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是呢,还没有消息。”苏伯叹了口气,凝视着岁栖白憔悴的神情,缓缓道,“小主人,你该对自己好一些,我想,老爷跟荀公子瞧见了,定然也不会开心的。”
岁栖白淡淡道:“我也很想对自己好一些,但也许我本就该受此报应。”他紧紧抿住了唇,平静的将荀玉卿抱回房中,他怀中的这具身体正在努力的活着。
肉眼可见的虚弱,毫无遮掩的病容,可荀玉卿还在努力活下去,等着下一次醒来。
但是岁栖白又做了什么,他在荀玉卿最可能得到解药的时候,亲手抹灭了这个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人在痛苦中挣扎。
苏伯唉声叹气的关上门,仿佛要将这辈子的气都尽数叹完,他忍不住在心里悄悄的想:你该有什么报应呢,要是你跟老爷这样的好人都会有报应,那天底下的人,岂不是该统统死光——呸呸,净口净口,不能胡说八道。
岁寒山庄没有点灯,众人都已睡下了,只有苏伯提了一盏灯在前头开路,他絮絮叨叨了些闲话家常,岁栖白本不会打断苏伯的,他很少这般无礼的对这位老人家,可这一次他却开了口:“苏伯,我有些累了。”
苏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看他,静静的笑了笑,点头道:“老头子明白。”他虽然明白,却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这种痛苦,因为他不够强,也没有像岁栖白这般的爱着一个人,因而这种理解,只是一种同情。
床很软,被褥都是崭新的,桌上放了一瓶花,刚刚择下的新枝,托着秋日红枫,美得格外风情万种。
荀玉卿躺在软枕上,他的睡容不但安详,还很平静,仿佛世间的悲欢离合与他划开了一条长长的沟壑,红尘进不去他的梦,他也不必来此红尘烦忧。
……
一梦忘忧。
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美,美的东西,往往会叫人忘记它的毒性,就好像是带刺的玫瑰一般。这种毒原先发明出来,是为了解决一个大人物的头痛病,那位大人物因为整宿整宿的疼痛而睡不好觉,因此底下的人为了讨他的欢心,发明了“一梦忘忧”。
但是再好的东西下重了剂量,也就变成了毒。
有时候好与坏,也许往往就在一线之间。
这种毒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不会有人比岁寒山更清楚它的来历,因此这件事虽然麻烦,尽管知道自己前去也许会被拖延些时日,他仍要亲自前往弄清楚原因,可他想得也许太过所以然了,所以非但没有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还因此耽误了时间。
等到岁寒山回到山庄之中的时候,万籁俱寂,唯有一个房间亮着灯,他轻轻推开门,只见到岁栖白如雕像般的坐在床边,荀玉卿的脸色苍白,丝毫不见血气,还未等他开口,岁栖白忽然开口道:“苏伯,我为什么不能选玉卿呢,为什么我做不到……”
这并不是一句质问,显然也不是一个哭诉,而是极平淡的疑问,正是这样的疑问,却忽然叫岁寒山的心整个揪了起来。
人家总都望子成龙,可岁寒山却总希望岁栖白更傻一些,更蠢一些,最好连武学的天分都不要太高。一个人越优秀,地位越高,当他的心越善良澄净,他就会越来越痛苦。
人人都向往光明,因此越光明的人,反而越受苛责。
岁寒山的手轻轻的搭在了岁栖白的肩膀上,他并没有去瞧岁栖白的脸,而是从怀中掏出了解药喂荀玉卿服下。这解药自然也不能说是解药,而是另一种相反的药,有些人想睡个好觉,有些人却想精神百倍,两样药的药性相冲,用对了剂量,便能解毒。
“他会好起来吗?”岁栖白喑哑道。
岁寒山沉默了会,轻轻叹气道:“应当会的,只要他能醒过来,便是痊愈了。”这话说得虽然轻松,但他们二人都不由得想到这段极长的时间,谁也说不好毒性是不是深入骨髓,这解药用来有没有效果,是不是要加重分量。
世界上说不准的事,岂止是这一件呢。
荀玉卿自然会醒过来的,他醒过来的还很快,一来是药力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把他硬生生的撞醒了;二来是他也睡了许久,差不多到该醒的时候,加上药物,自然很快就醒了过来。
这时外面忽然下了雨,雨声滴滴答答的,有些扰人,屋子里点了盏灯,岁栖白与岁寒山正在说话。
岁栖白这时已经说完了自己在荀玉卿昏迷之后接到了越山河的信一事,慢腾腾的继续说了下去:“我到时,越前辈正与那恶人交手被打伤,我本以为此事应与姑苏之事有所关联,但之后追查下去,意外在葛元石处发现线索。但越前辈以人品为葛元石担保,我便想着葛元石妙手回春,带着玉卿一道去了葛家,但却……”
原来如此。
荀玉卿盖着被褥,静静的想:我上次昏睡之后,岁栖白他们也在追查情况,应当是顺着药材追查到了葛元石家中,而越山河又为葛元石担保,所以我才会在轿子里,被一起抬到了葛家,结果葛元石露出真面目来,至于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他也都清楚了。
“但却发现他狼子野心,那些线索并非是别人冤枉他,是么?”岁寒山淡淡道,“那之后呢?”
“葛元石用玉卿和诸位侠士要挟我。”岁栖白道,“我问清诸位侠士身上只是迷药之后,便将他杀了。”
岁寒山慢慢眨了眨眼,忽然道:“你觉得此事,只是葛元石一人做的么?”
“那倒不然。”岁栖白轻轻道,“葛元石本是想要我做些别的事的,不知为何突然变色,非要我杀了诸位侠士,我想他定然是有同党的。可是我实在想不出他们为何要做这样的事,还有姑苏那件事,我原以为是柳剑秋为引我而去,可后来细细查探,却又发觉并非如此简单。”
他实在有些困惑这之间的联系:“几位被杀的侠士当中全无共同点,姑苏那时还知道是柳剑秋,可此事的凶手却渺无踪迹,定然不是为了扬名……”
“你有没有想过,越山河为何没有死?”岁寒山耐心听他说完话,忽然站起来走到了窗边,他将纸窗抬开,静静瞧着雨帘,平静道,“许多比他更厉害的英雄好汉都死了,他一个退隐多年的老人却只是受了重伤,葛元石被怀疑时,他也要第一个出来为葛元石担保。”
岁栖白的脸色古怪了几分,他忍不住想起了荀玉卿同他说越山河不是个好人的事来,不由得问道:“你……是在怀疑越前辈?”
“我一没证据,二没亲眼见着,谁知道呢。”岁寒山侧过身来微微笑道,“我只是在想,一个受了重伤,又叫多年老友辜负信任的老人家,寻常人定然对他十分同情悲哀,可怜他识人不清,可怜他被挚友背叛,可怜他……这般的无辜。”
岁栖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他并不是个蠢材,也不是个只会听父亲训话的小孩子,岁寒山说得固然有所指向,可也许越山河的的确确就是无辜的。在没有证据之前,任何猜测与怀疑,都只能是猜测与怀疑。
“我早年行走江湖同他照过面。”岁寒山淡淡道,“他这人讨人厌的很,我不太喜欢与他打交道。至于他老了之后有没有稍微好些,也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并不太在意,只是觉得他未免太干净了些。”
水至清则无鱼。
“不过,若是今日换做是你,我就绝没有半分疑心了。”岁寒山微微一笑,“世上比你还要傻的人,能有几个呢?”
岁栖白沉吟片刻,忽然道:“玉卿也说越前辈不是好人。”
“哦?”岁寒山微微一笑,“英雄所见略同,不足为奇。”
“看来你虽然不太聪明,但好在找了个聪明的媳妇。”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的写了三十多万字了可是我才写了一半
_(:з」∠)_这篇怎么会这么长我也好奇怪
还好反派他们都出来了,不然我可能要断气了X
还有就是,玉卿跟大爷的肉我已经炖好了,算个番外吧,不接任何剧情=L=
2.14当情人节福利吧,会找个地方放,到时候再通知吧=L=对了也不要钱
算是给正版大家的福利,如果盗版连有话说都盗,那我也没有办法了_(:з」∠)_
第115章
秋意深浓,隐隐露出了几分初冬的寒意,山庄之中却忽然大兴土木。
毒虽然消去了,可荀玉卿的体虚却不会因为毒消而彻底变好, 他在床榻上休养了小半个月, 方才恢复往日的精神, 等他从病床上起来的时候,岁寒山庄里头也多少有些变了样。
之前岁栖白与荀玉卿一起去见过的那片梅花林稍稍变了些样子, 似乎又添了些新的树木,他也没有多瞧,目光落在了一个小池上, 这池子显然刚挖好不久,只有个雏形,尚未竣工,他不清楚这是岁栖白还是岁寒山的意思, 就没有多心。
快要入冬了。
荀玉卿在院子外站了好一会儿, 他实在不太愿意再病怏怏的躺着了,过去这几月的经历,他几乎觉得自己跟躺棺材也没有区36 别。外头的一切明明都看过了,却仍旧不觉厌烦,总比回到屋子里再躺着好。
虽还有几月,不过岁寒山庄之中已开始采办年货,山庄人多,有些弟子还需回家,就近的尚不着急,远一些的也要准备启程,皆要打点。岁寒山约莫会留在此处直至过年才离开,苏伯虽忙得团团转,却也幸福的很,整日带着笑,走路都打飘。
说起岁寒山。
荀玉卿还记得自己醒来的那个晚上,岁栖白问岁寒山为何来得这般迟,岁寒山好似有些难言之隐,可是能说便是能说,不能说就是不能说,何必欲言又止,荀玉卿与岁栖白皆都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有些担心岁寒山而已。
到底是什么阻碍住了岁寒山的脚步?
人的好奇心就是这样,总是不合时宜的爬出,就好像小姑娘跟小伙子的春心,总会在各种各样的时候,忽就怦然动起来。
临近午时,苏伯来给荀玉卿送鱼片粥,瞧见他在外头吹风,便多嘴了一句:“你啊,可别病刚好就呆在外头,小心着凉。”不知道是不是中毒一事让他有所触动,虽然荀玉卿的待遇尚还比不上岁栖白父子二人,但比之往常,已好上了许多。
“劳烦你了,苏伯……”荀玉卿含笑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落在苏伯的身上,忽然心下一动,忍不住问道,“苏伯,我想问你,你跟在岁伯父身旁应当许久了吧?”
“是啊。”苏伯看起来很骄傲,“老爷他十几岁的时候,我就跟在他身旁了。”
那真的是很久了,久也就意味着,苏伯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荀玉卿的双目闪动,状若无意的说道:“那岁伯父的故友,苏伯定然多数也都识得了?”他想了想岁寒山去找解药时提及的那位故人,如果说是敌人,未免态度太轻松了些,要说是朋友,却又好似不太亲近,思来想去,还是斟酌用词,委婉了些许。
“那是自然。”苏伯得意洋洋道,不过还算没忘记正事,他领着荀玉卿回了屋,坐在桌边,把温暖的鱼片粥推了推,催促道,“对了,这粥你趁热吃。”
荀玉卿舀了两勺,有些漫不经心,又道:“这倒是不妨事,苏伯,我想问你,岁伯父为我寻找解药的这位故人,与他是不是有些不和?故意为难他?”他故作忧心忡忡,婉言道,“岁伯父不愿告诉我们小辈,可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实在无法安心,生怕岁伯父为了我的毒受了委屈。”
想满足好奇心,必然需要在询问问题上运用一些言语的技巧,荀玉卿当初就是这么靠着说话的技巧从蓝千琊手底下保住尊严,这会儿哄一下苏伯,自然更是不在话下。
哄人嘛,不外乎说到他心坎里头去。
荀玉卿要是干脆直接的问,即便苏伯会告诉他,怕是也不会说出许多来。
“噢……你说一梦忘忧的事儿啊。”苏伯果然知道些什么,他轻轻哎呀了声,叹气道,“老爷当然是不会说的,也难怪他什么都不提,这个吧,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只是人的关系。”
荀玉卿眨了眨眼,忽然瞧见门外站着岁栖白,对方冲他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打扰苏伯,因此荀玉卿便故作全然不知,只是静静听着苏伯继续说道:“这事儿,老爷不说,大概是怕小主人知道了心里头不舒服,那两位,讲起来真是一段孽缘。”
原来,岁寒山所提到的故人,其实并非是一个人,而是指一对夫妻,一梦忘忧也是这对夫妻共同研制出来的,那位死在他们手中的大人物,则是其中一人的师父,这事儿说来太长,不必多提,只需知道那大人物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就是了。
真正叫岁寒山说不出口的,是这对夫妻都曾追求过岁寒山,但自岁寒山成婚之后,他们二人也立刻成亲,只是每每岁寒山造访,夫妻二人便要争风吃醋一番,因此岁寒山无法,只能与两位好友交情渐疏。
原来如此,那倒是难怪岁寒山说不出口。
荀玉卿若有所思道。
……
夜已深,美人榻上的美人也在渐渐苏醒。
这个女人似乎已有了些年纪,因为她从骨子里透出的风华与成熟,叫人忍不住自惭形秽起来,但任何人也瞧不出她到底多大。
她的腰肢就好像蛇,既纤细又柔软;她的皮肤是透着红润的莹白,就好似上好的绸缎,光泽而温润,却透着一种近乎野性的诱惑力。因此她从美人榻上抬起身来,轻轻靠在榻边的举动,都无可挑剔的优雅与妩媚。
“孩子,过来。”
她的嗓音娇美,语调却格外的冷漠无情,游丝般的媚眼能勾住任何一个男人的心,可偏偏对着说话的,却是一个瞎子。
江浸月依旧坐在轮椅上,他不但是个瞎子,而且右脚的脚骨天生畸形,可他却偏生是个无法容忍不完美的人,因此他很少会自己走路,纵然他看不见别人的目光,却依旧不愿意有人看到自己最残缺的部分。
“娘。”江浸月淡淡唤了一句,却并没有过去,他平静道,“你怎么来了。”
千凤栖站了起来,她仔细瞧了瞧自己这个孩子,知道他已长大,大到也许不会太听爹娘的话。她冰凉的手轻轻搭在了江浸月的肩膀上,声音之中总算多了一些温柔:“月儿,你为什么非要去招惹栖白呢?”
江浸月的眉头好似一下子就蹙了起来,他紧紧抿着唇,神情冷淡而严峻。
“你是觉得我比不过岁栖白,还是希望我放过他?”江浸月紧紧抓住了轮椅的扶手,他咬着牙,循着声音抬起头,那双雾灰色的眼瞳茫然的对视着虚空,脸上露出了固执的神情。
千凤栖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叹的这口气就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那般扇在了江浸月的脸上,他已知道答案了,因此低下头去,忍不住收紧了手指,五指几乎要将轮椅的把手捏出印痕来。
“我究竟哪里不如他?”江浸月的声音毫无起伏,好似永远这般的平静,这般的淡然,他甚至微微笑了笑。
一个人若到这样的份上还能笑得出来,那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够笑得出来。
“这个世上能有几个人与栖白比呢?”千凤栖微微屈身,怜爱的瞧了瞧江浸月和气的脸,伸出如玉般的手,葱白的指头轻抚着爱子的面容,然后滑落至下巴,慢慢捏着他的下巴抬了起来,柔声道,“我瞎眼瘸腿的小魔头,你拿什么与人家比呢,你最不如人家的地方,就是人家从来没将你放在眼里,你却巴巴的要追上去。”
这哪是娘亲对儿子说得话,再恶毒的敌人,再深的仇恨,恐怕也吐不出这么残忍的话来了。
江浸月的脸苍白如纸,千凤栖将他搂在怀里,又轻声软语的哄他:“不管你平日里要做什么,爹娘难道没有依过你么?尤其是你爹爹,哪回不是对你千依百顺,你为什么就是要与栖白过不去,你即便下手,又伤不到他半根毫毛。”
你可知你对岁栖白下手,折磨他的心,自然是会引出岁寒山来的。
寒山……寒山……
千凤栖的目光之中隐隐含了几分痛苦与埋怨,她年轻时曾经爱慕过这个男人,到如今却变成了一种恐惧跟敬畏,她只要每每想起丈夫看到岁寒山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就嫉妒的想发狂,所以,她只能比丈夫表现的更欢喜,更愉悦。
殊不知,她丈夫心中何尝不是与她相同。
江浸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爹也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