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看见自己的父亲,他一脸平静的坐在床边看着母亲,然后突然抬头看着陈树瑜,恶狠狠地问:你为什么不哭?没良心的东西!
陈树瑜想说:我是男子汉,我不能哭,我要是哭你就不抱我了。
但他不敢,父亲太吓人了,就连以前自己调皮他打自己的时候都没有过这种表情,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没哭,父亲在那以后再也没抱过他。后来他被杨婶儿给抱到了厨房,他想问:你们哭什么?我妈妈怎么了?但他也没敢,他害怕平时笑眯眯的杨婶儿也会变成父亲那样。
陈树瑜有点记不起后来的事了,一连几天,家里人来人往,他和陈淑玥穿着孝衣,陈淑玥一直在哭,然后父亲有空就把她抱在怀里,他像是没人管了一样,每天吃饭要么是自己找点吃的,要么是杨婶儿想起他给他带点吃的。
然后家里的生活又回到原来的轨道,父亲去小饭馆,他和陈淑玥上学,但这个家已经没有母亲了。陈树瑜已经知道母亲是去世了,这是杨婶儿告诉他的。然后他问自己同桌,什么叫做“去世”,同桌说,去世就是死了,就是再也没有了,他爷爷前几天刚刚去世。
“去世”就是再也没有了,陈树瑜觉得他的家好像也“去世”了,没有了母亲的家静的可怕,连陈淑玥都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了,每天回家就是安静的写作业,看书。陈树瑜和她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在写完作业之后回去家里的小饭馆帮忙,父亲没再和他说过什么话,每天都沉默的可怕,只有在面对陈淑玥的时候会露出些许温柔。但陈树瑜已经有些懂事了,他不会像小时候一样还想再争取些什么,他发现自己和陈淑玥是不一样的,即使他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
到了陈树瑜小学毕业,家里又有了变化,陈淑玥被父亲送到市里去上初中了,陈树瑜没敢问为什么,而且他知道就算自己问了也不会有回答。那时陈淑玥早就不是之前的那个整天爱笑爱闹的姑娘了,她也变得沉默起来。十几岁的陈树瑜异常的早熟,他觉得这个家沉默的让人绝望,如果陈淑玥能离开这儿,换一个地方生活也好。
陈淑玥去市里上学的那天深深的看了陈树瑜一眼,然后带着一脸解脱走出了家门。陈树瑜不知道父亲看没看到陈淑玥的表情,如果看到了又会有什么感想。他不知道,他也想离开这个家,但如果只有一个机会,他愿意让给陈淑玥,因为他从小就被教导男孩子要让着女孩子。
因为在市里没有什么关系,陈淑玥的学籍没办法迁到市里的学校,只能是在那借读,每年要交大笔的借读费,这对于这个家来说有些难。
陈树瑜初中三年几乎没买过什么新衣服,穿的除了校服之外就是街坊邻居家孩子穿小的衣服,家里越来越难,他拼了命的学习,生怕父亲以学习成绩为理由让他退学。
但那天还是来了。
中考前夕,市里的重点高学五中给附属县的各个初中每学校一个保送名额,陈树瑜他们学校定的是陈树瑜,而且对于贫困学生还有一定的补助。
陈树瑜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时候还在担心是不是自己的成绩退步了,等到老师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他高兴的都要疯了,陈树瑜觉得自己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飘的。
放学之后,他兴奋的跑到家里的小饭馆,对着正在洗菜的父亲大声说道:爸,我有事儿和你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喝父亲说话了,也很长时间没那么大声的叫过一声“爸”了。
父亲被他叫得一愣,然后说:我也有事和你说。
然后陈树瑜就不想和父亲说他的事了。
父亲说,你姐姐的老师告诉我她这次模拟考的很好,上五中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去五中还得交借读费;父亲说,我年龄大了,干不动了,你长大了,是时候该撑起这个家了;父亲还说,你是男孩子,少读些书没什么关系,但你姐姐是女孩子,不读书还能干什么呢?
陈树瑜说,对,女孩子就是应该多读书,我没事,我什么都能干。
父亲没有问陈树瑜有什么事要和他说,陈树瑜说完那句话后也没再开口。他默默的帮父亲把菜洗了,桌子摆好,然后等了一晚上也没有人来吃饭。
第二天陈树瑜在课间的时候去找了班主任,他说,我不想要这个保送名额了;他说,我想凭自己的努力考上五中;他说,把这个名额让给更需要的同学吧。
没人知道陈树瑜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是掐着自己胳膊说的,等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胳膊那儿被他掐得已经有些渗血了。陈树瑜用宽大的校服遮住了伤口,就像他用装逼似的谎言遮住了自己的窘境。
一个月之后中考成绩出来了,满分六百一十五,陈树瑜数学满分,英语满分,物理化学满分,体测满分,考了六百零一,全县第一,全市第九。
第6章 第 6 章
陈树瑜消失了,中考成绩下来之后就消失了,学校去家里找过,县里领导也去家里找过,但没人知道他去哪了,因为他的父亲对于他的下落闭口不提。
县是出了名的贫困县,连教育也贫困,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成绩好的能在市里排上名的学生,县里领导甚至表示愿意资助陈树瑜上完大学,只要他学习好——明眼人都知道陈树瑜不上高中就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允许。
但陈树瑜的父亲说了一句话让所有去陈树瑜家里的说客死了心,你们能连他姐姐一起资助吗?如果陈树瑜上学,他姐姐就上不起学了。
所有人都走了,有人骂陈树瑜的父亲偏心,有人感叹穷人的生活太艰难。但骂过,感叹过,没有人再管陈树瑜1 的事了。
陈树瑜十六岁开始在外面打工,走到哪儿累了就在哪儿找份工作,做烦了就再走再找。他在外面游荡了四年,做过洗头小弟,搓澡工,洗车工,几乎社会下层的工作都做遍了,但他唯独没去过饭店,即便赚得再多他也不去。
有人问他,明明有赚得更多的工作,为什么不要。他只是说嫌厨房有味道,然后就把话题带到别的地方。陈树瑜曾经也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进厨房,再也不会闻到那种既熟悉又让他恶心的味道,但没想到后来兜兜转转还是进了厨房,甚至当了厨师,要与那味道纠缠一辈子。
一个人独自在外面生活很难,陈树瑜被人骗过,也被人打过。最难的时候他把每月定好要寄回家的钱寄回去之后,身上剩下的钱只够他每天吃一顿饭,但陈树瑜还是熬过来了,像是和父亲赌气一样,他在外面过得再难也没有向家里说半分,好像说了就是输了。但陈树瑜也知道,这种赌气没有任何意义,他仔细注意过自己周围的人,人们赌气时往往会做一些自虐式的事,但过后他们也会因为这些事得到对方的懊悔或是疼惜。但这种说法在父亲那里不成立,因为他压根儿就不在乎自己。
但是他为什么不在乎自己,他和陈淑玥长得一模一样,都是母亲生下来的孩子,为什么得到的对待却这么不一样?
陈树瑜一直想不透这个问题,后来这个问题在父亲一次醉酒后得到了回答。
你个小杂种!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没想到你和你那个没良心的爹一样,都是白眼狼!我不让你上学怎么了?我没把你掐死就不错了!我当初就该掐死你,就留下玥玥自己!玥玥啊,还不回家,爸爸想你啊。
陈树瑜没想到问题的答案会是这样,他终于理解为什么陈淑玥在出去上学的时候一脸解脱,放假却总是推脱不回家,为什么两个人骨肉至亲,他遭受那些事情,她却从来不管自己,像一只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
在那之后陈树瑜再也没回过家,赚来的钱开始分成三份,一份给陈淑玥,一份给家里,剩下的留给自己。
他也去陈淑玥的学校看过,那学校太大了,有他五个初中学校那么大,还那么漂亮,但他没敢进去,一来学校不会允许生人进校,二来他不想面对陈淑玥,而且他穿着打扮也会让陈淑玥被同学笑话。
陈淑玥长得越来越漂亮,一点也不像小地方的姑娘,虽然穿的不好,但她落落大方,肯定会有很多人追。
陈树瑜趴在学校的栅栏墙旁看陈淑玥站在领操台上领操,他突然不想和陈淑玥说这件事了,有些事情与其说了让两个人的痛苦再加倍,还不如一个人独自扛着,让另一人渐渐解脱。他想,就让这件事成为一个秘密吧,他不想要公平了,他是男孩子,怎么还不能活一辈子。
后来陈淑玥考上了辽城的一所大学,陈树瑜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不用再拼了命的挣钱了,陈淑玥在大学开始做兼职,又申请了助学金,加上学习成绩也不错,还有奖学金。但她也更长时间的不给家里打电话,也不联系陈树瑜。
陈树瑜知道,就像他之前在心里暗暗嫉妒陈淑玥一样,陈淑玥也在心里嫉妒自己。两个人都在心里暗自问,为什么这样对待我,而不是他/她?
他不在乎,反正两个人从小就不亲,至于后来几乎连话都很少说,唯一的联系不过是他给她打钱的时候,自己告诉她,然后她回一句收到了。
但陈树瑜的这口气没有松多久,一通电话让他的心提了起来。
陈淑玥在大一下学期的时候突然失踪了。
父亲突然打来电话,电话里声音很小,但是说的话却吓了陈树瑜一跳。
陈树瑜急忙联系陈淑玥,却发现自己除了有一个陈淑玥的电话号之外,对于她其他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撇下手里的工作先回了家,家里父亲看到他时的表情终于不再是冷漠,而是焦急的问他该怎么办。
陈树瑜看着眼前满头白发,苍老的不成样子的男人,他一辈子都没出过这个小县城,曾经那个对家人蛮横,却对外人谦卑的高大男人如今仰着头,一脸茫然的问自己该怎么办。陈树瑜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变态似的快感,即使现在自己的同胞姐姐正下落不明。
陈树瑜直接带着父亲去了陈淑玥的学校,那个学校比陈淑玥的高中还要大,还要漂亮,他在学校里走了很久才找到陈淑玥所在的专业的教学楼。问了老师,问了室友才知道,陈淑玥已经不见快一个月了。而见面谈的结果也就是报警,然后自己再找。
陈树瑜报警之后,和父亲又在辽城找了一个星期,他们把陈淑玥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但毫无结果。
又过了几天,警察局突然传来消息,说是找都一具女尸,让他们去认。
结果是好的,那具尸体不是陈淑玥,但那个消息带来的后果是坏的,父亲病倒了。
他的身体因为年轻时大量的体力工作透支的厉害,直到陈淑玥失踪之前他还在工地上给人推砖,所以当那个消息传来的时候,他的心脏就已经受不了了,等到确认了不是陈淑玥的时候,他的心脏因为受不了这过山车一样又上又下的刺激,直接在警局就晕倒了。
到医院之后,医生直截了当地告诉陈树瑜,他心脏耗损的厉害,需要在医院调养一段时间,但要是彻底根治是不可能了。
雪上加霜,没有找到陈淑玥,父亲还住进了医院,每天都要用药,还要一大笔钱。二十岁的陈树瑜摸了摸兜里剩下的五百多块钱,不知道该怎么办。
医院是烧钱的地方,仅仅一个星期收费的条子赞起来就有两千多,医生说用的药都是好药,不然调养不好。陈树瑜不懂这些,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把能借的人都借了,但他也只借了一千八。
他已经不再到处找陈淑玥了,他现在一天打两份工的钱还不够打一针养心针的,只能想办法挤出时间再去找一份工。
用大部分时间来打工的结果就是吃不饱,睡不好。陈树瑜在给父亲送去午饭,伺候他吃完,挨了一顿骂之后从医院里走了出来。离工作时间还有一段,他兜里的钱都给父亲买午饭了,可他还没吃。
辽城比家里的温度要高一些,五月份的天气暖洋洋的,陈树瑜又饿又困,他实在熬不住了。医院的后面有一个小花园,那里有几张长椅,陈树瑜准备去那儿休息一下再去工作。结果坐了一会儿陈树瑜就困了,睡觉也好,睡着了就不饿了,陈树瑜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西装外套,而身边站了一个人,那人迎着光,陈树瑜看不清他的脸。
他刚一动,身边的人就发现他醒了,那人说道:“醒了。”
陈树瑜不喜欢和陌生人搭话,可人家好心的把衣服给自己盖,也不能不说话,只能说道:“嗯,谢谢你的外套。”
“你不记得我了?”那人问道。
陈树瑜被问得一愣,问道:“什么?”
“我说你不记得我了,你忘了你那天上酒的时候把酒洒我身上了,还被你们领班给骂了。”那人说道。
听他这么说陈树瑜有点印象,他晚上在一家酒吧里做服务生,有一天他因为在医院陪床的时候挨骂心情不好,结果给客人上酒的时候有些恍惚,有一杯酒直接洒人身上了,被领班骂了一顿不说还把当天的钱给扣了一半。
那人看陈树瑜半天没说话,又说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你从病房里出来撞到一个人身上,把他手里的水果都给撞撒了,你还帮着捡了半天。”
陈树瑜又想起来,那天他也是在病房里挨骂,然后怒气冲冲的准备去工作,结果出门就撞到了人,把一袋水果撒的满地都是,他又帮着捡,结果上班又迟到,又被老板训。
但陈树瑜他脸盲,没想到那两次遇到的都是同一个人。
陈树瑜想,怎么碰到这个人就没什么好事。
那人看陈树瑜还是没说话,说道:“你要是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我刚才听到你肚子在响,你还没吃饭呢吧?”
陈树瑜被他说得脸红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人说道:“要不要和我去吃点儿,正好我也没吃呢。”
“不,不用了,我一会儿还有事,谢谢你。”陈树瑜终于找到话说了,这人太自来熟了,明明彼此连名字都不知道,就邀请陌生人一起吃饭。
那人像是早就料到自己会被拒绝,说道:“没关系。”
然后他说了一段让陈树瑜又气又怕又尴尬的话。
“我知道你现在特别需要钱,但就凭你自己,就算你一天不吃不喝打十份工也挣不出你父亲的住院费,更别说你根本不可能做到。跟了我吧,我知道你是,跟了我,我帮你付你父亲的住院费,我帮你找你姐姐,怎么样?”
陈树瑜被他说得愣住了,这段话所包含的信息太多了。
什么叫做“你是”?是什么?
陈树瑜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他陈树瑜是个同性恋。
第7章 第 7 章
每个男生的青春期来的或早或晚,但内容大致都是一样的,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目光的关注点从游戏漫画书转到了隔壁班的漂亮女孩子,然后不仅白天关注,有时晚上也会梦到。陈树瑜也是这样,但他和普通男孩子不一样,他关注的,梦到的全是和自己同一性别的,都是男孩子。
十几岁的陈树瑜虽然异常的早熟,但他还是个小孩子,根本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了。那一段时间他过得恍恍惚惚,自己怎么了,是病了吗,为什么梦见男孩子对自己做那种事?
但没有人能给他回答,那个冷漠的父亲不在乎自己,而自己的亲姐姐也早就和自己形同陌路,唯一关注他的是他的老师,因为老师问过他为什么最近学习不用心,成绩退步很多。陈树瑜的疑问被老师的话给打散了,不管他是不是病了,他只有好好学习,用成绩堵住父亲的嘴,这样他才能继续上学。
直到不上学,他开始在各个地方游荡,社会下层什么都有,见得多了就懂得多了,后来他又学会了上网,他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不是病,他和别人不一样,就像有人习惯用右手有人用左手一样,有人喜欢女人,也有人喜欢男人,不过那样的人很少,少到几乎不被人所知,而他就是这部分人中的一个。
陈树瑜想过自己的未来,即使是知道了自己的取向他也不想找一个男人谈恋爱,经历了那些之后,他对“爱”这个字有些恶心,与其说他不相信爱情,倒不如说他认为金钱来得更可靠一些。但他也不会找一个女人结婚,那对那个女人来说不公平,没有人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损害别人的,即便是没受过多少教育,但是人不能没有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