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她向穆岭打听裴枫的事情,偏偏穆岭也是一问三不知,更让人觉得奇怪。
相形之下,裴枫只对半夏比较亲近,似乎也只是因为半夏对植物比较了解,像谜雾一样的男子。
苏岚打量歪靠着的穆岭,突然想到了一桩事情,问道:“穆师,您看起来比裴师有力多了,可是力气却远不如他。”
穆岭不高兴了:“我明明很有力气的!”
苏岚反驳:“那日裴师抱着麒麟木在舍监外面站了很久,然后又抱着麒麟木去花房种植,这来来回回的路,可比山下到便捷道远得多了。第二天,裴师神清气爽的,没半点疲累的样子,搬花房的植物出去晒太阳,非常轻巧。”
穆岭噎到了,好像是啊,但是嘴上决不承认:“他只是年轻,想当年我和他一样年纪,能从早到晚忙不停,第二天照样很精神。”
苏岚和穆岭打嘴仗,不知不觉,食堂外面漆黑一片,裴枫还没来。
裴枫去哪儿了?
☆、46.第46章 夜半血手
吴师娘怕半夏下山玩得太累,说道:“裴师那份我给他留在锅里,我们先吃吧。”
三人围着矮几趿坐,因为吃了小馄饨,晚饭就吃得相对少一些。
苏岚捏着筷子,问:“师娘,今天陈婆为什么一直让你挑她家的女儿?”
吴师娘笑着回答:“书铺的管事,自打有了花签和树叶签,就越发地想把铺子做得更风雅。想找一位相貌端正的少女在铺子里煮茶。”
穆岭不以为然:“那些整日缩在书铺里的穷书生,表面看着斯文,内在不知道多少暗事儿。哪个人家的女儿会去那里煮茶?”
吴师娘横了穆岭一眼:“煮茶室在书铺一角,四面垂纱帘,少女不露脸,也不招待,只要保证每日书铺茶香怡人就可以了。因为是垂纱,所以对仪态举止要求很高,报酬也不少。”
“哦……”苏岚想了想,“装门面。”
吴师娘轻轻摇头:“书铺名声在外,能在垂纱后面煮茶,彰显的是家教与涵养。说不定哪天就被贵人看中,跳出平民家。所以陈婆才如此看重,让她的二女儿出来。”
苏岚明白了:“要在垂纱后面端坐一整天,保持良好的仪态,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陈家六个女儿已是名声不佳,看陈婆的举止言行,她家的女儿根本没有指望。”
吴师娘微一点头:“是的,那时你自称买家,我只是带路人,就彻底打消了她们以麒麟木为条件的人情要挟。货银两讫,互不相欠。”
提到麒麟木,苏岚望着立在角落的麒麟木雄株,说道:“如果今晚裴师不回来,这棵不及时栽下,会不会死掉啊?”
吴师娘一言不发,注视着穆岭。
苏岚循着吴师娘的视线,也看着穆岭。
穆岭立刻悲愤交加:“你们太过份!我扛回来的,累得腰酸背痛不说,你们还想让我去把它种好啊?!”
吴师娘轻声问道:“穆师,你去不去?”声音很温柔,语气很坚决。
穆岭一直脖子,回答:“我去,我去,我去还不成吗?”说完,就垂头丧气地提着灯笼,扛着麒麟木往药园去了。
苏岚托着下巴,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向穆岭远去的背影致以最真诚的感谢,向吴师娘致以最海量的敬佩,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穆师啊,穆师,我衷心地祝愿您,早日抱得吴师娘美人归。
吴师娘被她瞧得不自在,转移话题:“时候不早了,你快回舍监休息。”
“是,师娘。”苏岚找了一盏灯笼,走出食堂。
出了食堂,苏岚举着灯笼往裴枫的舍监、花房和药园方向眺望,黑漆漆一片,没有亮光。
还没走几步,夜空里又飘起零星雪花,一片片,一点点,又下雪了。
苏岚四处张望,奇怪,他去哪儿了呢?
就这样,她边走边想,回到了舍监。
寒冬时节,下山逛了大半天,苏岚只觉得四肢像装了金属铠甲一样沉重。慢吞吞地洗漱更衣,躺在床榻上的瞬间,上下眼皮就打得不可开交,睡去的那一刻,她还在想,穆师会不会种树?裴枫到底去哪儿了?
舍监外,雪花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密集,又是一个风雪之夜。
此时的药园,穆岭将麒麟木雄株种在了雌株附近,隔了十步的距离,浑身冒着汗,被风一吹有些冷。一回头,吴师娘撑着伞站在他的身后。
“穆师,下雪了。”吴师娘递给穆岭一把大伞。
穆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幸福来得太快,他措手不及,下意识地跑过去,把伞像宝贝似的抱在手里。
吴师娘转身向自己的舍监走去,脸上带着笑。
穆岭神智回还,立刻把伞撑起来,追了上去。
两盏灯笼,两把伞,把两人拖得长长的身影,牵到了一起,一路都没分开。
大雪一直没停。
戊舍监里,地龙烧得热热的,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和风雪,苏岚躺在舒适温暖的床榻上,睡得正香。
突然,传来一阵敲窗声,声音很大,断断续续。
苏岚只是微微皱眉,捂了耳朵,翻了个身继续睡。
撞击声从花窗移动到外墙,最终改成了敲门声,咣咣作响,还是断断续续。
苏岚被这么多变换的声响唤醒,迷迷糊糊地走到门前,问道:“谁啊?!”
“我……”声音很微弱,勉强能穿过门板,“我是裴枫……开门……”
苏岚瞬间清醒,点燃了烛架上的蜡烛,问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觉,来这里干嘛?”
“我……受伤了……”忽然没了声音。
苏岚确定外面是裴枫的声音,犹豫片刻,打开了一条门缝的瞬间,一只沾满鲜血的手伸了进来。
她瞳孔骤缩,差点停了心跳。
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开门?
好在,助产士的经历,让苏岚临危不乱,冷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她将门全部打开。
摇摇欲坠的裴枫提着药箱,斜依在门边,脸色惨白,呼吸急促:“苏岚,我……”
“快进来。”苏岚把他扶到矮几旁,转身把门关好。
这才发现,鲜血从门边、舍监玄关、坐榻……一路滴落到了矮几旁边,还有鲜血顺着裴枫的后背蜿蜒而下,鲜红的血液慢慢漾开。
裴枫的唇瓣已经被牙齿咬裂,双手满是鲜血,缩在矮几旁,整个人都在发抖,说话也断断续续:“苏岚……药箱里……有……针线……和金创药……穆岭晕血……吴娘不会医术……能帮我的……只有你……”
苏岚沉着地问道:“你伤在何处?”
裴枫又喘了一阵,说道:“用剪刀……把衣服绞了……药箱里……有布巾和干净衣服……如果你……如果你……觉得见了我的身子……需要我负责……我……我……可以去苏宅……提亲……”
苏岚翻了一个大白眼,从柜子里取出剪刀,三两下,剪掉了他的外袍,说道:“医者父母心,裴师,这个时候,您脑子里不该想这些事情吧?”
等上衣全部剪掉时,苏岚倒吸一口冷气,伤得这么重?!
☆、47.第47章 血肉之躯
一堆碎布中间,裴枫裸着的上身,血肉模糊,分不清楚哪里是伤口,哪里是完好的皮肤,浓烈的血腥味吞噬了原有的腊梅花香,薰得苏岚好想吐。
苏岚虽然是助产士,但是外科急救和外伤处理也是强项,她迅速整理出救治步骤。
她先打开了裴枫的药箱,箱子分为上中下三层,将里面大小瓶子逐一检视,问:“裴师,哪一瓶是金创药?哪一瓶是止疼药?”
裴枫艰难地直起身,回答:“……白瓷瓶是金创药……两粒用酒送服;绿胆瓶是止疼药,三粒温水送服。”
苏岚迅速照做,又问:“全身多少处伤?是什么武器伤成这样?”
裴枫连呼吸都费力,答道:“刀……剑……鞭子……胸腹后背……不记得多少……”
苏岚看着他身上的血污沾了不少地榻,这样的伤口一定要清洗消毒才行,可是在舍监里完全施展不开。
忽然,她想到了浴桶,急忙去放满了温水,水可以清洗伤口,还可以倒进排水沟,非常方便。
“裴师,您这样不行,我扶您到浴桶里去,清洗伤口。走。”
苏岚将裴枫的右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两人一起用力站了起来,她的左手紧紧地扶着他的腰,努力不让他摔倒。
两人走走停停,总算把裴枫放进了浴桶。
裴枫半愈的伤口遇到温水,瞬时疼痛加剧,脸色愈发惨白,但他仍然咬着牙,把下身的衣裤除掉。透明的温水瞬间染成红色。
苏岚拿着布巾的双手有些发抖,深吸一口气:“裴师,坚持住……我给您清洗伤口……”
裴枫随手拽了块布条,死死咬在嘴里,点了点头。
苏岚手中的布巾从裴枫的后颈擦到后背,就见裴枫扶着浴桶边的手指用力地发白,堵住的嘴里传出一声又一声模糊的呜咽。
“裴师,您忍着点,我尽快。”苏岚怕疼,也怕别人疼,看着裴枫强忍疼痛的惨烈模样,她一次又一次地起鸡皮疙瘩。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裴枫洗干净,扶他出浴桶的那一刻,再次傻眼。
伤口好长好多!
裴师,您连条内裤都没给自己留吗?
苏岚的脸刷地通红,眼睛瞪得溜圆,一时不知道该把视线停在哪里,是继续看,还是继续看……还是……
裴枫见苏枫的脸颊红得像火烧,顺着她的视线才慢慢拍地反应过来,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双手却慢慢下移遮住重要部位,只是原来就失血过多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激烈的思想斗争结束,裴枫的状况容不得苏岚胡思乱想,她急忙取来干净的棉布床单,将相对较轻的下半身裹住。
裴枫闭上眼睛,撑起所有的精力,不让自己晕倒。
然后又给地龙加了炭,没多久,舍监就更加暖和了。
苏岚看了看舍监,实在没什么地方可以做缝合,干脆把裴枫扶坐在矮几上,让他双手撑在膝盖上,方便缝合。
前胸三道锐器伤、六道鞭痕,后背五道锐器伤、两道鞭痕从后颈直达后腰。开裂的伤口像可怕的血红色虫子,盘桓在裴枫的身上。
触目惊心!
苏岚洗净双手,从药箱里取了针线,开始缝合,第一针缝好、打结、剪线……她的手有点抖,好在,换了一个身体,还算能控制,缝得不错。
满意之余,苏岚望着一动不动的裴枫,很是惊讶,止疼药有超强效力,还是他太难忍?
“你缝吧,我受得住。”裴枫感受到苏岚的迟疑和犹豫,说道。
第二针、第三针……每针每线,苏岚都缝得一丝不苟,直到上半身的伤口全都缝合完毕。
苏岚取了布巾盖住伤口、用绷带包扎牢固,给裴枫换上了干净的上衣和棉衣,然后将他扶到床榻上躺好,拆了裹在下身的床单,垫好。
“裴师,您要不要再吃些止疼药?”苏岚不放心地问。
裴枫闭着眼睛,还是那句话:“你缝吧,我受得住。”
苏岚缝得头皮发麻,累得不行,可是他下半身的伤口容不得她休息,只能做了两个放松动作,继续。
接下来的缝合,用了更多的针线和时间。好几次,苏岚不得不停下来,让眼睛休息片刻,才能继续。
不知道裴枫是疼得晕过去了,还是睡着了,还是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
等所有的伤口都处理完毕,苏岚清楚地听到了食堂大公鸡的打鸣声。
老天啊,忙了整整一晚上,累惨了。
“缝完了吗?”裴枫睁开双眼,眼神涣散,嗓音颤抖。
“你醒着?”苏岚呆住了,他是天生不怕疼吗?怎么到现在还清醒着?
“我一直醒着,”裴枫再次闭上眼睛,“我怕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苏岚不由得鼻子一阵发酸,替他换上干净的衣裤,说道:“缝完了,你赶快睡吧,现在没事了。你的脉相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
裴枫费力地睁开双眼,真诚地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如果换作平时,苏岚还会有闲心开点玩笑,可是现在,她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而且,她清楚地知道,再不休息很可能会晕倒。
只能再一次抱怨这个身体,实在是太不经用了。
苏岚敲了敲酸痛的肩膀和后腰,长叹一声,还要收拾散落一地的染血衣服。
“都烧了,”裴枫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又紧紧闭上,“不然,你没法解释。”
苏岚想了想,只好取了火盆和铁夹,将衣服一件件地烧掉;之后又将地榻上的血迹擦干。
等舍监恢复原样以后,苏岚打开花窗和木门,寒风驱散了一室的温暖,也驱散了浓重的血腥味和焚烧衣物的焦臭味儿。
等味道散尽了,苏岚取了张纸写道:“吴师娘,昨日爬山太累了,我要睡到自然醒,屋子里有点心,不用叫我了。”把纸贴在了木门上,才把门窗锁好。
她一屁股坐在矮几上,靠在墙边,完全顾不上什么形象和仪态。
好累好想睡觉,矮几上实在不舒服,苏岚慢吞吞地挪到床榻旁,只见裴枫已经沉沉睡去。
床榻只有单人床大小,苏岚实在没办法,只好自己打了个地铺,也进入了梦乡。至于裴枫为什么受伤,等睡醒以后再问吧。
☆、48.第48章 高热不退
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花窗,照亮了舍监。
睡意正酣的裴枫翻了一个身,一阵强烈的刺痛,让他瞬间醒来。苏岚舍监特有的花草香味充斥在鼻翼里,舒缓了他焦灼的神经。
很渴、很饿……
他四下搜寻,看到床榻旁的矮几上,摆放着水和甜饼。
苏岚躺在地上,睡得正香。
裴枫缓缓地坐起身来,伸手端了水碗,慢慢地喝下,又取了甜饼,咬了一口,甜得恰到好处。没一会儿,吃得一点不剩,连饼屑都吃干净了。
他又躺回床榻上,闭上眼睛,虽然还是很累,却没了睡意。强忍着疼痛,换了几个姿势,他发现只有向右侧躺才相对舒适。
昨晚他孤注一掷来找苏岚,只是死马当活马医,那几粒药丸是自制的续命药。找到她这里,只是因为这里相对偏僻,不易被人发现。
起初他还准备教她怎么处理外伤,没想到她处理得比他更快更好,能活下来,全是她救治得当。
不由自主地,裴枫的视线落在苏岚身上,此时的她正躺在地铺上,睡得正香。
深棕的长发随意地绑在脑后,不少发丝已经逃脱束缚,铺在了软枕上,盖了她大半脸庞。苍白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紧闭的眼睛下方,一抹淡淡的青色,昨晚她肯定累坏了。
昨晚的事情不止这些,突然裴枫下意识地掀开被子,看了一下,稍稍松了一口气。回忆起从浴桶里走出来的那一刻,他的脸颊莫名地发烫,她真的不用他负责吗?
不知道是不是疼痛太过,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她脸红似火烧的样子。平日里,她的脸色总是病态的白,稍微疲惫,就白得更厉害。
昨晚是裴枫第一次见到她脸红,配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发直,和受惊过度微张的嘴唇,他以为她会尖叫、会晕倒,可是他没想到,她惊慌而不失措。
她说“医者父母心”处之泰然,他也无法扭捏。这是他第一次在旁人面前毫无遮蔽,生命攸关时刻,只能紧闭双眼,把自己当块木头,作由她摆布。
任由思绪纷乱,想着想着,裴枫觉得自己脸颊发烫,脑袋阵阵发热,很快,热量传遍全身,夹杂着原有的疼痛,一起袭来。
裴枫心里咯噔一下,外伤之后的高热,就这样来了。
苏岚还在睡,没有半点醒来的样子。这可如何是好?
裴枫内心挣扎许久,轻声唤道:“半夏……醒醒……”
“半夏……醒醒……我……”
“半夏……”
“苏岚……醒醒……”
毫无预兆,突然飞来一个软枕,正中裴枫的脸,消声成功。
裴枫被砸得半天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看向苏岚。
只见她毫无意识地翻了一个身,面对他,明显还在睡。是真睡了,不是装的。
裴枫抱着软枕忧郁地望着屋顶,熟睡的人闭着眼睛扔出的软枕,为何能砸得这么准。全身的热度还在往上,昏昏沉沉,眼神越来越涣散,渐渐地,连近在咫尺的苏岚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