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来的那个和尚,现在怎样了?”
何修倚在榻上,瞧着铜镜里灵巧地给自己束发的庆俞,漫不经心地问。
庆俞闻言撇了撇嘴:“好着呢,老爷将那和尚当成一尊真佛似的供着……少爷两天没出房间也不来瞧一眼。”
“哦?”
“可不是,”庆俞将拢好的发髻用玉簪固定,忿忿道,“老爷将那和尚安置进了颐园,还吩咐闲杂人等一概不得打扰……据说里头的吃穿用度、布置摆设均是比照着皇家禅寺的规制来的。”
何修笑了笑:“说起来也古怪,他一贯眼界高,怎的对这释空和尚如此上心?”
“少爷,您别说,这个和尚来头好像还不小,”庆俞这时候凑到他跟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当今圣上第九子您还记得不?就是五年前遁入空门,敕赐‘慧真禅师’的那位。”
话到一半,换了副老成的模样像模像样地感叹:“哎,也不知怎的这么想不开,明明坊间传闻才貌双绝,出生时更是天降异象,备受圣上恩宠。”
何修睨了他一眼,“你懂个屁,继续说。”
“这九皇子入了空门之后,到和别的那些秃驴不同,他静心钻研起了佛学,短短几年便已造诣精深,不仅亲自动手编纂佛学讲义,还主持开坛宣讲。讲法时,听众极多,常常达到一万多人的盛况,连那些名僧硕学都接踵而至。”
何修唇角一勾,明白过他的意思来:“怎么,你想说这释空便是九皇子?”
庆俞点点头:“老爷与京城来的一位大人密谈时,我偷听到的。那人说这释空和开坛讲法的九皇子,有八/九分像。”
他这边刚说完,还没来得及邀功,就被何修揪着耳朵提了起来。
“哎哎哎,少爷,疼、疼疼……”
何修怒道:“长了副好耳朵能耐了是不是?让你不该听的别听!这个月第几次了?上回柳姨娘偷男人,上上回老爷请大夫治不举,这次好在是没被发现,要是被逮了个正着,家法伺候还算是轻的!”
庆俞低着头,委委屈屈地不说话了。
“你若闲在府里无聊,我眼下倒有了件事让你去办。”
庆俞眼前一亮:“少爷,你说。”
“茗棋被我安插去了醉霄楼,你去找他打听打听,原先和那和尚一块儿的那帮人如今去哪儿?”
“好的,我这就去办。”
转身就想跑,何修伸手拉住他,又好气又好笑:“急什么,天还早,耽误不了你在外头玩闹,先陪我出去走走。”
庆俞立马跟个斗败的公鸡似的焉了,耷拉着脑袋跟在何修屁股后头出了门。
出了门又是另一番景致,这不辰时刚到,阳光便已驱散了浓雾,将天地照得亮堂起来。可惜昨晚雪下得狠了,地上的冰霜一时半会儿消融不了,何修畏冷,外头冰冷的空气好似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冻住,是以两人只在梅林转悠了一会儿,便欲离去。
“少爷,那不是柳姨娘么?”
庆俞眼尖,胖乎乎的小手指着远处梅林小径上的纤细身影,小声道。
何修抬眸瞧了过去,奈何那抹身影离得太远,未能瞧清就飞快地消失了。
……那个方向,与柳姨娘所住西厢所相反,倒像是……
“留园!”庆俞嚷嚷起来,“穿过梅林,那边可就是留园了啊。老爷今儿个早上刚走没多久,这个柳姨娘就不安分了,连个和尚都不放过!”
何修心里头突然有些怪异滋味,微微垂了眼道:“以那和尚的样貌,别说柳姨娘,怕是连个尼姑都会动春心。”
庆俞撇撇嘴,不以为然,“不就是个和尚么,剃了光头能好看到哪儿去?依我看再如何也比不上少爷半分。”
这话叫何修听了,顿时就乐了,伸手去捏庆俞的鼻子:“你这个小马屁精。”
又皱了皱眉道,“走,咱们也去盯着。这柳姨娘闹出笑话倒是小事,但若这释空若真是九皇子,何府怕会惹了麻烦。”
说起这柳姨娘,也是个奇人。
三年前由一扬州盐商献给了何玄令,据称是一等的瘦马,不但冰肌玉骨、容色过人,更是自小便被教习歌舞、琴棋与书画,百般淫巧,很快便讨得了何玄令的喜欢,由一个侍婢扶成了姨娘。
再说身体原主将他爹药得不举之后,那柳姨娘就更不安分起来,暗地里跟府中些个身强力壮的长工好上了。原主撞见过一次,可能是觉得自个儿老爹头上这顶绿帽瞧着还挺合意,装作没瞧见。那柳姨娘胆子渐渐肥了,言行越发风骚不端。
……
何修唇边浮起一抹浅薄讥讽的笑,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
那柳姨娘一袭芙蓉祥云百花褶裙,外罩了件浅粉色雪狐裘衣,身姿款款地福了一福,转瞬间便迷得那何玄令派来守园的家奴放了行。何修也不做声,揽了庆俞足尖一点,施展轻功翻入园内。
这留园仿江南水乡而建,处处是清泉假山与翠竹,风亭月榭,迤逦相属。华丽宏敞的厅堂掩于其中,添了几分诗画意境。
“少……”
庆俞刚想开口,便被何修抬手捂住了嘴,还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便也学着自家少爷,借庭院的假山掩住身形,朝厅堂望去。一眼就见到了跪伏在地,装模作样叩拜佛像的柳姨娘。
那座金身佛像自然也是何玄令的藏品之一,如今为了讨好释空也把他从自个儿的小金库里挪了出来,像模像样地摆在桌上。佛像左右两侧是齐整的佛经,前边供着一盏精致的莲花灯,四周则是放置对称又整洁的香炉、幡、净水、花果与一些素食。
祷告完毕,丫鬟便扶了柳姨娘起身,转身与身后伫立的释空相对而视。
那柳姨娘因着容貌被原主使药毁了,至今反复未愈,便总是长纱遮面,反而多了点欲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她本就是上等“瘦马”,自然懂得如何妆饰自己,头上堕马髻斜插宝簪、坠饰紫玉,轻纱束起纤瘦的腰身,将整个人衬得万般柔弱,惹人怜爱。
何修冷眼瞧着她款步走向释空,心底的厌恶竟比往日更甚。
离得远,也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但见那柳姨娘忽地身形不稳,竟直直朝释空怀里栽了过去。
何修呼吸一窒,心悬了起来。
释空却是不慌不忙,只手托住柳姨娘的一点皓腕,那柳姨娘便稳了身形,略有些不自然地重新站好,腕间鲜艳的红玛瑙饰物衬得那截骨肉尤为细腻光滑。
柳姨娘一计不成,不知又和释空说了什么。
释空点了点头。
那柳姨娘便探出素手,竟是要摘了脸上那面纱,但及至耳后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再度说了什么。
释空未作声,柳姨娘身边的丫鬟却福了福身,低头退出了厅堂,还反身竟似要替两人合上大门。
何修怎能忍得,当即唤了庆俞从假山后转了出来,快步朝厅堂走去。
“不知大师有何要事与我姨娘商量,竟需得闭门谢客”何修压着怒意,一脚踹开那扇快闭合的门,把那丫鬟吓得一颤。
完了瞧也不瞧柳姨娘,只盯着那释空,“这孤男寡女,怕是不大合适吧。”
释空念了句佛。
呵,这态度,真真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何修气得笑了起来,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少爷,贱妾方闻释空大师善药理,欲求药,奈何贱妾丑陋羞于示众,是以……”
“知道丑还出来抛头露面,滚!”
那柳姨娘本是见势不好,便寻了托口来搪塞。何修毕竟是嫡子,地位堪比何玄令,柳姨娘在他面前还是不敢放肆的。却不料竟被这么指着鼻子骂,顿时气得肝疼,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咬牙在心里记下一笔,携着丫鬟灰溜溜地走了。
何修把人骂走后心里舒坦了不少,开口唤庆俞。
没人应,何修提高了声音,“庆俞!”
还是没人应。
一回头,才发现身后的小厮正直直地瞧着释空,竟似看痴了。
何修上去就是一个爆栗砸他脑门上。
庆俞哎哟一声回了神,讪讪地瞧向何修,目光躲闪。
“就这点出息!刚刚谁说……”何修话到一半,忽然又收住了,改口道,“你去外头守着,我有话对他说。”
“哦。”
庆俞应了,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释空好几眼,才将门重新给合上。
☆、第19章 《佞佛》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释空与何修两人,佛像前袅袅缭绕的残香,将略显昏暗的厅堂晕染得庄严神圣起来。
何修其实并不喜欢与释空对视。
他能从释空深邃的眼神里看到纯粹的慈悲,但恰恰是这种慈悲,令其给人以极端清冷疏离之感,仿佛一尊高高在上的佛,俯瞰着云云众生。
如今又是这副模样,长身而立,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包容着他的贪嗔痴恨。
“若我方才未出手,你待如何?”释空不说话,何修便就着柳姨娘那事率先发难。
释空道:“净心则无弄。”
何修步步紧逼:“好一个心自净者,难以戏弄,那我问你,何为心净?”
释空又道:“一切处无心是净;得净之时不得作净想,名无净;得无净时,亦不得作无净想,是无无净。”
何修闻言笑了笑,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反问道:“释空,你现在净了么?”
释空念了声佛。
“你可知那柳姨娘让小丫鬟掩上门,是想做什么?”
释空不答,于金身佛像前盘腿而坐,优美的梵音自他唇齿间泻出。
这态度令何修又气又怒,气他的不谙世事,怒他的波澜不惊。
于是他的动作先于意识,猛地撕开释空单薄的僧袍,手掌按上了和尚赤/裸的胸膛。
释空身体很暖,肌理分明,少了那层僧袍的遮掩,竟如寻常男子般极富侵略性,何修想到了冯天耀,蓦地瑟缩了一下,但终是忍住了没有撤手。
“若她这么对你呢?”
何修咬了咬呀,嘴唇贴近释空耳际,食指点在释空胸口,哑声道,“你的佛如何救你?”
岂料那和尚岿然不动,竟任由他动作,只一双剑眉微微拧紧:
“……凡一切相,皆是虚妄……”
释空嘴里念了什么何修大抵只听清了这一句,当下笑了起来,有些讽刺地:
“虚妄?”
他发了狠地将手探入释空下腹,但到底对那物有阴影,并未全握,只用微凉的手指在上头划过。
“是以,此亦为虚妄?”
他眼底的讽意漾开,神色挑衅而张扬,他的容貌一贯是慵懒而苍白的,此刻却透了几分妖异的艳泽,恣意生动起来。
……
这世上大约是没有比他更为罪恶的人,
何修想。
自己堪不破,便要拉个天底下最最纯净的人做垫背。
他在心底唾骂着自己,悔过之心却无丝毫,手指仍轻轻骚刮着释空那物,察觉那/话/儿隐隐有些抬头后,刻薄道:
“和尚,你的心还净么?”
释空闭着眼,面上瞧不出什么,气海却是一片翻涌,脉息相冲,正抱元守一苦苦相抵。奈何何修只习了轻功与药理,对内功方面并无半点了解,不知释空情状之糟,还以为这和尚龟缩起来,动了欲念却不认账,便发狠地在他肩胛狠狠咬了一口。
夹杂欲念的痛楚顿时令释空心神大乱。
他遁入佛门五载,从未有人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何修之举,他本是以此为考验,自信能够持戒佛心,便未加阻止。岂料何修方才所为竟轻易将他的抵御溃败,以致脉息大乱,内力外散,生生将那人从身边震了开,摔在一丈之外。
何修没防备,摔得有些狠,爬起来的时候感觉身体里的骨头都在咯吱作响。虽说兔子急了也咬人,但这释空果真动起手来,还是不由得叫人诧异。
他复杂地看了过去。
那头,释空缓缓? 隹搜邸?br /> 脊背仍旧挺得笔直,但却好似变了个人似的,神情阴郁,漆黑的眼眸中蕴着一团化不开的浓雾,不复初见的从容安宁,诡异得叫人心惊。
何修心脏一缩,下意识后退两步。等仔细再去看时,释空眉目间的黑气又消失了,仍旧是那副温和慈悲的模样。
若非身上疼痛使其清醒,何修几乎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愣怔地瞧着释空起身,将衣衫整好,走至自己面前。这才发现释空个子很高,身材几乎算得上伟岸了,他不是个示弱的,不待释空开口便呛道:
“我尚且是个男人,若换了那千娇百媚的柳姨娘,方才那情形,你可还守得住?”
“持戒未能只因释空福报不够,”
背着光,释空垂眸轻声道,“施主又是何苦?”
何修刚想分辩,抬眼被那人苍白惨淡的脸色所摄,郁郁道:
“罢了,我为难你一个和尚做什么。”
他说着便走到佛像前,一屁股坐上那蒲团,抱着疼痛的左腿轻轻揉捏起来。刚刚摔得不轻,这大冬天若伤到了筋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旁边释空的话却多了起来,絮絮道:
“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你本为人中龙凤,何苦自寻烦恼?”
“后半句我爱听,至于前半句……”
何修懒得去琢磨,随口道,“啧,跟你们这些秃……出家人说话就是累。”
释空又不说话了,一双温温润润地眸子注视着他,把何修看的烦躁起来。想着以柳姨娘的性子怕是不会就这么放过这块肥肉,便没好气道:“方才找你的那个,是我爹的小妾。”
释空:……
“喂,她打你的主意可以,你却不能打她的主意。”
见何修话头又绕了回来,他果断静坐诵起佛经来,闭目塞听。
他不理,何修自然越发猖獗:“怎么,还冤枉你了?方才我在外头瞧得可清楚了,是谁捏着那小妾的手腕紧紧不放?亏你还是个出家人!”
释空眉毛都没动一下。
何修便继续膈应他:“和尚我告诉你,这柳姨娘勾搭过了不下十人,你若跟她好上了,那/话/儿估计都得烂了。”
释空终于忍不住了,刷地睁开眼。
何修立马得意地笑起来,细长的眼月牙似的,仗的就是释空拿他没办法。
“说正经的,她是不是找你治脸上的伤?”
释空收敛心神,平静道:“是。”
“别给她治。”
“为何?”
“容貌毁了尚且这么不安分,若你帮她治好了,还不知道会怎么败坏门风。”
释空沉默一阵突然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何修听他这么说,也跟着不说话了,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少冤枉好人,她容貌被毁与我无关。”原主毁了柳姨娘的容,严格来说,确实与何修沾不上关系。
“面部反复溃烂,药不能治,必有外因。你近身时,释空便闻到了药味,细嗅之下应是长期研习药物所致。”
释空这么一说,何修便隐隐有些尴尬,很快,这种尴尬又演化为某种说不出的气恼。
“你可是觉得我狠毒?”
释空静坐不语。
何修索性探身逼近释空,恶狠狠道:“不错,我本就不是好人,你若敢治,我便换种害人的药,定使她全身溃烂!”
释空朝后仰了仰,直视何修的眼睛:“哦?那小僧倒要试一试。”
这下轮到何修哽住了。
他正想冲释空放狠话自己并非开玩笑,可凑得近了,鼻间竟嗅到一股极淡的血腥气,何修对这种味道十分敏感。
他身体再度朝释空那边探了探,唇齿与释空贴近,细嗅之下果然闻到了腥浓的血味。
“你受伤了?”他此刻虚压在释空上方,只手撑在其身侧,两人贴得很近,几乎唇齿相依。
释空胸中气血又是一阵翻涌,暗道不妙,便推开何修直起身来:
“如施主所见,小僧定力不够,还望莫再戏弄释空。”
何修闻言,不知怎的竟有些尴尬起来,与方才那放浪形骸的模样迥异,半晌讷讷道:“我……”
却我不出个所以然了。
要说这和尚也是古怪。以之前何修之举,摊上任何一个身体健全的和尚,除非不能人道,否则多多少少都是要动些欲念的。可既没做出个什么来,实在算不上破戒……
僵滞半晌,释空一声轻叹:“小僧内息紊乱相冲,需静心调息、戒律自省,何小施主不如请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