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铭一动不动地站在墓前,他双肩上都是落雪,连睫毛都染上了一层霜,也不知道在这站了多久。
小鱿鱼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也没说话。
这是他和苏铭这么年习惯了的心照不宣的沉默。
时光不会逆流,墓园却是一个可以让记忆暂时停滞的地方。
随着墓碑上那个定格的面容,停留在某个时间段,某个时间点。
小鱿鱼却隐隐看到了来年春日里花开遍山的场景。
也许某个人感应到了他的心情,他不禁打了个喷嚏。
苏铭侧身替他拂身上的雪,轻声问着:“怎么也来了。”
“来看看”,小鱿鱼说,“想告诉他,谢谢他带我来到了这个世界。我很开心。”
苏铭手中的动作一顿:“是吗?”
小鱿鱼从兜里拿出手抓住苏铭泛青的指节:“别拍了,手冷。”
苏铭握着他的手揣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你今天来了也好,让他最后再好好看看我们爷俩的样子。”
小鱿鱼抬头看着苏铭,苏铭对上他的目光笑了笑。
小鱿鱼:“为什么这么说,明天不是还来吗?”
“我真不想来了”,苏铭轻声说着,“我也有累的时候。”
小鱿鱼垂下眼:“那就不来了。”
两人又好一会儿没说话。
“纪伯伦说,我何以能平静地离去,不觉悲伤”,苏铭的声音就像雪花落在皮肤,有些冰凉,“我突然觉得,何以不能平静地离去,因为早已无了喜悲。”
小鱿鱼看着苏铭:“什么意思?”
苏铭:“告别的意思。”
小鱿鱼看着他。
苏铭伸出手在他的头上拍了拍:“还记得吗,第一次见你我就是这样打招呼的。”
“嗯。”
“你说”,苏铭带着笑,“要是我们不是在那样的场景下见面该多好,我们本不该那样见面的。”
“现在也很好。”小鱿鱼抚慰地按住了苏铭的手。
苏铭轻轻环住了小鱿鱼:“再抱一下吧。”
苏铭的怀抱也很冰,小鱿鱼觉得他闻到了雪的味道。
苏铭之前从来没有在苏林的墓前笑过。
不久以后,苏又榆回想起了这个细节。
或许,在那个时候,苏铭是快乐的,他苦苦坚持的路,对他来说,终于看到了终点。
下山的路上。苏铭说了很多话,问了很多事。
每一个微小而琐碎的细节,都认真地问着,仔细地听着。
回去的时候,林芸已经备好了饭。小鱿鱼答应带回来的热奶茶早就变成了冻奶茶,几个小孩儿围着他闹,他手忙脚乱地安抚,却瞟见苏铭在饭桌前落座了,并坐在了苏申的右手边。
苏申对小鱿鱼招了招手:“你坐我左手边。”
饭桌上苏铭依旧不说话,不过小鱿鱼却能瞧见桌上的几个叔叔阿姨有些欣慰感慨的笑。
桌上的气氛没有前几天热闹,大家吃的挺平淡的。
但是却也没有不舒适的压抑。
吃完饭苏铭准备上楼时,苏天和苏甜的爸爸苏鑫忍不住叫了一声:“小铭,拍张合照吧。”
苏鑫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牛逼哄哄和苏林干架的大男孩了,他白了不少,也胖了不少,叫他小铭的时候,也没有那么让人讨厌了。
当然有一点没变,当年被苏林揍那么惨,还是没长记性,改不了叫自己小铭的习惯。
他轻笑,点了点头。
拍照的时候苏又榆一直牵着他的手,有些激动。
因为苏铭这些年,除了必要的证件更换,便没有拍过照了。
几个小孩儿被大人紧紧圈在怀里,生怕捣乱了照片没拍好,苏铭就走人了。
林芸不知道用的什么样的技能和速度。五分钟冲上楼,下楼的时候就换好了得体的套装,戴上了漂亮的首饰。
喊“茄子”的时候,苏又榆觉得自己的嘴角都快甩到后脑勺了。
小孩儿们都古灵精怪的,捕捉到了大人们愉悦的心情,趁机提出要留宿,都得到了允许。晚上小鱿鱼陪着他们完了俩小时乐高才把人哄上床睡觉。
洗漱好他又跑到了苏铭的书房,苏铭正在书桌前写什么,听见他声音转头对着他笑。
“今天的照片我要放床头柜”,小鱿鱼趴他背上蹭了蹭,“我就是过来说一声晚安。”
苏铭:“晚安。”
刚躺床上,小鱿鱼又忽的一个打挺坐起来。
他摸着脖子的项链,摘了下来,然后取下了套上面的戒指环。
戒指很简单,没有什么花纹。
取下来他才发现,内侧的刻字:CN & SYY FOREVER。
他笑着套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不小不大,刚刚好。
把手放床头灯下,打开手机咔擦拍了一张,然后发给了陈楠。
顺便说了一句:“你瞧,我现在就戴手上了。”
就两三秒的时候,陈楠就回复了过来。
“很好看,不过其实……不过应该是由我来帮你戴上的……”
小鱿鱼唰唰立马撤回图片和消息,一个电话打过去,弱弱说:“你就当刚刚做了个梦,什么都没瞧见。”
陈楠有没有做梦他不知道,但是和陈楠互道了晚安之后,他就迷迷糊糊做梦了。梦里面他回到了六岁的时候。
他一手拉着苏林,一手拉着苏铭,在充满阳光的草坪上跑着,笑着。
然后,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耳语,生日快乐。
第二天小鱿鱼依旧醒得很早,他在自己的卧室里穿好衣服洗漱完才出了门。
苏铭的房间就在他隔壁。
苏铭总是比他还醒得早,虽然苏铭昨天对他说了今天不想再去墓园了。
但他还是习惯每天一大早去和苏铭说一声早安。
他像往日一样,平平常常地离开自己的房间带上门,走到了隔壁。
苏铭的房门是开着的,灯也是开着的,他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床边的苏申。
可能是外面的天还没有大亮,床头灯的暖光映得他的背影有几分佝偻和沧桑。
他并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走过去,轻声问:“爷爷,您一大早怎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苏申猛地转身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手依然是枯燥的,但是和往日不同,没有一丝暖意,冰得可怕,还有发抖。
他声音嘶哑中带着颤:“你先、你先出去。”
后来的发生的事儿,就像做梦一般。
小鱿鱼只觉得脑袋空空。他能仔细看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哀伤的、悲恸的、不可置信的;也可以清清楚楚听到每个人的声音,绝望的、颤抖的、呼天抢地的。
可是,他自己本身就好似失去了知觉。
脑子是静止的,身子是冰冷的,好像连呼吸和心跳都感觉不到了。
陈楠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他茫茫然然接了起来,喃喃自语着。
“他们说苏铭死了。”
陈楠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他也忘记了。
他木然地被人带着走,带着去了哪,他晃一眼忘了,做了什么,他过了手一会又忘记了。
后来他稍微有了些知觉,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手始终被另一只温暖的手牵着。
他偏头一看,陈楠不知道何时站在了他的身边。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的嗓子有些沙,好像轻轻一用力,喉咙就会破,“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能不来。”陈楠看着他,眼底写满了心疼,还带着些许伤痛和坚定。
再后来,在殡仪馆让亲属最后瞻仰遗体时,小鱿鱼就想着,这不真实啊。
苏铭怎么会躺在那,苍白的,冰冰凉的,孤零零的,好像再也不会起来了。
这明明就是梦,可这梦为什么还没有醒呢。
可是,那些醒不来的梦,就是那些不想面对的现实。
再再后来,在某个春风拂过的早晨,外面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叫的早晨,他迷迷糊糊起床,去了隔壁房间,才发现床上并没有那个会笑着对着他说早安的人时,他才回过神,从默然流泪到嚎啕大哭,整个房间都是他悲伤欲绝的声音。
小鱿鱼的梦最终醒了,他回到了现实,回到了苏铭已经离开了的这个世界。
杨川就是这天把信给他的。这段时间他住在苏家。
林芸垮了,苏申也只是强撑着,两人一夕之间又老了许多。
苏铭的身后事大大小小都是杨川一人留在苏家操持着。
信是在午后陈楠陪着小鱿鱼一起看的。
陈楠也一直留在Y市,期间陆祥之、陆晓和江鸿羽都有过来。
给陈楠打电话的时候他才注意到日期,正好是立春这一天。
信纸依然是苏铭最爱的牛皮纸,他说这种纸有时代感,也有温度。
小鱿鱼拆开信封的那一瞬,手就发起了抖,陈楠握着他的手让他缓了缓,才替他展开了这封信。
苏铭的字如他的人一般,看似潇洒,却藏了一分孤劲。
小鱿鱼瞧见第个字时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赶紧伸出手接住了断线的泪珠,生怕掉在了信纸上。
信不长,但是那一下午他却觉得自己流干了这辈子的泪。
很久以后,当小鱿鱼真正接受并开始理解和释然后,他才发现,里面的字字句句,早已烙印在他的脑海心田。
小榆:
很抱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你。
很抱歉以这种方式离开你。
我累了,你全当我请了一个很长的假吧。
就让我浑身空空荡荡地去那个没有爱恨、没有悲喜的世界。
这十年,我活在痛苦、悔恨中。
在每一个漫长而孤寂的白昼、黑夜,我时常想,爱人已去,我如何能平静、幸福地活下去。
那些深刻的记忆是折磨,每一秒都在提醒我,我的人生再无其他渴求。
却不曾想,一眼能看到头的日子也有峰回路转之时。
我以为我苦了些岁月,到头来,才知道那些日子其实是甜的。
也算我这一生、我这段感情,有一个圆满的首尾呼应。
苏林离开的这十年,我心早已成了荒漠。
漫漫黄沙,唯独你是天边那颗星,能给我些活下去的光。
可荒漠终究是荒漠,我埋下了很多种子,却终究再也长不出一束花。
爱总是这样,不到离别不知其深。
所以我只愿我一人承担过的苦难能和上天换你一生温暖动人的时光。
今生缘尽。
来生希望你还是我的孩子。
你的父亲
苏铭绝笔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很抱歉,最终写到了这。
断更的这些时间我一直在思考,可以圆回来吗,可以有另外的结局吗。
可是,对于苏铭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与其让他泥溷于过去,不如放他自由。
第64章 64
虽然已经立了春,回到C市的时候天依旧冷着。
到金曦园门口的时候,小鱿鱼对着陈楠小声说:“我得回B市读书了。”
他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有些饱满的双颊也消瘦了下去,那顶红色线帽趁得他的小脸愈发的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连那双永远透着光的眸子也黯淡了不少。
陈楠只是用食指刮了刮他的脸,没有说话。
陈楠心里也是明白的,小鱿鱼需要监护人,苏家二老也需要小鱿鱼在他们身边。
进屋的时候杨川问小鱿鱼这栋房子需不需要卖掉,小鱿鱼摇了摇头:“我有时得回来。”
说完这话他看向了陈楠。
杨川笑了笑:“如果你说你要卖掉,我还准备买下来。”
“别这样,偶尔回来看看就成,你知道密码的,”,小鱿鱼垂着眼,“你该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杨川怔了怔,良久没回答。
直到上楼时才说道:?2 拔乙丫肮哒舅砗蟮币桓龀聊挠白恿恕!?br /> 苏铭的房间被罗阿姨依旧收拾得干净、整洁,连那副砸碎的画,也被重新装裱好挂在了原处。
小鱿鱼看着这个熟悉的家,想着那个再也不能回来的人,忍不住转过身抱住了陈楠,埋在他胸口又哭了。
陈楠一直轻轻抚着他颤动的后背,等他慢慢平复情绪。
小鱿鱼呜咽的声音像一把刀,割在他心口上,硬生生地疼。
杨川就站在他俩身边,目光呆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到衣柜前,拉开下方的两个大抽屉。
“他老是说,等你自己发现”,杨川缓缓说道,“又忍不住抱怨你这个孩子太乖了,从来不去翻他的东西。”
小鱿鱼从陈楠胸口抬起头,转身就看到两个大抽屉里放满了包装精美的盒子。
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有些懵地看向杨川。
“这是你这些年的生日礼物”,杨川勉强扯了个笑容,“他每年都记着的,也都准备了的,只是,他没法儿在那天送出去。”
杨川说完便默默走出了房间。
小鱿鱼胸口起伏着,不停地大口呼吸想稳住自己快喷薄而出的情绪,然后才慢慢挪着步子走到那些盒子前面。
当他刚刚蹲下来,眼泪又跟断了线似的嘀嘀嗒嗒往地上掉。
陈楠刚想走过去,就听见小鱿鱼这些天一直晦涩沙哑的嗓子说道:“陈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吧。”
陈楠停住了脚步,盯着他蜷缩在一团的侧影看了两秒,也走了出去。
苏铭的遗嘱是早就立好了的,杨川转身进了书房,走到了保险柜前,拿出了遗嘱,和另一份文件。
回到走廊的时候,就瞧见站在卧室门口的陈楠。
苏铭前段时间还随口给他带了一句“小榆好像有了喜欢的人了”。
他倒是没想到是一个看上去还挺成熟的大男孩儿。
这些天要是没有这个男孩陪着,杨川还真不知道怎么去对待这个在心碎和崩溃边缘的孩子。
杨川对他招了招手:“陈楠,你过来。”
院子里的草坪已长出了新绿。
还带着寒意的春风偶尔会卷起文件的页脚。
陈楠忽然明了苏铭遗书中的那些话。
“那些深刻的记忆是折磨,每一秒都在提醒我,我的人生再无其他渴求。
却不曾想,一眼能看到头的日子也有峰回路转之时。
我以为我苦了些岁月,到头来,才知道那些日子其实是甜的。
也算我这一生、我这段感情,有一个圆满的首尾呼应。”
小鱿鱼从来没有见过他妈妈的照片,他妈妈也从未回来看过他,是因为,从头到尾都没有这个角色存在过。
从来存在的只是一份冰冷的基因和一个孕育他的工作人员。
苏林的人生中,没有再爱过,也没有结婚。
在异国他乡某个晚餐后,两个相爱的人听见隔壁院子里孩子的笑声。
一个人不禁说道:“有个孩子也是好的。”
另一个点头:“可以是可以,不过孩子得像你。”
再后来,事情便不知怎么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陈楠心里有些说不上的堵得慌。
苏铭被骗回国内后,苏林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因为什么原因选择了用这样一个谎言结束了两人的关系。
但现在也没有人会知道了。
陈楠稳了稳心绪,问:“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你比我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告诉他,或者到底告不告诉他。”杨川点了根烟,淡淡说道。
“给我一根吧”,陈楠也点上了烟,“你还好吗?”
“这些年,我害怕被任何人看出自己的心思,到头来,不用隐藏了的时候,却是这个人不在了的时候”,杨川抬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但我现在还算好吧。大抵我知道他的解脱的那一刻是轻松的。在我知道自己深爱的那个人也被他深爱的人深爱着的时候,我替他感到圆满,也知道自己再也没了机会。”
下午杨川还得领着小鱿鱼去办各种手续,陈楠便回了学校。
到校门口的时候不光陈云起来了,老田也在。
陈云起的风格到是越来越朴实了,套头衫、牛仔裤、帆布鞋,但依旧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也不知道该不该由着你这么任性”,她走过抱了抱陈楠,“但你觉得好就行。”
后来她一个人走在前面的时候,陈楠对老田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让你们蹉跎和错过的,别轴了。”
老田笑了,然后点了点头。
学校里的事处理完了之后,陈云起叫陈楠晚上一起吃个饭。
陈楠说:“不了,晚上约了同学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