着杯中的冰块,不由得有些愧疚。
不知是不是幼年丧母,父亲过于繁忙又过度自由的关系,他对身边的人一直处于后知后觉的状态,他自知优秀,很多事情也不需要自己多考虑,它们会有人替他解决。
但是感情从来没代练一说,自然没人能帮他解决。就像谈恋爱,没人会来帮他谈一样的道理。追人也没人会来帮他追一样的道理。
二十分钟之后,厉柯严看到自己那个倒霉徒弟出现了。
他拿着手机走到厉柯严身边,轻声说道:“院里已经通知过李跃家人了,大概明后天会过来取尸体。不过李跃家里似乎非常难受,听过消息之后讲的都是方言,完全没法继续对话。”
厉柯严哑然,只好点点头。
“周莜呢?没来吗?”陆柏乔抬头看看周围,并没有发现短发的能登小势。
厉柯严拿起面前的高杯酒喝了一口:“她不可能来的。精神状态差到一个极点,你觉得还会来参加聚会?”
说的也是。陆柏乔拿过一杯“特基拉的日出”,抿了一口。
“哟!我看这不是厉柯严厉医生嘛!怎么今日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呢?”
两人正各自思考着心事,突然有人冲厉柯严抛出一句问候来,顿时炸亮了方圆几米。
厉柯严心情很不爽,于是抬头看是哪只不识时务的傻鸟。
这一看之下,他脸色顿时变了。
陆柏乔看他表情不对,也望向来人,仔细上下打量。
这是位身材瘦削,衣着品味良好的青年男子,头发也打理得不错,可就是长了一对狐狸的吊梢眼。
狐狸眼把眼睛眯了眯,露出一个遇见老友的愉快笑容:“好久不见呐!这大概有两年了吧!还单着呐!”
“哦,不,”狐狸眼笑着拍了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咱们也见过了,手术台上,给一个心脏刺伤的病人做心脏缝补,这位什么……陆医生也在,刚开始还是他做的,你记得了吗?”
陆柏乔这才想起来这双狐狸眼他的确见过。
而厉柯严整个人都已经紧绷起来了。
“你他妈来这里干什么?”厉柯严问。
狐狸眼露出一丝疑惑:“什么我来这里干什么……是你们院长把我挖过来的,祝歌咏老前辈的话我可不敢不听啊。”
狐狸眼走到吧台边,要了杯马提尼喝了一口,又伸出手来对陆柏乔说:“幸会,我是胡安。原振安医院的,最近刚来九院。是麻醉科的,算你朋友周莜的长期带教。”
“厉医生脾气很差是不是?我和你讲,不用多在意的,他就这样一个人,开心不开心都会发火,别去惹他就行。惹到了也不怕,及时跑路就行。不信你问他,琳琳现在在哪里?”
“啪!!!”
这一声清脆的响声,是厉柯严摔了手里的玻璃杯发出的。
胡安最后一句话是对他说的,此刻有些惊讶地张张眼,有十分的故意。
“走。”厉柯严干脆利落,站起身来拉住胡安的领子就往门外拽。看架势是要和这位“老友”好好“叙叙旧”了。
胡安面无表情,还从嗓子里“呵”了一声,这让陆柏乔顿感不妙。他肯定拉不住厉柯严,只好跟在两人后面。他默默掏出手机来想找人来,免得一会儿打起来没法收场。
这时,他突然发现手机里没人可叫了。
厉柯严拉着胡安到了酒吧外空旷的街角,转头质问他:“你还有脸回来?谁给你的勇气?”
“哟。”胡安从厉柯严手里把自己的衣领扯回来,“敢情我是罪人了?敢情我是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了?你就从来没想过你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她离开这回事,我们每个人都有份,你也少不了,”厉柯严气上心头,“胡安,别以为你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真是看错你了,你还是男人吗?”
胡安笑了笑,抬手就给了厉柯严一拳。
厉柯严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倒退了一步,胡安这一拳相当狠,把他的嘴角打破了。
胡安上前一步,把脸伸向他:“我做了什么?哦,那我就来说说,你可听好了——”
“琳琳结婚当天,某人为了一台手术干脆连婚礼都没到场,我和伴娘陪她敬完了所有宾客,还是以朋友的身份。”
“琳琳家里出事的时候,第一个赶到她身边的是我,陪着她哭的是我。”
“琳琳和你出去度假,结果半路上你一个电话就直接蹦回医院了,是我陪她逛了两天帝国百货。”
“琳琳有了出国发展的念头,被你立刻否决了,是我劝的她,让她离开你。”
胡安露出八颗牙齿来大笑:“厉柯严,你满意了吗?”
说什么都晚了,厉柯严已经举起拳头朝他的鼻梁上招呼过去。
两个人身高都差不多,一时间扭打在一起,陆柏乔在一边束手无策,耳边“草拟吗”,“草拟吗”飞来飞去,这两人就像大孩子一样揪着对方的头皮互相捆掌。
“够了!!都给我停下!!!”
突然,街对面有人喊了一句,并朝这里走了过来。
这嗓眼子里冒出的威严,立刻镇住了撕扯中的厉柯严和胡安。章天笑手里的烟还没掐灭,他把烟叼在嘴里,鄙夷地看了两人一眼:“你们几岁啊?当街打架?是不是奖金嫌多啊?”
陆柏乔当下就舒了一口气,幸好搬的救兵及时到了。
章天笑走到已经分开的两人面前,举起手来拍拍厉柯严完好的脸皮,啪啪作响:“多大的人嘞,不嫌丢脸?为了个不爱你你也不爱的女人打得鼻青脸肿?你不丢人我还给老陈嫌丢人呢?”
说着他又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胡安,气定神闲道:“小胡同志,祝院长是看中了你的能力,不是你那不知几斤几两的肱二头肌。你还想要滨海户口吗?这世上不少你一个麻醉,滨海六院可一抓一大把。”
他这话可说狠了,二人都低头不言,活脱脱两只兔崽子。
厉柯严向来尊敬这位章主任,在自己评职称的时候他帮了忙。而胡安现在还是外来引进人才,为了个户口正在拼命爬积分,这时候也不想出什么麻烦。
陆柏乔不由得对这位即将秃顶的老同志肃然起敬,果然一物降一物,老兔崽子,不是,老姜更辣一些。
陆柏乔看着被训得缩了缩脖子的厉柯严,忽然觉得他的过去没什么好在乎的了。说实话,他喜欢上这个人,就是因为他现在是这样的状态,有事业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又对情感迷迷糊糊的,时常显露出孩童的一面。
陆柏乔不想承认自己热爱孩子的天性多少影响到了自己对厉柯严的情感。他真的很可爱,帅气中带着真性情,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