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昝三邻竖起了眉,嘴里低叱着,手已经抓住陆杰的手腕,指腹却轻轻的在伤痕上抚摸着。
伤口依旧愈合,不再疼痛了。
陆杰挣开他的手,用袖子遮住划痕的位置,嘴里却淡淡地道:“又不会疼……”最初只感觉到刀刃的冰冷,可它划开了这条痕迹之后,他只是凝视着汩汩流淌的鲜血,红得就像小时候的那只放飞在天空的起球,那是他跟表哥一样放飞的,他还记得那天的白云是什么形状,风是往哪个方向吹来。
陆杰是在除夕那晚躺在床上划开手腕的,那件事之后,他伤了父母的心,原本沟通毫无沟壑障碍的两代人,成了难以跨越的鸿沟。
他不知道母亲那晚为什么会进入他的房间,她跟他的父亲明明是在客厅里看联欢晚会,他躺在床上还能听到节目支持人用激昂顿挫的语调歌功颂德,依稀有热烈的掌声响起,可那都与他无关了,他从来都不喜欢看联欢晚会,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一家跟高承业一家回W市的外婆家过年,大人们都在热热闹闹的包饺子、打麻将,他则跑到银装素裹的室外跟陌生的同龄人一起堆雪人、打雪仗,高承业就跟在他的旁边,有时候帮他寻来枯枝做雪人的鼻子,有时候会帮他复仇,打退那些拿雪团砸他的伙伴。
他的母亲是个知性女人,陆杰很少听到典雅的母亲会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那晚他也又听到了,尖利的,恐惧的,不敢置信的,一如那天的情形一样。
表哥一家就住在楼上,同样的户型结构,高承业的睡房下,就是他的睡房。
那天他跟高承业呆在房间里,两人本来是在做试卷的,他突然想吃冰淇淋,要下楼去买,高承业不允,两人闹做了一团,不知是谁先碰了谁的唇,也不知是谁先摸了谁滚烫的身体,当一件件衣裳剥落在床下时,昏昏沉沉中,他听到了母亲划破天际的惊叫声。
他跟高承业从小到大形影不离,要么一同上楼吃饭,要么一同下楼睡觉,明明大人们已经商量好了的,要他长大了要他嫁给表哥的,在他们还年少的时候,双方的父母不是都笑嘻嘻地应诺了么?他都还来不及满18周岁呢,他们就反悔了?
“别再伤害自己了,”昝三邻低声说,“我这里疼!”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位置,想起这个天真的少年竟然想要用极端的方式终结年轻的生命,他就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陆杰看着他,唇瓣上荡开一丝浅浅的笑,他伸手替昝三邻拭去那一行滑下的脸颊的泪,麻木的心突然有一丝微薄的跳动在震撼他的脉搏,那是活的气息,生的希望。
“好……”他噙着泪点头,合拳的指甲深深的掐在掌心里,终于有点疼的感觉了。
昝三邻放心不下,几乎每天的课间操,他都要到陆杰的教室走一遭,与他说上一会儿话,有时安康跟吴凰也会跟来,四人再也不提以前的事儿,只说班上的趣闻轶事,也说每个的月考成绩,或者报考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每每此时,毕业的惆怅就是涌入各人的心头。
当鸣蝉的声音又开始侵占整个校园上空的时候,昝三邻跟邱粤正式辞退了学生会所有的职务,新任会长是个高二的女生,她自信、秀丽、落落大方,很有温倩倩曾经的风范。
原以为无职一身轻,可昝三邻却有点迷惘了,他拿起这份最近一期印刷出来的报刊,他一篇一篇,逐句逐字细细看了一遍,陡然滋生了一份难舍之情。
他想起了首页的时事政治栏杆上的撰稿风波,他跟邱粤等价交换的筹码,邱粤帮他撰稿,他帮邱粤洗衣服,现在,昝三邻的衣服基本上都是邱粤洗,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回到青穰村,抑或是两人住的公寓,邱粤都不允许他碰冷水,即便是夏天最炎热的时候,他也只能用温水洗漱,要是被他发现了擅自洗了冷水,那人总有法子整得自己悔恨交加,后悔不该当初。
至于署名为“佚名”的撰稿人,昝三邻也早就知道了不是邱粤本人,他曾问邱粤,那个期期都写一篇那么繁杂政事的“佚名”到底何许人也,邱粤竟然莫名的吃了醋,不愿提供那人的信息也就罢了,还抓着他“共享”了整整一晚他其实也很有“长处”的特征。
公寓的隔音效果很好,偏偏隔壁的那一座还是他俩的房子,所以即便邱粤把昝三邻弄得情欲高涨失声大叫,声音哀求地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听到。
4月20号,雅安地震的消息传来,食堂中央的大屏幕也播放了解救情况,镜头下房屋已成残檐断壁,挖掘工作中的武警官兵如此的劳累,物资虽然适时地分发到灾民的手上,可是那些在地震中丧失了亲人的老百姓一时半刻无法抚平内心的伤痛,茶饭不思,令人唏嘘不已。
全国上下众志成城,各校的学生纷纷慷慨解囊,大家你20我50的捐,钱多钱少无须多说,心意到了就行。市一中不乏高官权贵的子女,有人捐了1000,比校长捐的还多,不少人私底下嘀咕,反正家里有人做大官,来钱容易……
昝三邻随大流,捐了100块,邱粤在班级里也是捐了100,至于私底下到底转账了多少过去,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也有人不愿意募捐的,毕竟某美美事件恶劣的影响深入人心,很多有识之士发现了慈善机构的黑幕,哪会再轻易上当受骗了?
陆杰也捐了100,不过他的心情似乎调整了许多,大概是见了地震里丧失了至亲的人是如何的痛哭流涕的画面了,他对生活的态度也渐渐积极了起来。
五一假期刚过不久,昝三邻就在食堂里遇上了晒黑了一圈的白英时,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原来高二的学生都已经去乡下务农了一周,正式回来学校上课了。57
市一中每年每一届的高二生都要去乡下务农一周,地点随机抽签,全市那么多所高中学校,每年分批分配下去劳作,学生的状态虽然糟糕,但所教育到的效果很不错,起码很多学生务农了之后就开始懂得古诗咏的“粒粒皆辛苦”蕴含的真谛了。
“学长,你肯定不知道竟然有人养殖水蛭!就是那种水中的吸血鬼!”白英神采飞扬地道,“我的乖乖,可真吓人!刚看到的时候,我们班好多女生都在尖叫!”
昝三邻那一届的学农是在第一学期,所以邱粤没赶上,他确实不知道水蛭养殖来做什么,于是问:“你们过去给水中喂血吗?”
“别,那么多水蛭一拥而上,还不被吸成一具白骨啊!”白英抖了抖肩膀,一副不寒而栗的模样,“听说养来做中药!我去!什么配方啊,竟然用吸血鬼做药引!”
邱粤转身问昝三邻:“你那次也去喂水蛭?”他对这种水中的吸血鬼的认识还是去上湖村的时候,那几天他每晚都跟昝四海去溪水里洗澡,早上还去溪边网虾,有一次网上了一条挪动的海带,昝四海大叫一声:“哎呀!是水蛭!”眼明手快的就地取了根小小的竹枝,将它从里翻到了外,内脏太小,或者不健全,肉眼辨认不出,小竹枝插在溪边暴晒,那生物一时半刻还死不去,竟然试图在小竹枝上翻回身来……
“学长,都说了不少去喂水蛭了……”白英在傍边无力的控诉他的恶意曲解。
“不是,”昝三邻摇头,“我们就是在豆苗地里锄草,好多人把豆苗当成了野草锄走了。”不能怪那些五谷不分的学生,他们养尊处优的,虽然没有闹出“大米就是长在碗里”这样无厘头的笑话,但务农其间,确实弄了许多乌龙,那些农家应该损失了不少,不知学校要怎么赔偿他们。
“累吗?”邱粤收住了脸上的笑,问。
“累死了!”白英真诚答道,“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真该写入史书!”乡下网络闭塞,那么热的天,睡的房子里没有空调也就罢了,风扇也是旧的,有些甚至是坏的,不过也没差,因为村子里隔三差五的就停电,蚊子虽然没有市一中的蚊子那么毒,可苍蝇多啊!吃饭的时候,满桌子的飞,明明盘子里根本没什么荤肉!
七天已经是极限了,白英觉得,要是再久,大家肯定要闹情绪了!白天挑水浇菜,还要扛着锄头去给甘蔗上肥,傍晚回来还要合作做饭炒菜,家务上,男生没几个是得力助手,女生也没特别会烧菜的,吃了七天干瘪瘪的青菜,他们都怀念食堂的麻婆豆腐、番茄炒蛋、鱼香茄子……尤其是初去乍到的时候,当晚就停电,一直停到次日的十点,当地人对停电已经司空见惯,点了蜡烛给他们,许多女生洗不了冷水澡,只好自己煮热水,洗完澡已经深夜了,一晚都没好好睡,第二天呵气连连的,当地的老百姓还笑他们娇气。
“还好吧,”昝三邻本来不愿回答的,可邱粤黑黝黝的眸子一直盯着他,他有点发寒,只好道,“我以前就习惯了干农活……”这是大实话,相较于其他水土不服的学生而言,他适应能力最快,下田干活,回去炒菜,哪一样都手到擒来,好多女生特意要求跟他分在同一组,只因他劳作的效率最高,炒的菜最可口,而情绪又最稳定。
邱粤不语,白英兀自兴奋不已地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末了,脸上带了点小害羞,有点不好意思地跟他俩说,他把务农的照片发给欧家宝看,欧家宝竟然跟他说了一大堆关怀备至的话……
看来白英离修成正果不远了啊!
小半夏又去做了一次修复手术,因为现阶段都是复习为主,昝三邻跟班主任请了三天的下午假去医院陪伴小家伙。
班主任竟然同意了他的申请,事实上,高考越临近,学生的突发状况越多,稍不注意就会误人一生,班主任往往会结合家长宽解这样的学生,昝三邻素来乖巧,成绩又稳定,户口本上他就是户主,无处找家长配合,于是仁慈地给他批了外出条,只是叮嘱他别太累,学习要劳逸结合……
黑板上用白色粉笔深深勾勒了的倒计时由“离高考还有32天”逐渐递减,校园上空燥热的份子也渐渐堆积,几场倾盆的大雨过后,新闻上报道了几处出现了水涝,热点新闻则依旧是多省防控新病毒H7N9型禽流感的疫情。
高考的步伐越来越近,近到班上每个人几乎可以从空气流动里闻到那股紧迫的氛围了。
当最后一次月考的成绩公布了出来之后,普通班就有学生开始撕书了。
昝三邻的成绩没有前几个月那么稳定处于前三名,他滑落到了全校第八名,这令他的情绪很不稳定,又开始恶梦缠身,不管邱粤怎么宽解安抚,效果都不理想。
6月1号儿童节,正是周六,邱粤原本要请一天的假,带上昝三邻去一趟香港的迪士尼乐园游玩,换一种心情迎接即将到来的高考,昝三邻却不愿意去,即便邱粤拿小半夏做诱惑,说带小孩去开开眼界见识一下迪士尼乐园,他也兴致缺缺,提不起兴致。
邱粤不愿强求,可周日昝三邻竟然也不回青穰村了,留在学校想好好复习功课。
教室的黑板上,倒数的字数已经变成了“5”。
时间已经漫长而珍贵,可火箭班也有人开始绷不住那根紧压的弦了。
这天晚上,晚自习前,体育课代表背了一把吉他进了教室,也不管上课的铃声已经响了,他抱着吉他上了讲台,微微眯着眼睛,一边弹着吉他,一边用惆怅忧伤旋律唱了起来:总以为春天总是会来秋天总会慢慢过去
总以为时间很长
忽略了相聚的时光
总以为我们还很年轻
前面的路还很长
总以为有时间可以后悔
重来错过的梦想
当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离别终于来到面前
才明白春天依然会来
但再不是这个春天
当一双双离别前朦胧的眼挥手说出的再见
才明白一生最珍贵的事是我们相处的这几年
年少轻狂的我们错过的那些青春
那来不及说出口的爱情依然是那样迷人
世界变化太快不变的是我们的感情
无论多久请告诉我
我们永远也不要忘记
在这一年这个季节
我们许下诺言
让彼此永驻心间
说声再见
道声再会
但愿这秋天依然会很美
体育课代表的声音粗犷而深情,昝三邻没听过这首歌曲,不过看到有两个男生站在体育课代表的左右跟他一起和唱,离别在即的伤感一发不可收。
晚修值日的老师走了进来,张望了几眼,了然于胸地一笑,对着讲台上的三人道:“别闹那么久啊,别班还要上课呢……”背负着手施施然地退了出去。
“罗丹丹,”一曲完毕,体育课代表神情地看向罗丹丹的方向,大声道,“跟我在一起吧!”全场哗然,也不知道是谁率先喊了起来:“在一起,在一起!”班上的男生大多都热烈地鼓起了掌,女生则掩口葫芦浅笑。田心颜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瞟向邱粤的身上,后者则鼓动得厉害,大声道:“答应他,答应他!”于是“在一起”跟“答应他”响彻高三(4)班教室的每个角落,隔壁班级也有人跑过来查看什么状况。
昝三邻听到江小童推着罗丹丹的手臂低声笑道:“好浪漫哦,快点答应他吧!”
他知道罗丹丹喜欢的是袁天哲,那个读书很厉害,吉他也谈得很好的高个子男生。
昝三邻以为罗丹丹会骂他一声“白痴”,因为这就是她对他的称呼,结果罗丹丹脸带羞涩地奔出了教室,体育课代表在大家的起哄下,也追了出去。
再刻骨铭心的喜欢,如果得不到另一方的回应,也会在时间的考验下,化作了泡沫消失在空气里。
他万幸,得到了邱粤的回应,即便被分开了大半年,他俩依旧排除万难重逢在了一起。
第141章
由于市一中历来是重要考场之一,学校为了布置考场,都会提前两天放假,以便外校的考生参观考场。
高考倒计时进入“3”的时候,高三学生已经全面停课了。
不少机灵的高一高二学生跑来跟相熟的毕业党要书,资料、试卷、笔记本都是最抢手的资源。白英仗着跟昝三邻与邱粤相熟,务农回来没多久就人情攻势,要走了两人不少的资料,也有闻风而至的学生会成员,或者直接寻到610寝室,或者干脆摸上1栋教学楼4班的教室,不管是软磨硬泡,还是坑蒙拐骗,总之得到了想要的资源之后,就会欢天喜地地说上一大通恭维的话,那些迟了一步没能要到资源的晚辈们,个个脸有戚戚然之态,幽怨而深邃的目光毫无遮掩地投注而来,让人心头一震,莫名的觉得自己竟然没有把资源留给他而产生了巨大的负罪感。
在送出书本资料之前,昝三邻烦躁的心态不减而增,哪怕下了一夜淅淅沥沥的雨冲洗了这浮躁的天地,清新的空气确实能让他精神一振,可次日毒辣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在翠浓的枝叶间,惊扰了伏卧在树梢上的休眠的鸣蝉,声声或长或短的聒噪飘荡出来的声音也极易扰乱他的心情。
邱粤安抚了昝三邻很多次,可惜效果甚微,这种考前惶恐的心态很多学生都会患上,而昝三邻则是因为有过难忘的伤痛记忆,所以比之其他人情况稍微严重了一点。
白英先在电话里找邱粤预约了各科的笔记本,邱粤自然一口应允,昝三邻知道了之后,沉着脸一声不吭,邱粤虽然号称天才,过目不忘,可每门功课记录的笔记却都是精髓,勾画备注里全是考试的重点内容,昝三邻得益于他的帮助,学习才会事半功倍。
“怎么不高兴了?”邱粤何许人也,昝三邻的一颦一蹙他怎么会不知道?
“没有!”昝三邻别过头,不想承认自己的气量小。
“你呀!”邱粤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发顶,低声道,“我们留着这些资料也碍事,能送出去就送出去,相信我,你不可能考不上了大学的!”
昝三邻不语,低垂的眼眸里却是不以苟同的神色。
邱粤低叹一声,这个人,明明实力不菲,偏偏作茧自缚,深陷虚构的网中央难以自拔。
“就算退一万步吧,要是真考不上,大不了再战一年,有我陪你,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邱粤温言软语如是宽慰他。
昝三邻浑身一震,抬眸怒斥道:“不许乱说!”这是他最为恐惧的事情,如果自己真的名落孙山了,邱粤定然会义无返顾的陪着他东山再起,唯其知道邱粤不会食言,昝三邻才更加的心浮气躁,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唯恐成为了邱粤的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