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连成挠挠头皮,掏出一根烟,又想起这是NICU,不可以抽烟。
“……哎,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叶连成把烟丢进垃圾桶里,忍不住猛挠头发,“你和陆柏乔周莜说过了?”
“发了消息。过会儿一定会过来问的。”于晓敏看向他,“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就这么随便应付过去?”
于晓敏站在氧气箱旁,等待自己丈夫的回答。
叶连成的小女儿,出生的时候身体也非常虚弱,曾经在NICU里躺过一段日子。
那个时候,同在NICU中的两个孩子PEEP指数下跌到了3,会诊的时候便有医生提出了拔管。指数这么低,还经常没有呼吸,差不多也是等死的命了。
可隔天早上,大家就发现管子拔错,拔成了叶连成女儿的管子,为了这个事,他还胖揍了那位医生一顿。
揍一顿不要紧,人死不了。叶连成的女儿后来身体也慢慢好起来了,但他也逐渐不愿意去多管其他人的事情,自己的女儿让他分了不少心,他不敢再在别人身上花太多时间了,生怕一回头自己的女儿就没了呼吸。
积年累月,长期以往,他越来越散漫。
每次遇到无良的父母,他会难受,却宁愿交给别的医生,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歹是生养他们的父母,好歹会有一点慈悲心,好歹会给他们一口饭吃。换做别人,就不一定了。
熬吧,熬吧,熬过十岁,熬过十五岁,这些孩子就能远走高飞,用自己的能力去过更好的生活,不会像他们在NICU里这么无助了。
他似乎看到了几年前,自己被拔掉管子的女儿,正在氧气房里哭着。
过了十多秒,叶连成的肩膀猛地一耸动。
“……我来想办法。”
“嗯?”
“晓敏,如果……我是说如果,要是我们要上法庭,你怎么想?”
于晓敏看着自己头发乱糟糟的丈夫,微微一笑:“那当然是奉陪到底了。”
“……那如果?7 宜担依锟赡芑挂硪徽抛欤慊嵩趺聪耄俊?br /> 于晓敏微微一愣,然后回答他:“我没事。大不了我把养老的钱拿去炒股,总能再赚些。”
叶连成点点头,随后便不再说话。
这个时候的陆柏乔还在往医院赶,他知道了医院里的事情,此刻急得胸口又开始不舒服了。
厉柯严在驾驶座上,看着他捂着胸口的样子,觉得不大对头:“你怎么了?心脏不舒服?”
陆柏乔摆摆手:“没事没事……肋巴子疼。不是生理疾病,你开车就好。”
“你要不要什么时候去看看?你的肋骨神经疼痛都快赶上生理疾病了吧?”
陆柏乔刚想回答他,手机上突然进来一条天信消息。他顺手点来了。
“陆柏乔,你准备一下,我们中午去拜访高太太。”
“哦对了,你来一趟我的办公室,我们要找点东西,拿去说服高太太。”
“如果不成的话,我们就要和高先生法庭上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在赶稿忘了发更新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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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叶连成堂而皇之请假,陆柏乔就给他当回小跟班。
周莜留在NICU里,高太太的宝宝最近都在呕奶,必须经常去查看状况。
中午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两人便抽这段空隙出来去高太太家拜访。然而一点也不意外,叶连成和陆柏乔被拒之门外。
据两人的情报资料显示,高先生平日八点上班,晚上六点才会回来。高太太是家庭主妇,自己在家里搞点网上的副业,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是高先生的工资。
高太太一定在家,但不想见他们。
第三次吃了闭门羹之后,叶连成和陆柏乔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叶医生,你说这怎么办?”陆柏乔问他,“第三回了,孩子得尽快动手术啊。”
叶连成脸上都是青灰色的,最近几天一直在思考问题,睡眠很差。
“我们要把孩子的抚养权抢过来……那就必须去告高先生。虽然不知道前两天去拔呼吸器的人是不是高先生,问了高太太她也没反应,但现场一定还留着指纹什么的。在我印象里高先生就只去看过一次孩子,我回头咨询一下,实在不行,上法庭。”
陆柏乔一听,愣了愣:“什么……上法庭?”
“是呀。孩子再小也是人,也有人权。他们有权利活下去。不能随随便便剥夺他们的生命。如果找到了证据,就可以去备案,然后以故意杀人罪去告高先生了。”
叶连成说得轻巧,陆柏乔却出了一身冷汗。他犹豫地看了一眼叶连成,思考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态度在说这句话。
“哦,还有一招。如果高太太主动和高先生离婚,并协商得到抚养权的话,也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叶连成突然回头,对陆柏乔说。
“离,离婚?”陆柏乔重复了一遍叶连成说的词,“离婚就可以了吗?”
叶连成抓出根烟,点上叼着,拉开了背包拉链。
“唔嗯。离婚就行了。当然这得两方都愿意,特别是高太太,要说动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高太太和高先生结婚七年了,而这个孩子来之不易,你说她会怎么选择?我可说不好。”叶连成在背包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小纸包。
“陆柏乔,你看看门下面有没有缝隙可以塞东西。”叶连成把小纸包打开,从里面掏出了一点硬纸片,又封上了纸包。
陆柏乔弯腰看了看,回他道:“有的,大概能塞一份报纸吧。”
叶连成便蹲下来,把小纸包往门缝里塞了塞。他再看了看包里,不禁“啧”了一声。转身便往电梯间走去。
“叶医生,怎么了?”陆柏乔在他后面,边走边问。
叶连成摇摇头表示没事,迈了几步后自己嘟囔了一句:“按这个厚度,还得多来几趟。”
“多来几趟?我也一起来吗?”
“啊你不用了。我来就行,也就塞个东西的功夫,你还是回去多给我看着高胜吧。”叶连成按下了下行按钮,让陆柏乔先进了电梯。
叶连成往高太太门中塞了什么,他至始自终都没有提过,陆柏乔很是好奇,但又觉得其实没有深究的必要。叶连成动了真格,那一定是在搞什么大动作。或许是情真意切的信?还是一封律师函?
叶连成走在他旁边认真抽烟,似乎没有注意到陆柏乔的目光。
孩子的状态一天天变差,高先生和高太太却没有任何表示,看来是真的准备耗到孩子死亡了。陆柏乔觉得他们实在是太过狠心,如果这不是个孩子,而是个十多岁二十多岁的正常人类,这么做就是在让他等死。
他们的确是在等他死。可等他死了又有什么用呢?
人总会死的,谁都难逃一死。就是因为人总会死的,所以才会更要抓住容易逝去的生命啊。如此简单的道理,是许多生灵挣扎的信条,世上还有不少人不能领会。
无论是谁,无论这条命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都不能随随便便说丢就丢。你说这是“好死不如赖活”,不对,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好死”,死则死矣,活下来的才能继续思考,就算哭也好笑也好,痛苦也罢嚎啕也罢,都是活着的证明,是生命才有的权利。
叶连成把一个小纸包塞进高太太的门缝里,按了按门铃。等了有一分多钟,他觉着门里还是没有动静,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就在他快要进电梯的时候,他听见了背后的动静。高太太家的门开了,发出悠长的声音。
“叶医生,你进来一趟吧。”
高太太蓬头垢面,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站在门口。
叶连成嘴角微微一扯,立刻转身过来,往她家中走去。他不敢走太快,生怕高太太被他吓到,但也不敢走太慢,就怕对方突然改了主意,又把门“砰”地关上了。
高太太家装修非常简约,明亮,宽敞,和高太太格格不入。
高先生想要在这三百平方里体现出自己的品味,又想让整体看起来不止三百平,于是就使用了色系相近的地板和墙纸,包括装饰。而高太太喜欢穿一些带花纹,带珠光纹饰的衣服,色调还大多是冷色深色,看着不大配。
她似乎有点冷,大夏天的,屋里也不开空调,还穿着长袖。
叶连成走到沙发边,坐好了,等高太太说话。
高太太拿了一杯温水放到叶连成面前,自己又把一直在喝的那杯捧在手心里,说道:“叶医生,你这是何苦呢。”
“上次你和陆医生的话我都听到了,去法院打官司,把孩子的抚养权抢了去,如果你或者陆医生都没有能力养活这个孩子,那你和现在的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叶连成没有回答她,而是说:“高太太,我塞给你看的那些东西,请给我一下。”
高太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从抽屉里拿出了两个纸包。
叶连成拿出里面的明信片,又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了一沓,整理好了,放到桌上。粗略数一数,至少有五十张。
“高太太,或许我会说些感觉很主观的话,但我今天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事实。”
叶连成拿起其中一张明信片,展示给高太太看:“这个孩子,两年前曾进过NICU,他也患有二十一三体综合征。”
“三个月前,他的体重已经达到十公斤了,大概是同龄儿童的八成。”
叶连成瞄了一眼明信片:“听说一年前开始,他每周都会去游泳池游泳。”
放下这张明信片,可以看到背面有“关怀先天疾病中心”的字样,以及一张拼贴画。叶连成把它放在一边,给高太太看。
“起初的时候,这位妈妈也非常苦恼,后来联系上了滨海城内这样的机构,和其他一些有类似处境的家长,在大家的帮助下走出了困境。”
“这个孩子,”叶连成又抽出了一张明信片:“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没有双手,双脚严重萎缩,他的表情很丰富,会对所有人笑。”
接着是另一张:“这个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在NICU里属于重点监护对象,多次在死亡线上徘徊,现在已经六岁了。”
“这一个,患有小儿麻痹。四岁才勉强学会走路,现在已经读幼儿园中班了。”
“还有一个,生下来就有肠梗阻,手术结束后,所有人轮流守着她,终于等到她的第一个屁。”
叶连成望着高太太,冷静地说:“他们现在是否幸福我不能确定。我甚至没法说他们未来会怎么样,是会好好生活下去,还是早死,我没法说。”
接着,他拉开背包,把里面的信件全倒在了明信片上,明信片承受不住重量,散落到了地板上。
“但这些寄到我手上的明信片和信件,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叶连成说完,便不再言语。高太太低着头,紧盯脚边的一张照片,那上面有一位和蔼的母亲和正咧嘴大笑的儿子。她看着看着,眼泪流了下来。
理想主义一直都是理想主义,就算来自现实也无法改变它们。很多人觉得这只是侥幸,只是百分之多少的几率,不可以信任,或者说不能太信任。但有时候也要反过来想一想,为什么这些百分之多少的几率中,会有成功的百分比存在?
这百分之几,到底是为了证明什么,才出现的?就像会对赌博上瘾那样,明明是风险巨大的事情,人们为什么还会爱上?
没过多久,陆柏乔就从于晓敏那里听说了,高太太用上告法庭作威胁,逼迫高先生和自己离了婚。
结婚之后,两人关系和所有夫妻一样,平平淡淡的,所以突然离婚的消息放出之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叶连成倒是没有多惊讶,嘴巴歪了歪,扔了一片口香糖进去。陆柏乔只觉得特别开心,想要抱着高太太大哭。
高太太,哦不,田雨清女士,却只是默默和自己的孩子待在一起,并不理会NICU中的其他人。
手术同意书很快签好了,NICU的医生也选好日子迅速进行了高胜的肠闭锁处理。
手术很快,简直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叶连成和陆柏乔一起站在手术间外,抬头看“手术中”的字样。两个人同时抬起手腕,喝了一口凉呼呼的罐装绿豆汤。
“你说,我们医生是没有权利决定病人的生死的,但我们又要努力挽救病人。这中间不是矛盾的吗?”叶连成又喝了一口,“啊真好喝。”
陆柏乔也跟着举起罐子喝。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们是没有权利,但我们有义务啊。”
“嗯,也对,这样就不矛盾了。”
叶连成三两口喝掉了剩余的绿豆汤,把罐子丢进垃圾桶,往NICU走去,走着走着,他突然又冒出了一句话来。
“小乔,你还是去当儿科医生吧。”
陆柏乔捏着罐子,不明所以。
叶连成没有回头,他举起手来,继续挠那鸡窝一样的头发:“你这样的人,小孩最喜欢了。”
“好了,我们去能登的店里吃饭吧!你这两天忙得几乎都没好好吃好好睡,走走走,我请客。”厉柯严刚结束了一台手术,换好衣服,从后面一把揽住他,往门口带。
陆柏乔耳边在听厉柯严絮絮叨叨,说小孩儿的肠胃是有多细,心里在想叶连成刚才说的话。他之前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想快点结束实习,还有就是死也不去当外科医生。
厉柯严靠得太近了,让他有点紧张,然而本人还毫无察觉,正大光明地吃他的豆腐。跟撒娇的小孩儿一样。
这么一想,陆柏乔又开始思考厉柯严到底多少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微博加放一张叶医生的正面画像6u6,前两天忍不住画了一下下
孩子还是能活哒!
☆、第四十五回
“又是奶啤?”
料理台上的能登忍不住用手心按了按自己的耳朵:“厉柯严!你小子声音能不能小点?”
厉柯严坐在她的正对面,讪讪一笑,转头说了声抱歉。
陆柏乔一脸无辜,手边是拿啤酒杯装的奶啤。厉柯严扶额,似乎是受不了他:“我说,你这奶啤也喝了快一年了,换个口味如何?比如这边的清酿?也很爽口的。”
“不要。”陆柏乔把碟子里最后一块酱烧乌贼夹到自己嘴里,“我是欢七什莫就七什莫。(我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
能登在正在炒黑椒牛柳意面,听到两人的对话,忍不住哈哈大笑。
两人在一起的事情她最先知道,还是陆柏乔发消息告诉她的,当时她正好关门上楼,结果顿时在楼梯上大喊“亚路加乃噶!(这不很能干嘛)”差点摔下去。
现在好了,厉柯严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徒弟,呈现早期妻管严的症状,并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往常他总是会到自己的店里喝酒,一边喝一边聊,说到关门。也多亏了他,能登的口语才越来越好的。虽然偶尔还会口胡,但已经和本地人差不多了,还能时不时冒出一两句地方话。
能登把面炒好了,往盘子里一倒,抬头大声说:“久留子,特制酱汁黑椒牛柳意面好了!另外给十五桌的客人倒一下柠檬水!”
“好的,马上就来!”久留子刚放下一盘菜,轻快地回答她。
“啊不必麻烦了,我自己来就好!”陆柏乔起身,从料理台上拿过盘子,放到自己的座位上,捞起旁边的瓶子,用力拧了拧,又撒了一坨辣椒酱上去。
厉柯严看着很无奈。他没想到自己这个恋人口味这么重,喜欢吃辣,还每次都倒一大堆,辣对肠胃不好的啊,作为医生他是忘了这点吗?
最重要的,接起吻来很毁气氛啊!味道忒重了!
吃完饭,两人和能登道别,驱车回家。
陆柏乔这两天很忙,基本没法和小团子腻歪,厉莲非常寂寞,每天吵着要和陆叔叔睡觉。厉柯严想我都没和你陆叔叔睡过呢,便宜尽给你个小东西占了,于是摆出一副和善的嘴脸,说我来和你睡吧。
小家伙看了两眼他,举手抗议,抗议厉柯严的腰太硬了,一块一块的,抱起来不如小乔舒服。厉柯严又想我知道啊,你陆叔叔腰摸起来那叫一个软硬正好,呸你个小兔崽子抱了多少回!
厉柯严往副车座上看去,发现陆柏乔已经睡着了。他的留海也散落下来,遮住半张脸。车子开到停车位上,厉柯严却不忍心叫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