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邻,三邻……”邱粤焦灼的声音在远处传来,昝三邻精神一振,忙沿着声音跑去。
“三邻,三邻……快醒来!”
低喃而惊喜的声音就在耳机响起,昝三邻缓缓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正是邱粤喜极而泣的面容。
“你终于醒了!”邱粤低喃着,忍不住将紧握在掌心的手贴上脸颊,宝贝似的捏了又捏,忘情似的将滚烫的唇印上他的手背,又亲又吻,爱不释手。
他的脸颊湿漉漉一片痕迹,不知是哭久了,还是泪腺太发达。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知道邱粤聪明、开朗、能力非凡又敢作敢当,这样一个同龄人处处为他着想,为他披荆斩棘……人说男子宁可流血,绝不流泪,而这个与他一样只有十六岁的男孩,已经为他掉眼泪,甚至还会不惜为他而死!
纵使昝三邻铁石心肠,也会为之动容。更何况,昝三邻又非草木,焉能无情?
昝三邻扯开一个笑容,嗫嚅着干涩的唇,发出了一个无意义的单音字。
邱粤激动万分,焦急地问道:“你觉得身体怎样?有哪儿不舒服吗?别动,乖!别动!”
“真难看……”昝三邻似嗔还怒地张开嘴,被他掌控着的手渐渐有了气力,沾了泪的手缓缓贴上他脸颊,指尖来回不停地摩挲着斑斑泪痕,想要拭去在自己昏迷时邱粤心内的无助与慌乱。
“我也觉得难看……”邱粤咧嘴自嘲一笑,从记事起,他好像从来就没有哭过,流泪?那不是怯懦者的法宝么?男人就该顶天立地,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可在昝三邻昏迷的两天时间里,他食不下咽,坐立难安,忧生畏死,终于品尝到了何谓担惊受怕的苦涩滋味了。
邱粤越想越不放心,正想强制昝三邻做个承诺,保证不再孤身涉险的誓言,可转念一想,自己陪在他的身边,何来的“孤身”之说?至于涉险……连他这种经过国际上最为严酷特训的人也着了赵嘉楷的道,又有什么资格批评昝三邻的粗心大意呢?
郁闷中,病房门外终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惊喜的声音大声叫道:“医生,快点,三子醒了,快点!”
当憨大推门跑进来时,原先落入邱粤掌中的手已经获得了自有,正去拔另一只手的吊针,那手浮肿得不成样,难怪梦中都觉得疼痛难忍。
邱粤没有阻止他的任性,憨大却急了,大声呵斥:“三子!你松手!快躺好给医生检查一下!医生!护士!”
“我没事。”昝三邻皱着眉道,憨大出现在这里,说明他的大哥必然也在,可是,大哥在哪儿?是给他缴住院费,还是去取药?抑或筹划着找哪个权威医生给自己看病……
“有事没事我说了才算!”姗姗来迟的医生终于推门进来,是个干练的中年女子,她一个眼神就制止了昝三邻的不配合,一边吩咐一同进来的护士准备仪器,一边让闲杂人士到病房外头等候。
所以邱粤与憨大被请到病房走廊时,邱粤并不担心昝三邻身体的健康问题,那种迷药就是后劲很大,沾了的人起初没什么异样,否则邱粤也不会着了道,只是发作之后会陷入深度昏迷里,而药劲过后并没有什么副作用。
邱粤接受这项特训时,迷药与这次的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体内即便没有抗体,却因为熟悉药性而懂得该如何控制,所以昝三邻与金鑫他们昏迷了足足两天多,而他,只沉睡了十二个小时,便恢复了神志,清醒了过来。
在焦急等待昝三邻清醒之时,邱粤做了很多事。
他昏迷住院的事,经由保安之口向校长汇报了,校长大惊失色,第一时间立即致电给丁皓然,所以当邱粤醒来之时,病床前挤了不少人,一直守候着不曾离开过半步的值日医生,丁皓然和他的左右手,正副校长及若干主任,还有他的班主任李老师。
他爬起来拒绝医生的检查,也婉转地对校领导们下了逐客令,却拒绝不了丁皓然拨通的那个电话。
那是来自h省c市的至亲之人,邱粤不敢怠慢,即便知道接了之后又是一通数落,果然电话那边劈头盖脸一顿叱骂之后,对他居然放了一些权限,诸如复仇什么的,但凡不至于闹出人命,只管放手去做,残局再大,不是有丁皓然帮忙收拾么?
直至电话陷入忙音,邱粤才对着笃笃笃的忙音吐槽,邱家是不是出了太多女汉子了?
手中有了权限,邱粤并没有大刀阔斧地进行疯狂的报复,只是赵嘉楷的全部资料已经握在了他的手上,这个人,他要慢慢琢磨该用怎样的方式永绝后患。
憨大在走道里焦急地踱着步,蓦地想起了隔壁还躺着一个刚刚被劝去休息的昝一清,正考虑着要不要把他喊醒,可想到这位好朋友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一次了,这会儿好不容易累到了躺下,他哪还忍心叫醒他?
憨大还没纠结完,病房的门已经开了,护士示意他俩可以进去了。
昝三邻的吊瓶虽然撤了,但医生明确表示他现阶段只能吃流食,还要跟进营养,末了,对病房中年岁最大的憨大冷声说:“这个社会还会有营养不良的学生存在,真是不可思议!家长也别光顾着赚钱,有空好好做顿丰盛的饭菜给弟弟妹妹进补营养!”
憨大诺诺称是,一脸的沉痛思定,那位干练的中年女医生才饶了他。
邱粤也是一副沉痛思定的表情,暗自发誓绝对让昝三邻活得滋滋润润,健健康康,肥肥胖胖,比任何人都要好!
邱粤在走道里用电话定了许多适合昝三邻吃的流食,回到病房时,昝三邻正着急地向憨大追问他大哥的去向,邱粤已经见过了昝一清,那个胡子叭髭的颓废青年,好像正处于人生的低谷中难以自拔。
“接到你出事的电话,一清就立刻赶过来了……你一直昏迷不醒,他也一直没合眼地看护着你,这不是借了隔壁的病床休息一下么,你不用担心他,只管好好养病!”憨大素来口拙,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昝三邻却生了疑,昝一清的精力他还不了解?连续跟人家打三天麻将也不喊累的人,完了跟没事人一样去上班,来看护自己就累到休息?这之前定然被什么事情耗尽了心力,才会累到在床的。
“我已经没事了,现在就可以出院!”昝三邻以行动标明自己确实没有什么大碍,体力渐渐恢复的他干脆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邱粤与憨大立即制止了他,邱粤警告道:“你好好躺着,敢下床,看我怎么收拾你!”
昝三邻别过脸,苍白的腮边泛出了一丝血红。
憨大很欣慰昝三邻的同学帮腔,道:“你要是闹着出院,一清一定也会跟你算账的。”
“可是住院费太贵了。”昝三邻小声地道,彼时民间对医院多有误解,说什么住院的病人往往被医院剥下一层皮才会被治疗康复,他知道昝一清的没存几个钱,况且他吃惯了苦,这点小痛小病哪至于住医院?花这笔钱住院,冤枉不冤枉?
想到昝一清的近况,憨大叹息了一声,笑道:“你别担心住院费用,听说你们学校有报销,再说了,你住院了,你憨大哥还能不管么?”
昝三邻还欲辩说什么,已经有人把流食送到了病房,于是昝三邻被迫吞咽了好几份口味适宜的流食。他饿了两天,医生嘱咐了,即便吃流食也不能吃太多,所以每份他都只浅尝了几口,邱粤的意思是,合胃口的,下一顿还定那一家的,当然了,如果都喜欢,那么全订也不在话下……
昝三邻无语了,订的分量多了也就罢了,可邱粤非要亲自喂食是怎么回事?
昝三邻不愿自己看起来太过脆弱,他昏迷也只是体力没有恢复,四肢又没有受困或者致残,舀着流食吞咽哪会做不了?邱粤偏偏驳回了他的要求,不容昝三邻抗拒半分。
“金鑫呢?”含着邱粤递过来的汤匙,昝三邻难为情地低下了头,终于才想起了金鑫与叶思源,这两人可是在他之前就昏迷了的,也不知现在怎样了。
“据说请假在家休息。”邱粤拧着眉,赵嘉楷的目标是昝三邻,这一同中招的两人也没有为难,直接叫人载了返回各自的家,他们的亲人也只当应酬喝了酩酊大醉,跟学校请了假,并没有察觉什么不妥之处。
“我也可以回宿舍休息的……”昝三邻兀自不死心。
“听话,等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我立马带你回校!”邱粤保证道。
昝三邻瞪他道:“别把我当小孩哄!”
“是,是,是,”邱粤笑道,“我把你当我的小祖宗哄,行了吧?快吃!”
憨大一边削平果一边看他俩拌嘴玩闹,他也是盼着昝三邻出息的,如今见他结识了好朋友,且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朋友毅然决然地出手相助,真心替他高兴!
他修车的租房到了期,房主见他赚了几个小钱,恶意抬高租金,这些日子一直跟房东洽谈,闹得也没什么心思接活儿,收入捉襟见肘的,昝一清失业也有一阵了,一直窝在他家消沉,陡然听到昝三邻住院时,两人都是懵了的,所幸住院费用有他的同学预先垫付,他跟昝一清才松了口气。
第43章 天方夜谭
邱粤在前台结算完昝三邻的住院费之后,敏锐地擦觉身后似乎吊着一条小尾巴。他不动声色地隐没在人群里,借着走道的拐角匿藏了自己的踪影,那条小尾巴愣愣地呆在岔道口,左右张望着,尚未下定决心是该胡乱选条拐道继续追寻邱粤的踪迹,还是放弃追踪,打道回府。
如果身为一个密探,那么此人的能力也太逊色了!邱粤也是有眼力的人,笃定这人并非赵嘉楷派来的人,于是大方地从匿藏处走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吟吟地打招呼:“嘿,你找我?”
那人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着了,惊愣地后退一步,定睛一看正是要找的人,手脚略显无措,不知该怎么安放,低眉垂目地笑笑,腼腆地道:“真的是你啊,俺以为认错人了呢。”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一听便知才到h市不久的外省人员。
“谢谢你那天把我们送到学校。”邱粤诚挚拍拍他的肩膀,感激地道。那日他强打精神已撑至极致,所幸上了这人的三轮车,他昏迷前犹记得年轻司机的下巴正中心有颗榆钱大小的黑痣,特征如此明显,即便只瞧了一眼,再次碰面,也能一下认出对方。
这人搓着双手,忐忑地道:“你如果真要谢俺,就把车费结了吧。”他初来乍到h市,好不容易谋得了一份工作,因为h市早就禁了三轮车载客,他算是一名黑车司机,如果运气好没有栽跟斗被城管拿下,一个月赚的钱也勉强够度日。
那天他刚巧载了一位客人到酒店,临走时被邱粤拦下,他珍惜每一次拉载客人,所以当邱粤毅然放弃那几辆正规的出租车而选择他时,他内心激动万分,有种千里马遇上伯乐并被赏识的骄傲感。
可激动劲尚未过去,他发现那几辆出租紧跟其后追上来时,心里惶恐不安,那些有着正规公司做后盾的司机,是极其仇恨他们这些抢客源的黑车司机,抓住了就是一通没命的殴打,被打的黑车司机也只能忍气吞声,由来没一个敢报警,毕竟自己干的就是违法的工作。
那天也是仗着三轮车轻便,走小街窜窄巷撇开了那些出租车司机的围堵,好不容易把人载到目的地了,才赫然发现客人已经昏迷不醒,吓得他差点弃车而逃,可终归没忍心丢下祖国未来栋梁,战战兢兢地跑到市一中大门叫来保安。
那保安听他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只道是哪个普通班的学生宿醉归来,骂骂咧咧地走上前要把违规的学生送入校医室等醒来被全校通报,可近前一看,吓了一跳,邱粤他再熟悉不过的,他来校报道的那天,还把自己狠摔了一跤了呢!
后来渐渐与邱粤熟悉了,也从别的同事或者校领导的口中隐隐知道他背景很强大,据说连刚正不阿的校长都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保安存了与之结交的心思,每每邱粤出校买宵夜,哪会管他要什么放行条,直接开门放行。
不管他怎么喊怎么推邱粤也人事不省,又闻不到他身上有丁点的酒气,于是慌乱了,跟一起值班的另外一个保安招呼了一声,也不计较三轮车是黑车了,跳上去直奔是重点医院,路上没忘给正校长拨去了个电话……
黑车司机把人从酒店载到学校,再由学校载到市级重点医院,两趟车都没有收到车费,实则是当时保安着急把人送到去检查,匆忙中忘记了结算车费。而黑车司机也因为乘客在自己的车上昏迷不醒,他生恐担了什么责任,届时罚款或者刑罚,哪样他无法承受,只好自认倒霉一走了之。
他提心吊胆了几天,出车时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唯恐被出租车司机寻仇,回家更是仔细留心新闻报刊,幸好没有市一中学生魂断黑车的报道,这才偷偷松了口气。恰巧这天又拉了一趟赶赴市级医院的车程,于是仗着胆子打听一下市一中学生的状况,没料到运气不错,他刚来到大厅,就见到邱粤从电梯走出到前台结账,于是才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邱粤恍然大悟,忙从钱夹里抽出一撮百元大钞递给他,那人吓了一大跳,慌乱地摆摆手,抖动着嘴唇诺诺地说:“合共20块就够了……”他原本还担心会被学生反咬一口,更没敢想真能要回车费,20块的车费还是往高里说的,但凡能收回油钱,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邱粤其实并没有要在别人跟前显示自己的财大气粗,只是真心感激他救了自己跟昝三邻,他自认自己的身家性命宝贵至极,昝三邻更无须多说了,简直是他的心头好,即便万贯家财散尽可供昝三邻一世安稳,他也甘之若饴,无怨无悔。
难得遇见了如此老实的人,邱粤生了结交之心,思忖着前来接昝三邻出院的502室一众也该叙完了旧,于是也不多说,抽出20块递给黑车司机,又特意请他留了手机号码,以待他日之用。
昝三邻尚在昏迷之时就被邱粤转到了单人病房,住院几天,如今502一室舍友正在接他出院回校,单人病房里充满了插科打诨的嬉闹声。
昝一清蹲在安全入出口的楼梯里一声不响地抽着闷烟,邱粤初见他时的那满脸的胡渣已然刮尽,眼眶依旧是不健康的凹陷,作为颓靡多日的佐证一时半刻也难以消除。
邱粤见502室还没叙完旧,于是也蹲在昝一清的身边,跟他要了一支烟点燃,袅袅升起的烟雾顷刻间萦绕了两人,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昨天,昝一清狠狠叱骂了昝三邻一顿,蓝老师只是通知他昝三邻入院的事,其他再多也没说一句,而昝三邻的病历上写的是营养不良,他自然而然地认为昝三邻为了省钱亏待了自己的胃,致使体力不支饿晕住院的。
昝三邻沉默不言的任由大哥责骂,手心合拳藏在被子里,他并非气昝一清不由青红皂白的叱骂,而是心疼大哥不知被什么折磨得脱了形,整个人形同行尸走肉一般。
昝一清纵然懒散,却从不颓废,这些时日里,昝三邻也没有主动跟大哥联系,无从得知他经历了什么世事变迁,才会变成如今这副衰颓模样。
邱粤也识趣,将昝一清劝去买水果,昝三邻才将憨大喊至跟前,憨大禁不住昝三邻的再三拷问,只好一五一十地把昝一清的近况一一道来。
原来昝一清已经被工厂辞退,原因及其简单,他新找的漂亮女朋友嫌贫爱富抛弃了他,傍上了工厂里的物流部经理,他气不过,痛打了物流部经理一顿,被刑拘了半个月,出来后工作也丢了,随身物品除了进局子时留下的钱夹,其余一概日常物品全被那个工厂人员清理出去,不知丢到了何处去了。
丢了工作,又留了案底,在局子里还受了许多委屈,昝一清一蹶不振了,在憨大的家里糊糊涂涂地度着时日,直至昝三邻出事。
“那个经理找了一些关系,一清被修理得很惨。”憨大义愤填膺,却一语带过昝一清所受的种种屈辱与伤害。
“三子,你要好好念书,将来出人头地了,记得帮衬一下你大哥……”憨大眼睛湿润润的,他一介平民,能力有限,即便再珍视友情,也只能供朋友一时的栖身之地,却不能照看一辈子。
昝三邻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此刻忍不住潸然泪下,将紧握的右拳抵在薄唇上,抽泣着狠狠咬着手背,手背上留下一串清晰的咬痕,渗出一道道细细的血丝,他兀自不觉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