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不但是个赌鬼,还是个酒鬼。每次喝多了或者赌钱输了,都会跑回家里撒气不说,过分的时候甚至会打我。”
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奎茵眼神忽然飘远,“有一天他和我说,如果这次赌马赢了钱,他就给我买一条最贵的裙子,把我打扮得像公主一样去游乐园玩。他从来没有赢过钱,也从来没有说话算话过,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然而那一次他真的赢了,可是他还是没有说话算话……
“他死了,被街头的小流氓刺死了,居然死在垃圾堆……隔了很久才被人发现。被发现的时候身上爬满了苍蝇和老鼠,邻居们表面安慰我,可是私下都在嘲笑我。‘那个人终于死了啊’‘死了好,活着也没给家里任何好处’‘他女儿终于解脱了’……
“没错啊,一无是处的老爸终于死了,我终于解脱了,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是……
“认领遗物的时候,警察给了我一条裙子。那是他最后买的,真的是我喜欢的那条裙子,我都不知道……他会知道我想要哪条裙子,哈!那么粗心的老男人,只知道赌钱喝酒的老男人……
“警方告诉我,他并没有赢钱,相反,他把钱全输光了,警察说他会死很有可能是追债的人做的。
“那个小流氓后来被抓到了,因为未成年,只判了几年刑。而我老爸那个笨蛋就那样没了,我回到家里,终于发现……自己没有家了。老爸确实是个没用的笨蛋,可是有他的时候我还有家,没了他就……”
盯着顾苏奎茵忽然笑了,“顾大哥你明白那种感受么?我猜你一定明白的,对么?
“牢里的滋味如何?听说你两年就出来了呢……”
被女人笑嘻嘻地看着,明明是温暖的室内,顾苏却觉得自己的体温在渐渐消退,心里的惊恐越放越大,几次张口想要说话,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你……你是……”
“嗯,堂哥,你好啊。”看着顾苏,奎茵缓缓笑了。“本来想过更加感人的再会的,本来想过你现在是不是变成老爸那样颓废的男人……不过你看起来很好,好到让我觉得有点碍眼。
“对你没什么印象了,唯一的印象就是你当年很疼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孩子,第一次看到长大后的苏白时,真是想不到,七岁看大那句话有点骗人啊。
“再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很疼那个孩子,其实当时就有点嫉妒,你们两个似乎只要彼此就够了,完全不理我,这点现在也没变。
“你害死我老爸以后,你们还是两个人,而我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么?能想象么?
“你欠了我一条命,现在,用苏白来还吧。你知道的,我能给他更多更好的东西,我是女人,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最重要的是我够坏,不会让他受到攻击。你明白么?”
奎茵盯着顾苏,半晌看着顾苏对自己点了点头,微笑了。
女人开合的嘴唇淡淡说着,顾苏眼里只有那开合的嘴唇,耳边的话,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
顾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朦胧中知道自己刷了碗,放好了东西,端起给弟弟的锅子,最后还对奎茵轻轻点了点头,顾苏听到自己的回答。
“好的,谢谢。”
进屋的时候,顾苏看到苏白趴在床上冲自己微笑,孩子气的微笑,见自己过来便伸出了手。
顾苏以为他是要自己拉他起来,便走过去也伸出了手,不料竟被反拉进床里。
苏白压在哥哥身上,亲了亲,说“好香”。
米粥的香味。
顾苏看着弟弟吃得开心,傻傻笑了。
自己是个笨手笨脚的人,失败了很多次才慢慢学会做饭,为的就是看到弟弟开心的模样。
自己做的事,很多很多都是为了让弟弟开心。
自己活到现在,就是为了看弟弟开心。
顾苏傻傻地笑着,苏白抬头看了一眼,舀了一勺粥塞进顾苏嘴巴里。米粒留在唇上,顾苏还没来得及舔走,便被苏白用手指沾下来,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米粒舔进自己的唇里。
“好吃。”苏白微笑说。
顾苏的脸通红。
今天没有做爱,只是坐在床上,拉着顾苏的手,苏白淡淡笑着。
“小时候,我很喜欢被哥哥抱起来的。”从上面俯视哥哥的样子,苏白很喜欢,因为瞬间感觉自己长大,彷佛可以和哥哥平起平坐。
“嘿嘿,现在可举不起来了。”顾苏不好意思地抓头。
“可是哥哥从来没有被人抱起来过吧?”苏白直直盯住了哥哥。
没有男主人的家庭……比自己更惨的,哥哥一天没有享受过父亲的关爱,在自己出生前的十年,哥哥一直和那冷漠不管孩子死活的女人生活。想到这点,苏白鼻子有点酸。
“有时候想,要是我能先出生就好了,那样我一定会好好对待哥哥,让你幸福……”
心疼这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的男人,苏白紧紧抓住了哥哥的手。
明明心里贪求哥哥的疼爱,可又希望能照顾男人的是自己,遮风挡雨,不计回报……作兄长的是否都这样?
顾苏愣住了,眼眶慢慢有点热。
“不过至少我现在可以抱起哥哥了。”唇角狡诈的笑容,苏白忽然俯身过来,一下子,顾苏发觉自己居然被抱起来了!
“喂!放下!”自己有多重自己当然知道,那重量……顾苏不敢动弹,怕自己一不小心让弟弟闪了腰。
“嘿嘿,哥哥现在知道我的感觉了吧?被抱起来的感觉很好啊!我每周按时去健身房就是为了这个……”慢慢把哥哥放下,苏白得意地笑了。
顾苏却哭了。
眼泪不由自主地掉出来,顾苏低着头,哭得像个孩子。
自己真的没有了解过弟弟,现在慢慢了解了,却更加心疼。
心……好疼。
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弟弟,即使被那个以后的彷徨时期也没有,那个时候,顾苏想的是再见到弟弟应该怎么办?
心里想的,还是见面。
可是自己却不得不走了,口口声声为了弟弟,可就是这样的自己不但没给弟弟带来好处,反而拖累了弟弟。
奎茵说的自己早就明白,可为啥死皮赖脸留下来?留在一个完全拒绝的地方,忍受冷嘲热讽、遭人白眼也要留着?
心里想的,还是弟弟。
自己对弟弟的感情或许早就变质了吧?
远远超过兄弟的存在,对自己来说:弟弟是远比恋人更加崇高的存在。
顾苏明白了,看着慌乱安慰自己的弟弟,顾苏直直盯着他,仔细地看,认真地看,用力地看。
再也不能见面了么?
至少临走前,让我记住你。
微笑着,顾苏抱住了弟弟,轻轻把唇贴过去,无声地邀请。
自己决定任性一次,这辈子只任性一次。
然后,自己会安静地离开。
离开,就再不相见。
奎茵说的对,这个世界上,能有这样一个自己爱着的人,原本就很好,而这个人也给与了自己同样、甚至更加深刻的爱意,这个人的幸福就有些碍眼。
所以一切都是征兆,老天爷征召自己快点回去。
一个人的一生能经过几个十年?
自己已经挨过了三个十年,如今……怕是极限了吧?
老天爷终于想起自己了,想起把自己的寿命收回去了。
或许老天爷让自己挨到现在,就是为了让自己照顾弟弟,等他找到真正属于他的地方,自己就得离开了。
老天只给了他这些时间。
其实也好,第一个十年,没有弟弟的灰暗的十年。
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却是弟弟陪伴中的两个十年,称不上轰轰烈烈,却是顾苏最开心的光景,而以后,弟弟有了真正的家人,自己这个小偷……也该退场了。
其实这样也好,没有弟弟的未来的十年,他原本也不会觉得有意思。
顾苏忽然想起来自己对于弟弟的感情是什么……
他喜欢的女人类型:理性,知性,白白细细,看起来就很聪明的人——不就是弟弟这样的人么?
想到这里,顾苏哑声笑了。弟弟问他为什么的时候,顾苏就傻笑。
这是他的第二件秘密,不会对弟弟说的绝密。
而这次不说是为了弟弟好。
摸摸弟弟的头,把弟弟搂在怀里,顾苏傻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没什么可后悔的,早在很久以前他刺向奎茵父亲的时候,他就杀了自己,不是么?
世界上唯一可以救他的人,在二十年前,被他杀了。
对此,还是那句话:他不后悔。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
顾苏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养过的一条狗,那时候他住在乡下,那只狗也只是普通的乡下土狗,叫大黄。
顾苏十分喜欢大黄,他出生时大黄就在了,没有人陪伴的时候大黄是他唯一的伙伴,顾苏想过大黄会陪他一辈子。
“傻瓜!狗的寿命哪能和人比?那只狗现在已经是老狗了,活不久。”乡下的阿婆那样说。
顾苏愣住了,心里却不信。
大黄每天都会自己跑出去玩,日头落下的时候便会跑回来,然而某一天,大黄没有回来。
“怕是死了,狗是不会死在家里的。”
顾苏还是不信,找了很久,然后终于在一个小土坡上发现了大黄,往常温热的身体变得冰冷,温润的大眼睛早已闭上。
“狗是不会死在家里的。”
“活不久……”
阿婆曾经说过的话,至此,顾苏终于信了。
没有什么是可以一辈子的,老天爷分给每个人的时间原本就不同,能够相遇就是缘分,不同的人陪你走过不同的人生旅程,时候到了,大家就分开。
大黄陪他度过童年,母亲在他少年时候离开,大家都是他人生的过客;而如今,该他了。
他是小白人生中的过客。
他这个过客真是做得长久啊……
二十五年,整整二十五年!
鱼放三天发臭,客住三天讨嫌。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呢……
大黄为什么不在家里死去呢?怕自己看到伤心么?
畜生都知道如此,他怎么可以比不过畜生呢?
要死,也不能死在家里。
要死,也不能死在小白面前。
顾苏离开了。
他选择了最差劲的告别方式,就像母亲当年给自己打了一通电话,说再也不回来一样,顾苏也给弟弟打了一个电话,用公用电话打的。
“那个……小白,我今天不能回去做饭了,我早上买的那条鱼你找别人做一下吧。
“啊——我明天也不会回去,永远不回去了。”
顾苏看着从何家横冲直撞出来的悍马,微微笑了。
都和弟弟说不要来接了啊!自己只是出门买酱油而已,怎么可能需要跑很远?小白本来那么聪明的,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呢?
“哥,你说什么啊?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弟弟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啧!车子开那么快还能说话这样稳,小白不会出问题吧?看来自己还是早点挂电话好了,反正身上的钱也快不够了。
毕竟本来只是打算出门买酱油而已,所以身上的钱甚至不够和弟弟多说几句话。
电话亭外,下雨了。
“你接不到的,那个……我的钱不够了,电话就到这里了,小白,再见。”顾苏的声音也很平稳,刚才投进去的硬币刚好够他说完最后一句再见。
很好,他也不想不说再见就走,虽然这句话也是假的。
说什么再见呢?明明不会再见了。
弟弟的车子从自己躲雨的电话亭旁边狂飙而去,地上的雨水被车轮带起,溅湿了顾苏的裤子。
好冷——
打了一个寒战,顾苏这才发现自己穿得太少。也是,只是出来买酱油而已,谁会大张旗鼓地穿戴整齐出门?
呀!小白,这样不好啊,下雨天开这样冲很失礼的。幸好是自己,要是溅到别人,多半会跳出来索赔吧?
身上最后一枚硬币刚好够他搭上最近一站的公交车。浑身湿淋淋的顾苏一上车,周围的人纷纷躲避,毕竟没人愿意挨着一个被大雨淋透的男人。
顾苏不介意地笑笑,慢慢走到最后,盯着车子的反方向,笑容慢慢僵硬。
再也见不到了啊。
母亲当年是怎样做到那样洒脱的离开呢?离别明明是那样难受的事情。
热热的液体慢慢淌下来,从被雨水淋的冰凉脸颊上落下,那液体分外灼热。
只有顾苏知道那是什么,旁人看来只是雨水吧?
苏白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醒过来的时候,哥哥消失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彷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只剩下哥哥早上买的白带鱼。
很廉价的鱼,却是苏白最喜欢吃的,哥哥出去买酱油做他最喜欢的浇汁。
说什么最喜欢呢?没有最喜欢的就不用去做最喜欢的,哥哥也就没有出去的理由了。
没有最喜欢的,现在也就不会那样难过了。
“喂!你到底要怎么办?你不去么?野蛮人这次真的快不行了啊!”苏白还没有表示,反倒是温良从门外溜进来,抓住苏白的领口大声吼了出来。
“虽然有违男人之间的约定……不过人命关天我也顾不得了。你知道你哥哥的病么?你知道他随时会死么?你再不去找,说不定他就真的——”
“我打算和奎茵结婚了。”苏白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啊?什么?喂!都什么时候了?你在说什么——”
温良的脾气真冲!某种程度上,他和哥哥还比较像一些吧?不过哥哥那个人对别人粗鲁,对自己一向是温柔的。
“她的孩子现在六个月了,马上就要出生了……”像是想到什么,苏白忽然说了一句和话题无关的话。
“……”
“我想要那个孩子。”苏白静静地说着。
“……算我看错你了!野蛮人死了也好!不用再看到你这样没良心的弟弟是他的幸运!你去死吧!”不可思议的瞪着苏白许久,末了,狠狠地啐了一口,温良冲出了苏白的房间。
看着来去一阵风的男人,苏白再度感慨温良和何家果然没关系。
然后,苏白想:自己果然是何家的人,自私、冷漠、无视人情,只从自己的利益角度考虑……真是彻头彻尾的何家人。
大哥那样的好人,怎么可能有自己这样性格扭曲的兄弟?
苏白走到何老太太面前说明自己准备结婚的念头时,何老太太放心地笑了,何家的另一位少爷何坤则是铁青了脸。
何老太太说过,苏白结婚那天,就是正式把继承权交给他的那天。
一屋人百样心事,即使这样,婚礼还是如火如荼地准备着。
半个月后,奎茵披上了嫁衣。
美丽的五月新娘,美丽的婚纱,前途似锦的新郎,这个婚礼看起来就像任何一场完美的婚礼。
新娘是如此地美丽,足够让每个男人嫉妒的新郎竟表情淡然,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何老太太却对这样的孙子满意:不以外物喜悲,才是能做大事业的男人。
“你要把这个孩子好好生下来。”趴在奎茵的肚子上,静静听了听,苏白忽然对她说话。
好久没有见过对方和自己亲近的奎茵有点受宠若惊,正要坐起却被男人温柔的手劲阻止了。
“好好保重。”只是微微一笑,苏白离开了。
奎茵呆住了。
新婚夜的洞房,没有新郎。
记忆在时间里腐烂。
“少爷,冰箱里那块肉……臭了。”负责打扫的女仆看看苏白,小心翼翼地说。
少爷是出了名的洁癖,屋里的冰箱居然有了快要腐烂的东西,自己才来第一天……天!不会被开除吧?
“嗯,那个啊……扔了吧。”推推眼镜,像是想了很久,苏白忽然说。
于是女仆像拎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捏着鼻子挑着那块黑漆漆的东西出去了,虽然套了塑料袋,可那股腐烂的味道毕竟溢了出来。不过,在快速返回的女仆巧手打扫下,屋子里很快恢复了清新的味道。
到今天为止,哥哥留在这里最后一点东西,没有了。
打开重新摆满新鲜食物的冰箱,苏白愣了愣,淡淡笑了。
有的时候人很奇怪,需要某些事物提醒自己某样东西的存在。但那些东西,往往是可以轻易毁掉的东西。
过几天,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将会出生。哥哥不是没有“家族”么?那么好吧,由他给哥哥创造一个“家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