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陈汪洋一直不能忘记同船渡洋的情形,可第二次见面,也只不过是两年后,她变了性情,变了身份,从一个留学生上升为一个少妇,挂了邱夫人的头衔,成为邱氏少东家的妻子,且顶着大大的孕肚,赫然与先前判若两人。
“这么说,倒像是我父亲霸王硬上弓了……”邱粤点评,邱寒石绝对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陈汪洋不敢参与点评,昝三邻厚道,即便对谁有看法,也不会一叶障目,邱寒石虽然冷傲了一点,但能找到盛灯,及时解了大家的围,也不失为外冷内热的好人。
倒是邱正陵百思不得其解,揣摩了一下,才问:“爸爸,什么叫霸王硬上弓啊?”
陈汪洋咳了一下,幸灾乐祸地干笑。
昝三邻狠狠地瞪着始作俑者,不解恨似的,在他的手臂上掐了一把,邱粤欣然接受他的“疼爱”,却板起脸,对小家伙道:“那是长大之后才能懂的知识,你现在要多吃饭!不然没弟弟那么高了!”
“弟弟才没我高呢!”邱正陵不高兴了,因为幼儿园同班的女生,有好几个都比他高……
昝三邻没料到邱夫人竟然这般的喜欢小正彦,竟然把他带回了府上,他没敢拒绝,邱粤也没意见,开学了之后,邱正陵上课的幼儿园离东三环公寓也不算近,有时会被邱湘接回府上,所以漫漫长夜又剩下两个正值荷尔蒙旺盛时期的年轻爸爸,邱粤刻意为所欲为的对待昝三邻,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
只有昝三邻因为功课不多,两个儿子又不能在身边,一时心里空荡荡的,所以逗留在燕园的时间多了起来,要么上图书馆,要是去听别的讲授开设的讲座,中午有时也不回去了,在燕园的食堂吃了午饭,回小新居睡一会午觉,下午再回燕园下下棋,运运动,偶尔去小吃街酒友店铺走走,听三五名退休老人在说当年的事儿,一天倒也很快过去。
只是这一晚,云雨之后的昝三邻半夜惊醒过来,满额都是冷汗,浅眠的邱粤也醒来,一边替他擦去汗渍,一边将他搂在怀里,低声问:“好好的,怎么又做噩梦了?”
确实,自从高考发榜之后,昝三邻几乎与恶梦绝缘了,虽然偶尔也会被魑魅魍魉光顾一回,却也没有今晚这么严重,整个人都索索的都成一团。
“邱粤,”他慌乱地抓住邱粤的肩膀,急声道,“把正彦带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邱粤连声应着,在他耳边低声应允,大手在他的背脊上来回安抚,待怀中人彻底安心下来了,才问,“你梦见正彦了?”
“嗯……”昝三邻眼眶注着湿润的水汽,想起梦里的情形,他又颤抖了一下,喃喃地道,“我梦见他……也跟妈妈一样了……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的!”他并没有歧视邱夫人的意思,可不知怎么的,梦里已是成年的小儿子,见了人也会闪躲,也会咬指甲,还冲他大喊大叫……
邱粤明白他的担忧,母亲确实不宜接触小孩,虽然小正彦没有体现出模仿的举止,但潜移默化也是很重要,谁知道那个闷声不吭的小家伙心里是怎么想的?
“没事,没事,我们明天就把他带回来,你别再担心了!”邱粤亲了亲他湿漉漉的发鬓,已是十一月的半夜,帝都的寒意早已席卷整座城市,怀中人却因恶梦致使满头大汗,不由又怜又爱,吻又落在他的额上慰藉。
得到邱粤的保证,昝三邻才彻底放心下来,次日的课只有早上两节,十点半他就坐上了邱粤的车,直奔邱氏夫妻的府邸。
这是邱寒石的临时府邸,他正在粤地发展生意,若非一对儿女卷入了权势之争,他也不会回京,回京之后又意外得知自己做了爷爷,他觉得自己还算年轻,这么早就做了爷爷,实在很不舒坦!因为继承人有后的事闹得邱家人所皆知,不可避免的,深居简出的妻子也不知从谁的口中得到了消息,非要吵着见见小孙子不可,哪料到小孙子很得她眼缘,于是要了回来,多相处一些时日。
好在小家伙很安静,不仅没有惊吓到妻子,妻子坐在他的身边,还露出恬静的神情,他有很多年没见妻子像这几天那么安静恬淡了,好几次,他几乎怀疑昔日的光阴倒流,他又见到了那个在树荫下翻书喝咖啡的妻子。
或许,把小家伙养在身边,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这是邱寒石第一次对小孩有了改观,别人的小孩他不知道,自家的两个小孩,他是不怎么喜欢的,尤其是儿子,小时候的儿子调皮得不得了,三天两头就被同屋的亲戚投诉,简直没个宁日,也不知他哪儿来的鬼点子,总把大自己好几岁的堂姐欺负得很透,倒是害了他落个“子不教,父之过”的罪名。
难得妻子与孙子有缘,邱寒石正盘算着怎么开口跟儿子要人呢,他们就找上门来了。
昝三邻不知邱粤怎么开口跟邱寒石说的,他们父子上了楼,去了书房商谈,他则在客厅里喝着邱夫人泡的花茶,可是花茶的颜色总不对,她泡了一次又一次,也不知倒了多少壶茶水了,才泡出了满意的颜色,高高兴兴的把花茶捧给昝三邻,昝三邻生怕唐突了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邱夫人突然变了脸,浑身颤抖着,一边缩回手,一边带着哭腔道:“你不喜欢吗?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
“不,不,”昝三邻吓了一跳,赶忙接过她的花茶,还美美的喝了一口,赞道,“好喝,谢谢!”见她露出小孩一样天真的笑容,昝三邻才重重地舒了口气,放下茶杯,跟小儿子聊了几句,小正彦只是回于“嗯”的单音词,便沉浸在自己的黑白棋世界里,不理会特意跑来接他的爸爸了。
见小儿子不受任何人影响,昝三邻莫名的松了口气,大概是自己有点以己度人了,自家小儿子与生俱来的沉心静气,又岂是邱夫人能影响的?
客厅很安静,由于邱夫人的个性,邱寒石府邸从来没安排伺从,昝三邻呆了片刻,便觉得无趣了,信步上了楼,想看看邱粤跟邱寒石是否商量出结果了。
书房里的父子没有关门,交谈的声音从里面泄了出来,昝三邻犹豫着要不要放重脚步,提醒书房里的父子,有人要出现了?
却听邱粤的声音问:“没查出是谁啊?”
昝三邻心里一动,不是说小正彦的事么?怎么提到查人了?贸贸然的偷听他们的谈话,会不会显得很卑劣?如此想着,昝三邻转身,正欲悄声离去,邱寒石的声音又传来了。
“没办法查,可是既然他能找到盛灯,而且把人丢给我,应该是友非敌,我们也不必过滤他的立场。”
昝三邻心里一动,盛灯?难道当时潜逃中的盛灯不是邱寒石抓到的?由于事情跟自己有关,昝三邻打消了离开的念头,索性顺着墙坐在楼梯口偷听起来了。
“可是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手段残忍,不得不防。”邱粤道,他想起了憨大所说的,致使赵嘉楷与袁天善束手无策耍得团团转的那股神秘势力,便有股寝食难安的感觉。
邱粤与赵嘉楷正面交过锋,虽说自己当时还是高中生,手中的权限不大,赵嘉楷或许还顾忌着邱家的势力,双方争斗里,自己占了一点上风,可袁天善绝对是条狠毒的老狐狸,袁家又是他话事,就连邱家,也要忌惮袁家几分,能让袁天善黔驴技穷的势力,如果成了己方的敌人,那将是很可怕的敌人。
昝三邻一直以为挑段盛灯脚筋,又挖出他双眼的人,是邱寒石,所以对邱寒石抱有一股畏惧的心里,小儿子放在这里,除了害怕受到邱夫人的影响之外,他还担心被邱寒石教坏。所以他没有把昨晚所有的梦境内容全部告诉邱粤,因为除了梦境邱夫人之外,他还梦见邱寒石命令小儿子肢解一只可怜的小兔子……
原来,竟然是自己误会了邱寒石了!
替自己的愚笨感到羞愧,昝三邻悄然下楼,热忱的帮正在挑花茶碎片的邱夫人,把多余的梗叶挑出来,邱夫人很高兴,又倒出一罐花茶,两人相视而笑,继续挑着多余的渣滓。
由于心结被自己解开,昝三邻见邱粤对自己欲言又止,知道他被邱寒石说服了,笑道:“那就拜托爸爸妈妈多费心了!”
邱寒石挥挥手,示意他俩可以回去了,邱粤则一脸奇异,他还没想好怎么劝说昝三邻呢,昝三邻倒先应承留下小儿子了。
回去时,邱粤免不得追问昝三邻怎么改变了主意,昝三邻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听了他们父子的话,笑而不语,挠着邱粤心痒痒的,把车停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开始以武力解决问题。
原本只是小小的惩戒,结果却演变成为了失控的情欲宣泄,虽然是僻静的地方,车窗也贴了严密的膜,外头的人看不见里面的动静,但那里总归是公众场所,又是大白天,轿车剧烈地摇晃了一个下午,但凡是个人走过,一定知道车内是什么光景,想想昝三邻都觉得无地自容,当时怎么就从了他呢!
这之后,昝三邻再也不愿坐他的这辆车,甚至义正词严的要求他换车,从此之后再也不能提这件丢人的事,邱粤不以为意,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再来一次,那滋味实在回味无穷……
昝三邻从来不是一个铺张浪费的人,他让邱粤换车,也是因为生气时随口说的,哪会料到邱粤当真换了当年邱湘送给他的那辆车,跑到燕园去接他回家了。
那时的昝三邻因为学习勤奋刻苦,同届研究生里很得人缘,硕导也觉得他笃实好学,于是新立的课题也分担了一些任务给他完成。
昝三邻又是激动又是兴奋,他也终于可以像曾经的邱粤那样,参与教授的研究课题了!
一同得到硕导招揽的还有三个高年级的学长,其中一个已经觅好了博导,打算攻读博士,对这项课题兴致缺缺,有事没事总把自己的任务交托给昝三邻。虽然不是分内事,但昝三邻无怨无悔,能多学深研一项科目,认识多一点知识,他甘之若饴,断不会敷衍了事。
兴许源于昝三邻温和个性,渐渐的,其他两个学长也开始相仿那位未来的博士生,虽然不至于把全部的任务丢给昝三邻,但每人匀出一点,也够昝三邻忙得焦头烂额,有时候中午就在燕园解决午餐,午休就回小新居,下午再回燕园做课题。
邱粤虽然很忙,但昝三邻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线内,大致知道有人在消费他的善心,于是挤出一个小时,请了昝三邻的硕导吃了顿饭,那三个高年级的学长突然纷纷得了空,从昝三邻的手里揽回自己的任务,还一个劲的又是道谢又是道歉。
知道是谁的手笔,昝三邻一点也不感激他,还埋怨他剥脱了自己的学习兴趣,邱粤涎着脸,道:“我现在很缺秘书,你来帮帮忙吧……”
昝三邻“哼”了他一声,很不客气的用后脑勺无视他。
步入十二月时,帝都的大风又开始肆虐这座古老的城市,昝三邻被硕导安排了去法学系上大一的《高等数学》课程,吓得昝三邻手脚发颤,研究生给本科生上课,合适吗?
虽然紧张,但那三个一同做课题的学长个个传授了经验,原来替硕导上课,也是课题的一项考验,昝三邻竟然不知邱粤给别的学生上过课!
昝三邻从邱粤那里取了很多经,也做足了准备,还找来邱粤模拟了上课情形,可惜他找的“学生”太过聪明,不用讲就能通,实在令他痛恨莫名!
等到步入讲台的那一刻,他的心还是剧烈跳动的,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脑,手脚还打着颤,铃声响了之后,他才发现阶梯教室里,零零落落的坐着二十来号人。
法学院大一不可能这么少人,看来是翘课了……不过人少,显然给了昝三邻松气的借口,他清了清嗓音,对着麦克风道:“大家好,胡教授今天没空,由我来给大家上一节高数。”
底下的人静了下来,昝三邻翻开课本,由于紧张,他翻了两次,才翻到了要讲的内容,下意识地咽了咽口唾沫,正要授课时,有个男生大声问:“喂,帅哥,你读高几啊?给我们上课合适吗?”
满堂的哄笑,夹杂着几个女生的声音:“帅哥,你哪儿来的?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更多的笑声充斥着阶梯教室,十二月的冬天,虽然教室供上了暖气,他却额上渗出了汗,意识脑海一片空白,只想着以前邱粤是否也遇上学生们调侃式的为难。
蓦地,一个低沉而熟悉的男声响起:“老师,上节课教授给我们讲到微分要在式子后面乘一个dx,然后怎么演算还没说呢……”
众学生循声望去,是一个陌生的男生,长得高大英俊,嘴里还噙着一个坏坏的笑容。大概是别的院系跑来旁听的学生吧,有两个女生不由多打量起这位陌生的旁听者。
昝三邻瞪了那人一眼,乱成一团的心却渐渐清亮起来,手脚不再那么颤抖了,声音也恢复了正常的语速,于是开始娓娓而谈,将微分公式用自己的方式传授被在座的新生。
一节课很快就结束了,课间休息时,有几个学生围上了讲台,找新老师解惑了。
昝三邻抽空打量了一下教室,那人已经不在了,大概又去忙了吧,白天他总有开不完的会,看不完的文件,也只有晚上关了手机才得空享受爱人的温暖。
不过第二节课时,邱粤又出现了,还坐在第一排,直勾勾的盯着讲台上的枕边人,昝三邻被他瞅着浑身不自在,索性发了狠,让他上讲台解题!
法学系是文科,要学高数本来就头疼,最怕的就是做作业,现在还要上讲台演练,个个学生头低低的,生恐被新老师喊上去写答案。
最后花落在旁听者之家,大家都松了口气,没料到那个旁听者愚笨得很,一边算错,一边不耻下问,问新老师是不是这样算,大家不知就里就算了,昝三邻能不知道这人打着解题的旗帜找自己“调情”了!
因为课上得成功,昝三邻的容貌与才识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两节课之后,开始有学生要求下节课也要他来上了,虽然不知是不是真心话,但昝三邻听了,喜悦之情无以伦比,只是放学时,众目睽睽之下邱粤拉开了那辆拉风的车门,邀请他上车时,昝三邻一阵无语,恨不得掉头就走,或者直接挖个洞钻进去……
“老婆,要去哪儿庆功?”邱粤问道。
“回家!”昝三邻没好气的回答。
“啊?为什么?我已经在威斯汀酒店订了位置了!”邱粤不满了。
昝三邻:……
“去威斯汀也可以,”昝三邻妥协道,“不过,你能不能撤退你那些暗哨啊?”昝三邻看看后车镜,那辆车出现得太频繁了,无奈他去哪儿,身后必定跟着它。
邱粤咳了一下,于是接通语音电话,对那头道:“你暴露了,换人!”
昝三邻:……
“老婆,最近不太平,你忍忍……”邱粤切断了语音电话,认真道,“他们也没有妨碍到你,只要确定你安全了,我才能放心,不然我没心情上班!”
“能有什么危险?”昝三邻不以为意,邱粤做的是正当生意,他念的是百年大学,没对人构成威胁,怎么可能招惹仇恨呢?
然而他的抗议还是没有被邱粤采纳?2 僬撸涣税瞪冢萌诨拐娴姆⑾植涣税瞪诘奈恢茫热欢苑绞恰耙稳恕保撬们乙驳倍苑揭诵伟伞?br /> 圣诞节还没到,帝都已经下了几场雪,柳絮一样满城飞舞,渐渐的,变成了鹅毛大雪,簌簌地抖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
昝三邻买了几份圣诞礼物,原本只是给两个小家伙准备的,但想到既然是节日,送给同屋几个人又有何妨?不过是略表心意而已。
车刚驱出超市不久,身后便起了很大的骚乱,只是他没有留意,开着车朝燕园而去,下午还有一节课,天气这么冷,他打算上完课就回家。
因为雪大,他开的车速很慢,外出活动的人也不多,寥落的街头里,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突然一人从小巷里急促蹿出,昝三邻惊恐万分,刹车已然不及,脑海一片空白,所幸那人身手敏捷,竟然一个飞腾,从车身翻滚到了另一侧落地,白雪地里留下两个血掌印。
那人捂着肩膀疼痛难耐,抬头与昝三邻打了个照面,一怔之下,那人一步一瘸,没命地朝前方奔去。
昝三邻睁大眼眸,不敢置信的看着雪地里红梅一样晕开的血迹,以及那张即便过去那么多年,却没太大改变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