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让水溶的心头一颤,再仔细地去看他的少年时,才恍然发觉,这个一直在他怀抱中长大的孩子,已然有了真正可支撑门户的男子汉的气魄。
他的手顿了顿,随即缓缓笑道:“阿柒,你果真是成长了许多。”
成长到,他几乎已经无法再等待下去,迫不及待想将这个人吞吃入腹了。
他的眸色微微暗沉下来,随即刻意压低了声音,带了点引诱的意味:“阿柒,过两天,可愿与我一同再去那温泉庄子?”
水溶这厢不怀好意的诱拐宝贝儿子,张氏却是一点都不知道的。她正为着迎春的亲事操心不已,又与贾琏和牛婉商议了半日,最终还是看着张世忠好。那孙绍祖,却是万万嫁不得的。
“莫说是嫁不得了,”张氏咬牙道,“我已经让人去之前退婚的那家问个清楚了,若是属实,定要将这人送到大理寺不可!”
贾琏却连连摇头:“母亲,此事实在难办。因着那小姐已经身亡,况且又非孙绍祖直接迫害而死,竟是被流言蜚语逼死的。那孙绍祖若是死活不认,我们却也没有办法啊。”可若是暗地里下手,岂不是无法还那小姐一个清名?
这边正没个主意,却忽然听人前来报,说那孙绍祖居然自己上了官府认罪去了。众人心中皆颇为诧异,贾琏更是蹙眉道;“此人莫不是脑子有病?”这个的可能性都比忽然悔过自新大啊!
他哪里知道,那姣姣自从黄泉回到人间后,便处处纠缠于孙绍祖。孙绍祖每每一躺下,便看见那帷帐上映出一张惨白的鬼脸,女子披着乌黑的长发向他缓缓飘来,拿双手死死掐着他的脖子。日日夜夜如此,就算是神仙也受不住,莫说是孙绍祖一届凡人了,不过几日便神情憔悴,眼眶乌黑。
他也不是没想过去找个道士作法,只是阎王特特给了那鬼魂一道仙气保其不灭,哪里是那些半吊子道士和尚搞的定的?姣姣因着仇怨未了一直无法轮回,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是变着法子的折磨他。日日不是从他杯中钻出来,便是阴森森喊了她的姐妹们制造各种令人魂飞魄散的偶遇。凡是意想不到之时,她们总会冒出来,连上茅房时都不放过。孙绍祖被这满屋子乱跑的阿飘弄的心力交瘁,最终只得痛哭流涕往衙门去了,往衙门门口一跪,哭道:“求大人将小民下狱!”
衙门里当差的大人一时也愣了愣,心中想到:在这官上做了这么多年,却是第一个见到这种眼泪汪汪情真意切求下狱的。他却也没客气,直接问道:“你有何罪啊?”
孙绍祖将自己的罪责噼里啪啦倒了个干净,随即便如愿以偿被投入了牢狱之中,这才得了片刻安寝。
他往那茅草上随意一躺,望着简陋的监房,竟然觉着前所未有的安心。
三日后,孙绍祖最终被判了流放三千里,到那人烟荒芜的边境之地,自此再未听到此人消息。
而贾府门口却停了一辆朱轮华盖车,一个生的清秀的小公子哥儿从那车中钻了出来,他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愈发衬的面如满月眉眼弯弯,兴冲冲便往里面走。
“史公子!”花红见着他也是一惊,忙将人让进去,“史公子快请坐,我们爷还在屋里呢。”
“不用坐,不用坐。”史湘茗豪爽的挥手,“我去里面找他。”
他一把拉开了那雕花的朱门,喊道:“小琅,我——”
后面半句话被生生咽回了喉咙里,史湘茗瞪大圆溜溜的眼,望着眼前正飘忽着的、没有脚的红衣女子,看着她脖颈上青紫一片的勒痕,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贾琅看见他也是一愣,随即诧异道:“湘茗,你怎么......”
怎么偏偏挑这个时间来了?
他还未问出口,便见门口的小公子两眼一翻,身子像面条一样软下去,成功地一头栽倒在了碧绿雕花的地板上。
贾琅张口结舌了许久,终是无奈地摇摇头,亲自上前把人费力地抬起来,搬到了床上。这才转身对那女鬼道:“心愿已了,你已经可以轮回了。”
那姣姣盈盈一福身,道:“还未在此,谢过公子。”
“你无须谢我,”贾琅觉得颇有些羞惭,“我并未为你做过什么,倘若不是阎王查明此事,只怕这事永远不会现于人前。”
红衣女子蓦地展颜一笑,道:“若不是公子,小女子又哪里又那个能力请到阎王爷出马?如今夙愿已了,小女子终可以转世重生,惟愿公子事事顺遂,小女子轮回后,自会报答公子此份恩情。”
贾琅还未再开口说些什么,便闻空中传来一声音,恍若风送浮冰般冷漠:“尘缘已毕,还不快走?”
姣姣听闻,最后一行礼,随即便化作一道白光,追随着那转瞬即逝的风去了。贾琅怔怔地站在屋内,想着那女子今生遭遇过那么多的不顺遂,不由得心中一酸。他在窗边微微阖起了双眼,在心中道:“愿她下一世,平安顺遂,福寿延绵。”
他还未在心中想完,忽而听到一声轻笑,随即身边传来了微冷的气息,带着微微腥甜的气息。扭头看去,却是个一身红袍的男子,他的皮肤是异样的、不见任何血色的白,缎子一样的墨发散下来,俊美的甚至有了些凌厉的味道。他的眸子像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只是看一眼,便让人觉着灵魂都要深陷下去。
“这件事,你是不是更该来求求我?”那男子含笑道。
第39章
贾琅的眼睛蓦地瞪大了, 几乎是一瞬间便知道了眼前这人是谁。他不敢置信地眨眨眼, 惊讶道:“阎王?”
阎王爷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 自在地往房中摆着的紫檀有束腰带托泥镶织锦宝座上坐了,丝毫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手一伸,便有随身的小鬼匆忙端了杯白雾袅袅的香茶上来, 小心翼翼地放这位爷手上了。还殷勤的站在一边给扇着风,生怕这位爷感受到一点点的不适。
贾琅看着,心中不由得涌出了另外一个想法。
这个阎王,好像比二房的凤凰蛋还像凤凰蛋啊......这待遇也太好了点吧?
显然,有此想法的绝对不止他一人, 天上的一众神仙都在咬着小手帕嘤嘤嘤, 哀怨的不得了。
阎王微微抬眼, 那双妖冶到近乎锋利的眸子猛地一瞥, 瞬间成功让天上的神仙都打了一个寒颤。似乎隔着这天与地之间辽阔的距离, 都感受到了来自黄泉的那阵阴冷的气息。
他这才满意地颔首, 低头品了口茶,顺带发表了一下对天上那群吃瓜群众的不满。
“你们,太吵了。”
太上老君差点把自己的胡子都揪下来,愤怒道:
“不能,”阎王傲然道,“否则我就罢工。”
那群不满的神仙顿时默了。
阎王这职业,真真不是说做就能做的——自洪荒以来,九重天也就诞生了这么一位天性中便带有杀伐果断的死亡气息的神仙。因此入了黄泉,做了那鬼世的执掌者,每日处理千千万万的凡人生死之事,指引鬼魂转生投胎,掌管天下生死秩序。
工作颇多,然而这位阎王却做的得心应手,时不时还能抽出些时间来坚持自己的兴趣爱好——看看鬼片。
没错,他最偏爱的,便是在众鬼的环伺下优哉游哉地欣赏那些凡人想出的阴间景象。
贾琅在他旁边一坐下,便觉得周身的气息缓和了许多,想是阎王将他从黄泉带来的阴冷之气收了些。他冲着贾琅点点头,道:“那女子下一世将转世为一个官家小姐,嫁的是一个世家子弟,两人却也情投意合,生有两子,平安了此一世。”
贾琅知道他是说方才那姣姣,心中也觉得安慰了些,点点头道:“此事真是要多谢阎王出手相帮了。”
“不碍事,”阎王道,“本座也是为了看个新鲜。”他还未曾见过有人自攻自受,实在是好奇的很。
贾琅:......
这个阎王的画风,好像也有点不太对啊!
他正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位爷的神来之语,却听闻那里间儿的床上传来细细一声嘤咛,原本被吓的昏了过去的史湘茗撑着额头慢慢坐了起来。那小眼神着实迷茫的很,满脸皆是不解与诧异。
“我怎么睡过去了?”他喃喃道,又使劲用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将眼眶里凝结成泪珠的水雾全都擦了下来,在那织锦的被面上印下了好几个颜色略深的小圆点。刚醒来的小公子打着哈欠,水雾弥蒙的眼圆滚滚的,看上去很有让人上手掐一把的冲动。
“好痛!”史湘茗低呼一声,委屈地看着面前的人,“干嘛掐我?”
贾琅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将方才的想法付诸实现了,一时也笑的有些讪讪的。但手下却是毫不客气,将那两颊的嫩肉都蹂躏的粉里透红,这才笑道:“你今日怎么来找我了?”
“怎么,无事便不能来找你了?”史湘茗傲娇道,过一会儿又神秘兮兮把小脑袋凑过来,在贾琅耳边轻声问,“听说,那与你交好的北静王世子,生的甚是好看?”
贾琅:......
“你又来了。”他颇为无奈,不由得轻叹一口气,“这颜控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而且,他是不可能乖乖与你做模特的。”
好歹也是天上有头有脸数一数二的神仙,虽然到底是哪位大神还有待考证,但是......让他配合一届凡人作画,这事,只怕不大能成吧?
哪家的凡人,有这么大的脸?
史湘茗一听,那原本兴致勃勃的脸顿时就黯淡下来了几分,一张小脸惨兮兮的,满心不悦的模样。直到他眸光一扫,扫过了那外间儿正饶有兴致望着他的阎王爷,登时眼睛就瞪大了,一瞬间,他的周身似乎都迸发出了粉红的花花。
贾琅的心中,蓦地生出了点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这个预感成功的变为了现实——史湘茗想也不想便从床上扑了过去,一双闪闪发光的眸子直直地注视着那位坐在椅子上的大爷,激动道:“这位公子,我观你容貌出众气质非凡,实在令人一见倾心。可有那意愿,让我将您画入画中?”
贾琅:......
他就知道。
他不由得扫了那阎王几眼,生怕对方一时被触犯发了脾气。毕竟之前听神仙们八卦时曾提起过,那阎王的容貌生的颇为俊美,却非常忌讳被提到这个话题。每每听到此语,都非得将那人暴打一顿方可罢休。
为了维护史湘茗的人身安全,贾琅默默在心中召唤了一众神仙,预备等阎王一出手,就把史湘茗给捞回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阎王爷只是拿手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便笑眯眯道:“好呀。”
他的容貌甚为出众,一笑本该让人觉着摄人心魄,可是贾琅却只从对方那缓缓勾起的艳色的薄唇中感受到了千万分的凉意,一时不由得抱着双臂打了个寒颤。他默默扫了眼身旁的史湘茗,发现这孩子目光直直地粘在对方那雪白到几乎耀眼的皮肤上,哈喇子都快要流下来了。
......看上去实在是太蠢了,于是贾琅默默向后退了一步,与他保持了一点距离。
阎王爷说到做到,懒懒地往那椅子上一靠,支着下巴似笑非笑注视着两眼直冒粉红心心的史湘茗。那眼神,让贾琅莫名想起了正在捕食的猎豹。而后者则毫无所觉,飞也似地找来了宣纸,随即便从袖子中摸出了从不离身的焦黑的木炭,下笔如飞,在纸张上勾勒起来。勾勒完后,又拿毛笔蘸了颜料,一笔一笔往上涂抹,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贾琅凑过头去看,那纸上赫然便是个一身红袍的俊美身影,在衣衫的映衬下,那皮肤愈发显得薄而白,是没有任何生机可言的白色。而那眉眼,却像是在一杯水中蓦然注入了墨,浓艳的让人丝毫无法移开眼去。连贾琅看着,也不由得为这样的美色倒吸了一口冷气,再侧头去看史湘茗时,他的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连一丝余光也未分给贾琅,似乎也没有为着这美色动心的迹象。
贾琅心中油然对这孩子高看了几分,谁知画完后,史湘茗将那毛笔一放,那眼神简直在阎王身上拔不下来了,迫不及待且严肃道:“美人,你看如何?”
美人......
美......
人......
贾琅觉着自己已经石化了,之后便轻飘飘随风而去。
不光贾琅大惊失色,就连神仙们也纷纷瞪大了眼,预备着下一秒便出手将人救回来。谁知阎王爷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了他这一声。
这下,轮到其他神仙大眼瞪小眼了。
贾琅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扫了眼阎王的脸色。那一身红袍的妖孽并没有任何发怒的迹象,只是微微低头,看了眼被史湘茗献宝似的高高举着的画。
“不错。”
他艳色的薄唇轻启,吐出云淡风轻的两个字,却让史湘茗一下子激动的头上的呆毛都翘起来了,差点原地转三圈。一连声地问道:“真的吗?你真的觉得不错吗?那真是太好了!”
贾琅头一次知道,原来这孩子还有忠犬的属性。
直到阎王准备离去了,史湘茗还抓着他那大红色上绣着暗色流纹的袖子依依不舍,吭吭哧哧了半天才红着脸道:“若是你不嫌弃,我将此画送与你如何?”
阎王似笑非笑挑了挑眉,一伸手将那画收入了袖中。
史湘茗顿时松了口气,想想又小心翼翼地问:“那......那之后,我还能请你来作画吗?”
阎王扫过他圆滚滚的脸,和那一双清澈的一眼见底的眼,那小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满脸期盼的模样。于是他便点点头,淡淡道:“之后,我单独去找你。”
说罢,便径直走出这院子,一拐弯消失在了目光中。
贾琅目送他远去,扭头看时,才发现史湘茗正像座雕像般牢牢立在原地,痴痴道:“生的真好看,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之人......”
然而贾琅的心中,完全是另一件事。他盯着史湘茗,伸出双手使劲摇晃着他的肩膀,颇为认真地问:“你怕鬼吗?”
“为何问这个?”好不容易从痴迷状态脱身出来的史湘茗茫然眨眨眼,无辜道,“当然怕啊,我从小到大最不敢听的就是鬼故事。”
贾琅闻言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随即颇为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你节哀。”
你知道吗,你看中的那个就不是人,而是鬼中的老大!
还是喜欢看鬼故事的老大!
他的心中蓦地升起几分幸灾乐祸,摇头晃脑进屋去了。徒留全然不解其意的史湘茗茫然立在原地,伸手抓抓头发:“节哀?......什么意思?”
他完全不明白啊啊啊啊!
第40章
水溶说要接贾琅去泡温泉, 果然便按时来了。这次他却未乘马车, 而是骑了小三, 往那贾府门前一立。一人一马均是丰神俊朗气质斐然,上头的人白衣飘飘,下面的马儿白毛迎风飞舞, 颇有几分仙家气派。
帮着自家少爷提着包裹的墨香嘴角一抽,望着眼前这一幕默默想:这北静王世子,该不会是想要三爷与他共乘一骑吧?
事实证明,水溶确实是这么想的。他拍了拍马头,示意贾琅坐上来。
墨香的脸都青了, 一把拽住要往上坐的贾琅的袖子:“爷!爷, 您饶了小的吧, 您这样去,太太肯定会找小的算账的!”
这实在是亲密的过了头了, 又走街串巷众目睽睽的, 要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来......这, 这叫什么事!
“无碍, 无碍。”贾琅对于某位神仙的能力十分相信,“他不会让人看见的。”
怎么可能!墨香默默瞅着这显眼的一人一马,死死拽住贾琅的衣角不松手。这样的颜色这样的气派这样的体积......要想不被别看见,难不成是要从天上飞过去?
不得不说,这小厮的确在某种程度上猜中了水溶的打算。他确实是预备着带着自家的孩子,从那天上腾云驾雾过去。不仅省时省力,而且也可以带小贾琅看看天上风景,好过这地上车马纷纷,杂乱的很。
而眼下,贾琅却无比残忍地拂开了自家小厮的手,在他忧心忡忡的目光里翻身上了马,叮嘱道:“若是太太问起来,你只说我是坐马车走的,旁的不用多说——可知道了?”
墨香愁眉苦脸的点头,一路用目光追着贾琅,爷,您真的不打算换种出行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