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先生是…”
“自杀,”卫夕的母亲很随意的说道,从她的神情来看,回答这样的问题已经像是家常便饭一样,“他借了高利贷,和别人在一起包了点器械,结果被人家骗了,没挣到钱又欠了一屁股债,所以就把自己吊死了。”
纪子洋微微皱起了眉,“对不起。”
“没关系,”卫母无所谓的摆摆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早就想开了。”
“…卫夕是怎么受伤的?”
“从楼梯上跌下来的。”
“他那时的病例本还有没有保留?”
纪子洋收到卫母疑问的目光,连忙解释道,“我是医生,虽然差的比较远,但是我有朋友是这方面的专家,想说或许可以拿去给他看看,说不定对卫夕的病有点帮助…”
“哦…我还以为你是做警察的呢。”
纪子洋窘迫的笑了一下。
卫母扫了他一眼,掐灭了手中的烟头,低下头轻描淡写的一句带过,“…那些东西啊,早找不到了。”
说完,又像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一样,转而开始问起了纪子洋的近况。
后来临走的时候,卫母叫住了纪子洋。
“卫夕的病不会好了,你也不用太操心了,”卫母将两鬓的碎发别到耳后,难得带上了一丝气势,直视着纪子洋的眼睛,“我也不希望卫夕想起过去的事,毕竟看到了那么恐怖的事情,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好,对吗?”
纪子洋沉默了两秒,然后点了点头。
从卫夕母亲的家里离开以后,两个人上了纪子洋的车子。
纪子洋并没有着急走,只是坐在车子里先点了根烟。
淡淡的烟雾四散开来,卫夕扭过头轻轻咳了两声。
纪子洋闻声赶紧说了一句,“抱歉,你不抽烟吧?”
卫夕点点头,“没关系。”
纪子洋打开车窗,最后想了想还是下了车,一个人走到路边继续抽着烟。
临走时,卫夕的母亲已经表示的很明确了,她似乎不是很希望卫夕能够重新想起过去。
其实不用卫夕的母亲说,仔细想想,一个头部受过重创所导致的失忆根本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治好的,先不说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还不知道卫夕的脑部出现了什么问题,光是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再想要治疗根本就起不到什么效果了。更何况卫夕还有着那么不愉快的经历,就算可以让他想起过去的事,纪子洋也不确定是不是应该那么做。
抽完烟,纪子洋又在外面多站了一会,等到身上的烟味散的差不多了才回到车子里,那时卫夕已经靠着座椅开始打瞌睡了。
纪子洋轻轻关上了车门,但还是弄醒了卫夕。
卫夕揉着眼睛缓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于是不好意思的冲纪子洋说道,“抱歉,有点困了。”
“没事,你不需要和我这么客气,”纪子洋微笑着对卫夕说,“我们是朋友,还是发小呢。”
“啊…对…”
“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是也改不了客观存在的事实吧。”
纪子洋开着车,隔了一会又问卫夕,“说真的,你想不想记起来?”
卫夕想了一会,摇摇头,“妈妈说我不会记起来了。”
纪子洋没说话,对此也没表示出太大的反对,其实他对卫夕的失忆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可是就算是这样,对纪子洋来说,卫夕始终都还是卫嘉乐,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即使名字改了,记忆也不在了,但是此时的纪子洋觉得他根本不在乎卫夕能不能再记得与他的那些过去。在经历过或许将会永远失去卫嘉乐的痛苦以后,他觉得能够再次遇见卫嘉乐已经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了,所以他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个可以重新和卫嘉乐在一起的机会。
虽然如今的卫夕真的看起来不再那么讨人喜欢了,呆滞的表情、游离的眼神、还有没有生气的气质,无一不昭示着他真的跟过去那个卫嘉乐没什么关系了。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纪子洋转动着方向盘,时不时的用余光瞟一眼副驾上的卫夕。
因为他是卫嘉乐啊,只要他是这个人,这就够了。
卫夕下车的时候,纪子洋隔着车窗叫住了他。
卫夕稍微猫下点腰隔着车窗看着纪子洋,纪子洋笑着对他说道,“就算你永远也不会想起来了,我们也可以重新做朋友,对吗?”
卫夕听完纪子洋的话,慢慢的点了点头,一直显得有些木讷的脸上难得挂上了一丝柔软的神情。
即使麻木如卫夕,在听到这样的话时也会感觉到一丝动容吧,没有因为失忆就被放弃掉,陌生的旧时友人依然想要和这样的他做朋友,这是长久以来一直没有得到过的温柔吧。
过去的回忆没有了,那么就一起建立新的回忆好了。
纪子洋当时是这么想的,他也对一切抱着一种谜样的自信,他相信他和卫夕还能回到过去。
于是从那以后,他便开始经常找机会约卫夕出来见面。
虽然卫夕还是那副样子,经常不能第一时间回应纪子洋发过来的消息,见面时也没什么话说,但是只要他出来了,对纪子洋提出的任何提议都没有反对过。
一开始纪子洋还是很有风度的,他知道卫夕已经忘记过去的事了,所以他处处都会迁就卫夕,做什么也都会特别的照顾卫夕,就像小时候那样。
“昨天吃了什么?有没有喝牛奶?”
“夜里还是把窗户关小点吧,今天有风。”
“明天想去哪里?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是不是又熬夜了?都有黑眼圈了,要交稿了么?”
“不要太辛苦了。”
……
关心无处不在,像是卫夕的监护人一样,什么都想操心。
纪子洋对卫夕真的挺不错的,虽然有时还是会叫错他的名字,但是在卫夕略带不满的神情下,纪子洋也会1 学着用他现在的新名字叫他。
只是有时纪子洋还是会在无意间将那句“嘉乐”脱口而出,长久以来的习惯很难迅速的改变,这似乎是人之常情。
看着这样的纪子洋,卫夕的心里难免还是有点别扭,每次纪子洋叫他嘉乐的时候都让他觉得有些压力,因为卫嘉乐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太陌生了。即使他知道那是他曾经的名字,但是被别人这么称呼的时候内心还是会感到很奇怪。他已经不是卫嘉乐了,忘记了过去一切的他似乎早就和卫嘉乐是不同的两个人了,那感觉不但让他觉得反感,而且就像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是不完整的,他是缺失的。
可是在看着纪子洋神采奕奕的给他讲述两个人的过往时,他从纪子洋的脸上看到了不忍让人打断的兴奋。
就像现在这样。
“好吃吗?”
精致的盘子里放着一块可爱的蛋糕,装修高级的咖啡厅里,到处都飘着浓郁的咖啡香气。
纪子洋坐在卫夕的对面,笑容里带着一丝小小的期待,“你过去很喜欢吃甜食,每次过生日的时候都能一个人一口气吃掉大半个生日蛋糕,明明当时那么小,还要吃那么多,最后还会撑得肚子疼…”
卫夕尝了一小口,脸上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还是小声的说道,“谢谢,很好吃。”
纪子洋并没有在意卫夕看似过于平淡的反应,反正现在卫夕总是这个样子,他已经有点习惯了,只要卫夕没有否定,那一定就代表他喜欢,纪子洋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我不怎么喜欢吃这些东西,但是有一次碰巧来到这里,我就觉得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口味,那时就想要是能在再见到你,一定要带你过来尝尝…”
卫夕闻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纪子洋温柔的注视下默默的吃着盘子里的蛋糕。
“以后我还带你来这里,好吗?”
“…好。”
纪子洋满意的笑了。
第6章 第 6 章
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却还是选择了顺从。
卫夕虽然有点迟钝,但是他不是傻子。他能感觉到纪子洋对他的好意,他也能感觉到纪子洋对他的关心,从两个人的相处之中流露出很多的细节,都让卫夕觉得,曾经的他一定和纪子洋非常亲密无间。
“就像…亲生兄弟一样,甚至比亲兄弟还要亲。”
那时赶上周末,纪子洋带卫夕回到了两个人的故乡。
绿油油的稻田,祥和的乡间小路,一切对卫夕来说都是那样的陌生。
他从来没有回到过这里,如果纪子洋不说,他一定不会对这个地方产生任何感觉,只认为这里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小镇。旧时念过书的学校,每天放学都会路过的小店,两个人生活过的街头小巷,还有眼前这条贯穿家乡、承载过无数回忆的望川河,一切的一切对卫夕来说都是不曾见过的。
卫夕和纪子洋踩着岸边的碎石子迎着晚风漫步,那感觉就好像恍然间回到了过去,同样是两个人迎着傍晚的夕阳站在这里,一切都没有变过。
纪子洋难得的在这一刻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安静的走在卫夕的身边,时不时的侧过头温柔的注视着他。
那样的目光让卫夕感觉有些别扭,有点烫人。
后来纪子洋也感觉到自己的目光有些明显了,因为卫夕的脸已经慢慢泛红了。于是他赶紧舔舔嘴唇,想要掏出口袋里的香烟。可是已经摸到烟盒的手犹豫了片刻又还是缩了回去,他知道卫夕不抽烟的,他不想让他觉得反感。
“我们过去是什么样的?”
一直很沉默的卫夕难得主动开口问道。
纪子洋垂下目光沉吟半晌,然后看着宁静的河面告诉卫夕,“就像…亲生兄弟一样,甚至比亲兄弟还要亲。”
卫夕没说话,像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从小到大我们一直在一起,那时就好像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分开,”纪子洋的眼里带上了一抹忧伤,“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我不能没有你,你也不能没有我,就像……”
“就像它们一样。”
记忆中的仲夏,到处都是嗡嗡蝉鸣声。
卫嘉乐看着浅浅的河水里彼此相依、游来游去的两条小鱼喃喃自语,“这只是洋洋,这只就是我,我们每天都在这条河里游来游去,冬天就躲在河底下,靠在一起取暖,夏天就会浮到河面上来,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分开,对吗?”
卫嘉乐抬起头,用清脆的少年音问纪子洋。
“对。”
然后卫嘉乐就笑了,那笑容非常好看,让纪子洋一辈子都忘不了。
纪子洋哽咽了一下。
该怎么形容当年的两个人呢?
曾经的纪子洋最担心的就是看到卫嘉乐和别人站在一起,那种有说有笑的样子带给他的刺激远远大于看到别的孩子有父亲接送。
自从认识了卫嘉乐,卫嘉乐就变成了纪子洋的一切。他很害怕卫嘉乐的目光会落在别人身上,他害怕他不能占据卫嘉乐的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于是他竭尽全力的对卫嘉乐好,每天都跟在卫嘉乐的身边寸步不离。早上上学要提前去找他一起,下课也要早早的在班级门口等着他一起回家,生怕他一个不注意,下一秒卫嘉乐就和别人站在一起了。
就连每天带饭都要多带两个鸡蛋两盒牛奶,一份是给自己的,一份是给卫嘉乐的,总之只要他能想得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
不过卫嘉乐也从来没让他失望过,无论身边围着多少人,只要看见纪子洋,他就会像只可爱的兔子一样一跳一蹦的来到他的身边。他从来没掩饰过对纪子洋的喜欢,谁都知道卫嘉乐和纪子洋关系最好,对卫嘉乐来说,谁说的话都比不上纪子洋一个字好使。
人前是那么一个明朗活泼的少年,人后却又是那么一副温驯的样子。
卫嘉乐很喜欢撒娇,尤其是对纪子洋撒娇。午后的天台,卫嘉乐躺在纪子洋的腿上,自下而上的看着他,笑的一脸明媚。
那是纪子洋的心里最能感受到惬意的时候。
可是慢慢的,纪子洋却发觉自己并没有因为卫嘉乐对他的重视而感到心满意足,他不但不满足,反而在得到卫嘉乐更多关注的同时,想要得到的更多。
尤其是在上了中学以后,纪子洋慢慢开始觉得卫嘉乐多和谁说一句话都会让他感到害怕。有时候还会因为过于担心得不到卫嘉乐的注意而感到生气,在看见卫嘉乐和别人有说有笑的时候,纪子洋总会感觉像是被背叛了一样。
甚至在踢足球的时候,他故意绊了那个课间操时搂过卫嘉乐肩膀的男孩一脚。看着男孩抱着鲜血直流的小腿倒在地上痛苦的叫唤着,纪子洋甩甩头上的汗水一言不发的向教学楼走去。
可是目睹到一切的卫嘉乐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而只是胆战心惊的尾随着他进了教学楼,一路左拐右拐,然后走到没人的地方时小心翼翼的拽拽他的衣角。纪子洋冷着脸没有看卫嘉乐,他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刻搭理卫嘉乐,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生气了,就算他不理卫嘉乐,卫嘉乐也会一直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也不是不怕卫嘉乐可能有一天会选择转身就走,但是却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这么做,就像在测试一样,幼稚的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卫嘉乐在乎他,满足心里那份虚弱的安全感。
所以不理卫嘉乐,是纪子洋给卫嘉乐的惩罚,也是纪子洋给卫嘉乐的试炼。
可是纪子洋从来都不知道,虽然他害怕失去卫嘉乐,但是卫嘉乐其实也同样害怕失去他。否则为什么会在明知道纪子洋做错事的时候选择无视呢,没有去关心摔伤的同学,没有去责备纪子洋的错误,只是专注于纪子洋心中的不满,只想平息纪子洋心里的怒意。
明明两个人都错了,可是谁也不会去在乎这样的对与错。可能那时的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吧,骨子里的自私和冷漠,他们在意的只有一直互相陪伴的彼此。
因为他们只有彼此呀,这么多年,从始至终,他们的眼里只看的到对方的身影。
后来放学回到了家里,纪子洋也依旧冷着小脸不理卫嘉乐,只自顾自的坐在地板上趴在矮几前开始写作业。卫嘉乐站在门口也不打扰他,只是安静的靠着门框看着他。然后没过一会,纪子洋的背上传来了熟悉的热度和重量,他不用回头都可以想象出把脸贴在他背上的卫嘉乐闭起眼睛是什么样子的。
于是惩罚终于被这样的温度融化了。
就这样,一个靠着硬实的背脊安心的睡着,一个伏在矮几上刷刷的写着两个人的作业,宁静祥和的夏日傍晚,两个人的嘴角都微微的有些上翘。
纪子洋知道,或许卫嘉乐也知道,他们两个人其实都有点不正常,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交往方式其实也有点不正常。
可是纪子洋没办法变得正常起来,他甚至就是希望变得越来越不正常。
因为他最喜欢那样的卫嘉乐了,就像现在这样温顺的靠在他的背上,那让他觉得他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卫嘉乐。
后来在失去卫嘉乐的很多年里,纪子洋经常会梦见他变成了望川河里的一尾青鱼,彷徨无措的寻找着本应和他依偎在一起的另一条青鱼,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点踪迹。
“后来因为父母的关系,我要搬到外地去,我们就不得不分开了,当时我和你说好了,你要在这里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就在这里,”他看了看两个人站着的地方,又转过身面对着卫夕,“现在我找到你了,我们又能在一起了,对吗?”
卫夕还是沉默的看着纪子洋,就像在努力的消化着纪子洋所告诉他的信息,可是还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就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我不能没有你。”
纪子洋看起来好像很激动,突如其来的情绪让他一瞬间忘了眼前的人早已不记得他了。他紧紧的抱住卫夕,就像当年他要离开时那样。
“我真的不能没有你,”纪子洋窝在卫夕的耳边小声说道,“嘉乐…”
那语气听起来温柔极了,就像是七八岁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丢失多年的宝物一样。
可是卫夕却对这样的纪子洋并没有什么感觉,也根本体会不到纪子洋复杂的心情。他甚至连这个陌生而又突然的拥抱都没有在意,只是一动不动的站着,等到纪子洋的情绪慢慢平淡了,才伸出手指了指远点地方。
清风拂过,天色渐暗。
纪子洋放开卫夕,回过头顺着卫夕所指的方向看去,一点荧荧微光,正顺着河流的方向慢慢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