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越往前越宽敞,林中的枝叶藤条都被清理过,能看出人工的痕迹。光点也越来越多,散发出一片莹绿色的光,十分好看。但当爱德华知道它们如此凶残的内在后就再没好感了,巴不得是越少越好。
森林里没有多余的光线,这一路也是多亏树种照亮才走得这么顺利。此时守卫的精灵已经出现,他们穿梭在树林间,速度快到只剩下残影。可精灵似乎并未发现闯入的两人,应该是莱尔屏蔽了踪迹。
爱德华想到此处,不由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凯尔。他自认为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小孩,但琢磨半天也没看出对方的真实企图。那个人很强,真的很强,他感觉自己就像一颗渺小的尘埃,平凡而卑微,完全没有被绑架的价值。
……在过了足足一个上午后,爱德华小朋友终于想起自己原来是被绑架来的。
但思维的火花迸溅了半天后,他既没有想出逃脱的方法,也没有被想出被绑的原因。这让他闷闷不乐了许久,但很快爱德华就又恢复过来——反正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还不如好好享受当下时光,没准儿事情会出现什么转机呢。
他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一下自己的没心没肺,然后又换个更舒服的姿势趴着。人肉靠垫,温暖驱寒,不趴白不趴。
“人肉靠垫”忽然感慨道:“你还真不像个孩子。”
爱德华歪着脑袋问:“那孩子应该是怎样的呢?”
“没心没肺。”莱尔一语道出他心中所想,“整天吃喝玩乐,什么也不懂。”
“那不是我母亲么。”爱德华显然是有些困惑,“可她不是孩子啊,我家里又没有关于孩子的书,我对这方面不太了解。”
他仿佛在说一个生僻的知识点,却没由来的让莱尔心疼。
爱德华受家庭影响可能比较早熟,思维和理解的能力远超同龄人。可他同样也是个孩子,在某方面单纯得像一张白纸,比如亲情,比如爱。
这些从小沐浴在孩子身边的东西他从来都没有接触过,他对这些东西的理解也仅仅只是个生僻的知识点。在书中看到一家人团聚一桌吃饭,饭后一起坐在沙发上谈天说地,他可能会这样想,哦,原来这就是亲情,这就是爱。
但他永远无法理解,因为他没有。
莱尔抱着他的手勒紧了些,他什么都知道,却从未后悔过。
这些东西就像一颗种子,悄悄在那人的心脏中埋下。它会被冷漠滋润,然后生长出带刺的荆棘,将那颗并不温暖的心刺得鲜血淋漓。这是那人强大的外表下一个不可修复的伤痕,会是他日后最大的破绽,也是被自己牢牢牵制的手段。
他只是尽可能温柔地在爱德华耳畔低语:“我们到了。”
爱德华从他怀中跳了下来,仰首张望着。
白色的神庙被石柱支撑着拔地而起,掩映在一片郁郁葱葱中。石柱上镌刻着装饰性的藤蔓花纹,深色的枝条从敞开的拱形门一直延伸至内里,就好像将这座神庙紧紧拥抱。
这里几乎没有精灵,只有几个侍者模样的在采摘供奉的祭品,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无视了莱尔和爱德华。爱德华蹲下身捡了根树枝,轻轻戳了一下那根深色的枝条,结果它忽然把自己蜷成一个球,还不停抖啊抖的。
……好像有点萌(._.)
于是他变本加厉地戳了戳那个球,结果那个球就弹了起来,正中他的额头,像个小拳头一样砸了条青印子。他捂住脑袋,好疼!
什么嘛,明明一点都不萌!!
莱尔抱胸站在柱子边,一脸淡定地看着爱德华调戏不成反被调戏(?)等待小正太泪眼婆娑跑过来求安慰,但他实在是料错了爱德华的反应,或者说根本不能用看待正常孩子的眼光去看待这货。
只见他从空间戒指里拿出一系列奇奇怪怪的工具,有刀片、装片、镊子什么什么的,最猎奇的是竟然还有一枚单边眼镜片。他把眼镜片戴在左眼上,然后用小刀在纸条上割了一点组织下来,钳着镊子夹进装片里。他又从空间戒指里掏出一本很厚的笔记本,将装片在封皮的一个小口处按了一下,笔记本就自动翻到一页。
这就是所谓“你打我,你再打我解剖了你,把你祖宗八代都扒出来”,真是长见识了。
“这是……”爱德华下意识地推了一下镜片,“来自生命树上的!不对啊,生命树是乔木,跟藤蔓又没关系。”
莱尔伸手夺过他的镜片,放在眼底仔细端详起来。这是一片被铁条固定的薄到透明的水晶,隐隐有光流动着,应该是加持了水镜魔法,“你左眼看不清楚吗?”
“也不是。”爱德华被他从自己的世界里叫了回来,“就是白天右眼看不清,晚上左眼看不清,但实际上也没有太大影响,就是看书写字的时候会习惯性斜着,不利于脊椎发育,所以我发明了这个。唔,成年后应该就可以不用戴了。”
那是正常的,莱尔想。天族日视强,夜视弱;魔族日视弱,夜视强,两种反差较大的血统中和自然会造成一些问题。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镜片还给了爱德华。
小朋友低下头又是一阵倒腾。莱尔旁观,颇为清闲地问了他一句,“你发现什么了吗?”
“这是一种寄生类植物,具有一定攻击性,初步断定与生命树是共生关系。”爱德华将工具收进空间戒指,“两者的根部应该是连接在一起的,根据你刚才所说的生命树汲养方式,它可能也是依靠藤蔓缠缚住其他植物的根部来汲取营养的。”
“生命树本身汲养功能就足够完善,完全不需要另一株共生植物互相协助。如果照你的推断来看,它与生命树是两种不同的植物,根部却连在一起,你不觉得它是在汲取生命树的养分吗?”
“不是吧。”爱德华其实也很犹豫,“可它的组织结构与生命树是一样的,应该是一种植物。”
然后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那根枝条就又冲着他的后脑勺来了一下,有那么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干嘛又打我!”爱德华被惹得炸毛了,他从空间戒指里抄起一把小刀就想去破坏绿色生态,被莱尔仗着手长的优势一把捞走凶器,“你对人家上下其手那么多次,又是采集又是点评,不打你才怪。它是一种攻击性植物,你就不怕遭到攻击吗?”
“不会。”爱德华不假思索,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太过笃定了,“我不知道,反正它绝对不会伤害我就对了。”然后跳起来够小刀,奈何海拔高度还没人家的一半,只能怒目相对以挽回尊严。
“暴力不能解决一切。”莱尔没收了作案工具,谆谆教诲道,“能用脑子解决的事情最好不要用手解决。”
“可我母亲发疯的时候父亲都是用刀子制止她的。”爱德华才不吃这一套,“用脑子解决问题归根结底是因为你懒得动手。”
“好吧,关于这点我承认。动脑子比动手方便的多。”莱尔似乎很好奇,“那么你父亲怎么做的?”
“他用刀子划花了母亲的脸,然后她哭着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书上是说‘暴力不能解决一切’,但我至今都没有找到它不能解决的事情。”
暴力不能解决什么?
“比如亲情,比如爱。”
莱尔俯下身,捧起他的脸颊,“告诉我,你觉得他们爱你吗?”
爱德华毫不犹豫道:“爱。书上说如果一家人团聚一桌吃饭,饭后一起坐在沙发上谈天说地,那么他们是互相被爱着的。”
虽然他们常常在餐桌上一言不发,在客厅里破口大骂,可爱德华仍不觉得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我的父母从出生就开始养育我,供我吃住。而他们觉得我是个废物,大可以选择放弃,这世界上的孤儿并不少,可他们没有。我很满足于现状,也从不奢望每个人都必须对我好,他们已经尽到了父母最基本的责任。”
莱尔一语道破:“可你仍旧奢望着。”不然就不会去淋雨了。
“是啊。”爱德华的笑容一点也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稚气,倒像是苦笑,很轻很淡,一闪即逝,“我只是在恳求他们施舍一点目光,但无论结果如何,都无所谓了。”
他主动拉上莱尔的手,“喏,那么你要带去哪呢?”
莱尔揽住他清瘦的腰际带入怀中,仿佛在轻拿轻放一件易碎的工艺品,誓言般地重复道:“带你去找乐园。”
他们穿过走廊,进入神庙最核心的范围内。
“生命之神创造精灵族,选择浮光之森作为栖息地,以生命树为化身传达神旨。”爱德华走近神庙中栩栩如生的雕像,不自觉念出了在书上看到的知识。
神坛上供奉着的神像长发及地,古典繁复的长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右臂下则夹了一本书。他虽然五官轮廓柔和,但可能是因为大理石的材质,一眼看去竟有说不出的清冷。
爱德华对此感到好奇:“他手臂上夹得是……”
“诗集。”莱尔答道,“生命之神掌管生命与灵感,同时掌管艺术与美学的艺术之神也属于他的阵营。”
好学的小朋友指出:“《□□史诗》上没有提到这点。”
“在遇到光明神之前他只掌管生命,但在遇到光明神之后,他改变主意了。”莱尔挑挑眉,“光明之神是他诗集里的主角,也是唯一的角色。”
“……”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花边新闻,爱德华愣愣道,“他们什么关系啊?”
“仰慕与被仰慕者。”他望了望雕像,目光透入更深远的地方,“我们得离开这里了,不然会被当作入侵者驱逐出去的。”
神界。
圣扎迦利倚靠在王座上,两旁的植物散发出淡淡的光晕,抽出的藤蔓交织成一面墙将王座与宫殿隔绝起来。神庙里的景象被清晰投影在墙上,那人被牵着手,离开时还回头看了一眼。
祖母绿的眸子眨了一下,他只觉身体僵硬,连指尖都有千斤重,一动都动不了。
真的,是那个人。
莱尔的声音穿过遥远的两界,回荡在他耳边:“三缄其口。”
圣扎迦利却忽然轻松起来,他换了个姿势,面无表情道:“我的封口费很昂贵,‘凯尔洛斯’。”
“你认为我付不起?”那头的语气显然有些戏谑。
“你想多了。”圣扎迦利平板道,“我只想说明就算有机会敲诈,我也不是那种愚蠢的、被表面形式所惑的人。”
……脑回路不同的人交谈就是无法互相理解。
于是莱尔追问:“所以呢?”
“庆幸你的好运吧。”圣扎迦利心想如果对面是那个人的话,哪来这么多麻烦,心照不宣的事根本不用问。
就在圣扎迦利准备关掉影像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等一下,你刚刚说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仰慕与被仰慕者。”
“无耻的诽谤。”圣扎迦利嘴角抽了一下,“那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对方沉默了,过了很久后,才听见他用叹息般的口吻回答:“叛臣与暴君。”
※※※
荆棘在足下丛生,飞鸟在发梢停歇,
您将生命注入荒芜之地,您将慈悲赠与森木之灵。
天工刻画细腻的面容,鬼斧造就冷硬的轮廓;
虔诚的信徒将您供奉神坛,您在传说与记忆里永垂不朽。
——《□□史诗·生命之神》
----Chapter 29.乐园&完----
第31章 Chapter 30.群像
爱德华与莱尔穿过环绕的群像,它们生动得好像还有呼吸。
骑士弗瑞德高举长剑,盔甲上印了家族徽章,□□的骏马扬起前蹄,仿佛正要逾越天堑。
“弗瑞德·布雷,双头鹰骑士团团长,192年死于圣战战场,享年28岁。”
智者格林顿躬身坐在一块略微平坦的巨石上,长长的胡子垂在地上,他双手托腮,眼神飘忽,显然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无法自拔。
“格林顿·赫斯特,著名的沉思者,一生专注于魔法阵的研究,最终发明了两块大陆的传送阵。然后这位天才却在一场预谋的刺杀中身亡,享年64岁。”
教皇厄格特端坐于金銮宝座之上,他脊梁笔挺,右手紧紧握住荆棘权杖,目光睥睨,颇有上位者傲慢之气。
“……教、教皇!”
“怎么不说了?”莱尔亲昵地拂过小家伙暗金的发,“因为都是死者,害怕了吗?”
“不对!”爱德华声音颤抖,“他还活着!我前不久刚去过他主持的一场祭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莱尔打断了他的话:“没有什么不可能。这里是愚者群像,亡灵界的朽骨之地,所有著名的死亡人物都汇聚于此。”
“那,”他迟疑着问,“祭祀的那个是假的吗?”
“显而易见。”莱尔漠不关心,“教廷一直都喜欢玩这样的把戏。”
白色的大殿里弥漫着说不出的诡异,每一座雕像都栩栩如生,仿佛只是将他们生前的片段定格,神态、动作分毫不差,就连皮肤上细小的皱褶也逼真如许。他们互相簇拥着,却恰到好处的留出一条可供人行走的过道,通向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内殿。
惧意像薄雾一样扩散在爱德华的心头,他在想,这么多的雕像,亡灵是怎么雕刻出来的?
莱尔似乎看出他有些不自然,伸手便把爱德华搂在怀里,调笑道:“你知道这些雕像的来历吗”
温热的气息让爱德华感觉好点了,他僵硬地摇摇头,表示一点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莱尔内心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感,换了平常那人可不会如此乖顺,唯有恐惧能使他听话,并收起那双锋利的小爪子。所以他压低声线,“他们是自己走过来的。”
怀中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爱德华像个受到威胁的小动物一样瑟瑟发抖:“你、你不要乱说,死都死了,怎么可能走路……”
仿佛是为了验证莱尔的话,大殿门口忽然传来时断时续的脚步声。脚步很轻,但仍咯吱咯吱地摩擦,好像在拖沓着什么东西。爱德华从莱尔怀里探出脑袋朝那儿看去,在视线所及的地方,他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
一个魔族、准确地说是一具魔族尸体正缓步走来,他长发乌黑,隐隐能看见一支断角,眼睛则是罕见的银色。暗紫的血液正从他胸口的大洞里源源涌出,淌在雪白的地板上,但很快消失不见。他狼狈不堪,走几步便要依靠在其他雕像上停歇,胸前被利器贯穿的伤口是他显得狰狞可恶。
魔族磕磕绊绊地行走着,等到血液流干,他猛地跌倒在弗瑞德的雕像下,俨然看去,骑士的长剑正指向他的胸口。他跌倒后再没动过,只是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与其他雕像再无差别。
莱尔学着爱德华刚刚的样子,娓娓讲述道:“克莱门特·法厄同,魔界唯二的氏族,与其人类妻子? 杏艘欢运ィば旨坛写蟛糠秩俗逖常倭渴献逖常挥椎苋考坛惺献逖场K?01年死于敌对政党的一场刺杀中,享年38岁。
“我们、可不可以到别的地方去……”爱德华揪住莱尔的袍角,恳求道,“这里让我很不舒服,好像有个声音说话,可我听不清。”
“他在说‘死亡即使平等’,亡灵族一贯的洗脑。”他解释道,“抱歉,愚者群像只有进去的人,没有出去的人。”
爱德华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了,他呆滞了几分钟,反而挣脱了莱尔的怀抱,扭头向内殿跑去。
莱尔并未跟上,他只是淡淡地笑着,目送小家伙的背影逐渐远去。
随着路线的深入,两旁的雕像数量越来越少,最终一个都不见。爱德华停在了尽头古铜色的雕花暗纹门前,俯下身大口喘息着。
忽然他感觉到肩膀被柔软的东西磨蹭着,爱德华心跳加快,想起了母亲黑皮书上那些血腥诡异的童话。他慢慢转过身,宽大的白色羽翼将他整个围拢起来。
他看见莱尔轮廓深邃俊美的脸庞,那双湛蓝得近乎妖冶的眼睛正凝视着他,仿佛已等待许久。
“我们已经离开了群像。”
莱尔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爱德华耳中。他终于松了口气,双手用力,试着把门推开——
银色的书架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排在宫殿里,每个书架左下角则都刻着名字,书籍摆放的数量各不一致,有的零零散散,有的密密麻麻。书籍套着银皮封面,尺寸、薄厚都惊人的相似,根本看不出书与书之间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