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她与表哥郎情妾意,现在却不知道怎么的,一切都变了。
周有容见她竟然怒容满面,有些心累,自己先软下来“我也没有说什么,你何必动气呢?”
他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怨她而已。琳娘一时悲从胸起。
周有容看她垂泪,更加无奈“你又怎么了?”想想就要去顺州地域,更是心烦。家里竟没有一个能体贴他的人。索性跳下车“你先送母亲回去。”
琳娘抹泪,急问“你往哪里去?”等下周老夫人缓过来,她怎么劝得住!
周有容不理她,自己就走了。下仆也没带。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他随便顺着路走了一会儿,到是遇见一个同是寒门出身的下官,见到他恭敬有嘉,说了些旗开得胜的吉利话。周有容没有心思与他应酬,草草说了几句就走了。
他在都城并没有什么好友。世族子弟不屑于跟他为伍,寒门仕子又没有一个与他地位相当,哪怕相谈,也没办法将心中结郁倾谈。难道要拉着同僚说他老娘说他爱妾说他儿子如何?
想一想自己要去顺州,都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回来。可除了那些下官,一个真心为他担忧来与他作别的人都没有。
鬼使神差地就走到了田府门口。
田府灯火通明,门口的大灯笼把半条街都照亮了。好像是家主未归,特意在等门。
他站在对街的树下,望着那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正想走,就听到车马轰轰,田府的下仆跑出去遥遥望了一下,便大叫“主家回来了!”一众人跑去开门。又有小仆提着灯笼鱼贯而出,往路上迎过去。除了那一声,再没有半点喧哗,个个都有条不紊,便是抱着马凳的小仆都乖巧干练。
他突然地有些颓唐。本来想转身走了。
却又听到小孩子的声音。
回头,便看阿丑。他好像长高了一点,站在车门边非不让下仆抱,要自己下车来。
田氏站在下头,也不催他,还正就一本正经等他自己下来。
阿丑试了两下,脚够不着地,在车子上头团团转,下仆想伸手,气呼呼的打开,说“我要自己下去的。”
田氏说他“以为身为主家,受下仆奉养,便能轻贱于人?”
阿丑便垂头“阿丑错了。”
认完错,还是下不来。急得眼睛都红了,要哭要哭的样子,看看阿姐,又看看母亲。忍了半天还是哭了。却不开口救助,边哭边想法子趴到车沿上,一点一点往下溜。
最后手一滑,人是下来了,但一屁股摔到地上。疼得嚎了一声,又怕别人笑话,紧紧抿往嘴不肯再哭了。
田氏夸他“阿丑果然长大了。车也自己下得。”他便得意,也不哭了,急忙往他阿姐去表功,追着早就下车的田中姿跑“阿舅阿舅,我自己下车来!”好神气。田中姿哼了一声“那有什么了不起!能拉弓舞剑才了不起。”
阿丑气哼哼的“我以后都会!”
田氏落在后头,正要进门,身后的嫫嫫示意她往外头看。
田氏回头就看到树下头站了个黑影子。一时没能分辨出是什么人。那黑影子往光亮处走了几步,才发现是周有容。
周有容还穿着官服,看上去有些疲惫,身形都有些佝偻了。
田中姿发现妹妹没跟上来,才看到周有容来了。大步又走回来“你来干什么?你母亲还没闹够,换儿子上阵?”
周有容也不知道自己来干嘛,竟有些无地自容,愣了愣才对他礼了一礼,却无言以对,只向田氏道“我有些话与你说。”脸上竟带着恳求。
田中姿向田氏看,田氏表情到淡定点点头。
田中姿虽然不悦,也就算了。对田氏说“不许走远!就在这里说!”等田氏答应,才不情不愿地带齐田和阿丑进去,田氏却说“他们也留下。他们父亲有话说,他们没什么不能听的。”
田中姿却不放心了,把家将叫来。将路都拦住,怕周家会突然发难来抢。
安排好了,他也不走。抱臂站在田氏旁边盯着周有容,一脸痞笑。
周有容只能往田氏看,可田氏再不是以前的田氏,只问他“你有什么话?”
周有容便是有些突如其来的柔情,也被这盆冷水淋熄了。众目睽睽,他能说什么?阿丑好奇地看着他,却没有对父亲的亲近,女儿跟本没什么表情。好像现在发生的事,都不与她相关。
他记得,以前女儿也粘过自己。受了委屈,总会等到他回来,跑到他面前哭。可是后来却再没有了,天天呆在自己院子里,不爱说话,也不爱理人。
至于为什么突然就不跟他亲近了,他一直竟也没有深想过。只以为女孩子长大一些,知道怕羞后都是这样不会再跟父亲亲近。认定自己母亲虽然对田氏不好不过是有心结,但两个孩子是有自家血脉的人,哪至于苛待呢?
田氏见他久不开口,又问“你有什么说?阿丑要睡了。”
他张了张嘴,又觉得难以启齿。“我是想代母亲,给你赔个不是。她年纪大了,以前又是那样不容易,性格难免怪一些。如今我知道了……”知道了什么,他说不出口。
顿了好久才继续说“她受了游方的道士哄骗。也怪我一时不察。”
见田氏没有说话,又有了些勇气。这到底是自己的夫人,自己的孩子。即是一家人,便是再多波折也是该在一起的。天长日久便是有些恩怨隔阂,也会溶散。
“我想着,等我从顺州回来再接你们回去。”怕田氏不知道“陛下令我去顺州平反。阿娘糊涂,以为……你不要放在心上。”田氏向来宽和。这次既然没有伤到阿丑,不过是受些骚乱,母亲也受了不少罪,想来她也是不会跟老人家计较。
☆、第47章 别乱用成语
田氏只问“你母亲若再对我三人不利,你该当如何?”
周有容连忙说“我一定好好劝诫她。你不必忧……”
田氏打断他的话:“你若劝不住她,又该当如何?”
周有容顿了顿,不知要怎么答。
田氏叹息:“你母亲确实不易。我也是做母亲的人,颇有感悟。”
周有容心里微微一落,表情立刻欣慰起来,他就知道田氏最是大度宽和。
这时候田氏继续说“她十月怀胎生你养你,多般不易,你自该好好待她。可我也是我母亲珍养着长大的,我若再进周家的人,又怎忍叫我母亲日夜焦心?”
周有容嚅嚅说“你气还没消……她今日已经吃了教训……”他长得好,长得好的人总占尽了好处,哪怕只是做出可怜巴巴的表情来,都格外地叫人怜惜。
以前田氏总肯让一步,不过是因为他肯认错。
可现在想得明白,再看到这表情出现在他脸上,竟然只有厌恶。
“我初嫁进你周家,新婚第一夜,你母亲就病了。我嫁衣没脱连着服侍她好几天。站得脚也肿了,累得人都脱了相。你是怎么说的?你说,都怪你,没能护着我。彼时我听了,便是再累,心里到也没有怨恨,反而欢喜。只因为知道你是个体贴的人。想着,只需得你知道我体贴我,日子也没什么不好过的。可过后没几天,你母亲又‘病’了。她仍叫我去侍疾,那时你也在场,我往你看,你却一言不发。你哪怕说一句话,就算没有用,我也没有怨言。”
顿一顿才继续说“想想那短短一年,你母亲总有大半年是不好的。使唤我如下仆一般,不说沐浴更衣,便连夜壶也是我倒我洗,半点不能假手于人。你呢,回回都是事后那几句话。我若是真恼了,你便只会拿出可怜巴巴地表情,讲讲你母亲吃过多少苦头。一回二回三回,我自己都数不清多少回。你讲着那些说烂的故事,惭愧地怨自己没护好我。后来我忍无可忍,想着,便自己维护自己好了,她再装病时,说了一句要请大夫来看她,结果她就大发脾气,骂我要咒她死。你还记得,你那时候看我的眼神吗?”
周有容愕然,喃喃说“都这么远的事了……”
田氏却笑“想来你也不记得,你当时怒视我说‘你就不能退让几分?’”这些年这句话,她再没有少听。
周有容环顾四周,这许多人都在场,一时羞愤难当。田氏怎么说这样的话,别人要怎么看他?辩解“你也说,我事后都向你认过错,怎么过许多年,还拿出来说?生而为人,孰能无错?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斤斤计较,不肯谅解,只记得别人的不好,不肯记好处,天下哪还有能长相守的夫妻?”
田氏笑“原来到这一步,不过因我斤斤计较。”
周有容脸涨红,觉得这些事不好在人前说,可一想,现在不说,怕没有‘人后’的时候了。低声求道“你何必有意曲解我的话。你明知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那夫君你告诉我知道,得怎么想才不是曲解?”田氏到也不气,说到这个时候,仍是心平气和。
周有容却无言以对。只重复“我并不是这样的意思。”
田氏怅惘看着自己面前这个人,他分明是也无可辩解。只是不肯承认。
可这怅惘也不过瞬息。
“确实。人孰能无错。”
周有容听到这一句,脸上才有些活气。
接下来田氏却又说“可你饱读诗书,应该也知晓,后头一句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且问你,你自叹没有维护好妻子儿女,那你知错之后,为了维护妻子与子女,可做了什么?你叫我想着你的好处,你便说出一桩来。”
周有容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说“你不能这样说我……”可他却切实说不出一件事来。他不信没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但哪怕说不出来,难道他就罪无可饶恕?明明自己也认了错了,每每提及,心中也未尝不愧疚难当。他向田氏代母亲赔罪,哪一次不是真心实意?他也从没说母亲做得对。
田氏说:“过而不改,是谓过矣!”人知过,悔过,改过。才有资格得人谅解。只在嘴上空谈,又有什么脸面让别人原谅自己?难道他今日来,以为还是一句“我之过”就一笔带过万事大吉?
周有容不知道要说什么。皇帝夸他腹有乾坤。但他现在面对田氏,却找不出为自己辩白的话。最后还是那一句“是我的过错……”
田氏再没有觉得一个人这样可悲的“你母亲确实不易。”
周有容感激看她。
田氏问他“阿丑和阿芒归家,若你母亲再对他们不利,你要如何?若她以死相挟,要你的儿子女儿死,你当如何?你可能看着她去死吗?又或者,她趁你不备将人害死了,你又能拿她如何?她也不是没试过。”
这种事,他母亲未必做不出来。周有容跄踉退了一步“母亲不……”不什么,他说不出口。
田氏打断他的话:“哪怕你对他们尚有一丝父子父女之情,就知道当该如何!”
周有容看着田氏,心里堵得慌。突地又有些恼怒凭空而来,只不知道是恨谁。
田氏看着周有容神魂落鬼,多少有些动容,垂眸说:“罢了,你即要去顺州,还是早些回去准备行装。我等你回来再说。”
再说?说什么?
周有容茫茫然。
田氏再不看他,转身往府里去。
田中姿看了一眼周有容,叫了家将,不过片刻田府关了门,灯也灭了。
周有容在原地站了好久也没再动。
暗处的人见事情完结,也懒得再等,偷偷顺着路往九王府去。
楚则居还没睡,撑着头,掩着耳朵,闭着眼睛,像是不堪忍受什么病疼。
外头禀告办事的人回来了,他也没听见。
下仆还当他睡了,可看到窗户上倒影分明是坐着的,又等了一会儿,再去通报。叫了二声楚则居才回神,皱眉疲惫吩咐“叫人进来。”
办事的人进来,便把周有容和田氏在田府门口的话一字不漏地讲给他知道。他命是九王救的,跟着九王多年,最得九王信重。
楚则居明明听得认真,可有时候会突然没听清似地,问他“你方才说什么?”
他说了好几遍。才总算是回完话。但忍不住问“殿下为甚么探听田家的事?”他最近总觉得九王好像渐渐疏远了自己,忍不住有些疑心。凡事都要多问几句。
楚则居本想打发他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便改了主意。既然自己已经有了计划,在这里也要有能用的人。说“青非,本王想娶周氏阿芒为王妃,你觉得如何?”
那个叫青非的人,没想到主家连这种事都会问自己,九王以前虽然待他至重,可很少与问他的看法。一时即惊又喜,不知道如何应答,躬身说“奴见识浅薄。不敢妄言。”
“怕什么。”楚则居态度和蔼可亲,叫他坐下,给他斟了一杯茶。“父皇忌讳世族,所娶后妃都是寒门。我母妃与皇后在家世上难分仲伯,即外家不足为靠,若想谋得皇位,只能在娶妻上打主意。”
青非诚惶诚恐,坐也不敢坐实,双手捧着茶杯,一口灌下去。
“众世族中,刘,关,李,许,各有长短。可树大根深,恐怕若是这几家里再出一个皇后,日后我也拿他们没法子。虽眼前有助于我,日后却是一大祸根。思来想去,只有田家。”
楚则居又给他倒了一茶,见他又双手捧起来,伸手按往,笑说“这又不是酒。”
青非红着脸放下,想起来说:“可田家已败……于殿下又有什么益处呢?”
“确实。”楚则居点头,说“但田家虽然被顶了阁老的位子,在朝上无人得力。可田家与其它三家关系最为紧密。田中姿这些年虽然胡闹,认真想想,到也并不是全无章法。便是对言官那一件,就得足了世族的好感。再加之,他身份特殊。”
青非迟疑“可周家四娘是周家的人……田氏是出嫁女……”
楚则居抱袖,揉揉额角,笑了笑“你看田中姿待田氏等周氏小郎和周氏阿芒如何?”
青非便不说话了。
“周氏阿芒即是田氏之女,又是寒门之后。”
青非硬着头皮说“若是田氏与周有容和离,听那口气必然是要把孩子也带走。不论她是清修,还是改嫁。周氏小郎和周氏四娘都要改姓的。到时候周家四娘与周家又还有什么关系呢?”
周有容跟田中姿又不同。田中姿对出嫁的妹妹有情有义,兄妹感情深厚,可周有容嘛……哪怕嘴上是说得热闹,但岂会因为九王娶了一个不跟自己姓的女儿,就带着寒士转投九王——何况他一向是死忠皇帝的,从来不掺和皇子间的争斗,就算是田氏不跟他和离,他也未必会因为女儿便向九王效忠。毕竟他惯会拿“我也有苦衷”做借口,自私行事。
到时候九王得了世族,却失了寒仕,以皇帝来说,怎么能让他得皇位?反而更加稳固了太子的地位。
自家王爷想一手世族,一手寒仕又岂是那么容易。他真是忧心。
楚则居却笑,到没说什么。只拍拍他的肩膀“你也累了。我们明日就要出发往顺州去。去好好歇息吧。”
这时候田府里头,齐田正听椿回话。
椿一早出去,在九王府没蹲到人,打听清楚人是进宫去了,就跑到宫门口蹲“九王出宫见了我,半点也不奇怪。老远就叫我过去说话。好像就知道我要去一样。”
说完就有点迟疑了,因为九王叫她带的话有点奇怪。“九王说,你告诉张多知,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还说让他们把耳机拿了,说是快吵死了。”她想九王跟自家小娘子真是奇怪,编的什么暗语。耳鸡又是什么?不过小娘子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一准儿不会错。
齐田听了先没会意,随后就忍不住笑。她就知道不是真问吃豆腐脑的事,就像上次,也不是说章子的事儿。
应声“我知道了。”想起椿别的没什么就是爱吃,赏了她一碟子点心“知道你喜欢吃这个,给你留了些。”她跟着田氏时间久了,知道叫人办事就要赏罚分明,也未必要什么贵重的东西,得因人而异。
椿得了赏,便知道今天自己办得好。好不欢喜,拿了吃的分给同屋的吃。只分一块。
同屋的打趣她“就是点心而矣,看把你高兴的。当宝贝一样”
椿说“我办事办得好。小娘子才赏我的。”她能办事儿,能为主家尽力了,也不再像以前只会在院子里头干点蛮活,现在晓得出门,晓得变通,晓得见了贵人要怎么行礼说话,长了本事了。东西也吃得有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