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波酒席就喝到了半夜,他们在卢家老宅前面燃起了篝火,又喝又唱又闹的,宁婉在屋子里都能听到。她竟不知道卢铁石离开多伦后还与那边有着这样好的关系。
外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时,卢铁石走进屋子,向宁婉歉然一笑,“太晚了!”
宁婉起身要帮他解了外衣,闻到他身上带了些酒气,“你喝酒了?”据她所知卢铁石从来不饮酒的,不论什么场面都滴酒不沾。
“今天破例喝了几杯,但没有喝多。”大红喜烛的照射下,卢铁石的眼睛特别的亮,微微弯了起来,十分地好看,但也不似平日的铁石将军了,宁婉赶紧将目光垂下,却又见到他的唇,轮廓十分鲜明,有棱有角,仿佛石头刻成的,但此时并非平日紧紧抿在一起,而是张开露出雪白整齐的牙,竟然很是可爱,让她觉得心里就是一跳,手放在他衣襟扣绊处就停了下来。
卢铁石就抓了这只手,“那天之后我又去过你家。”
宁婉自然知道那天是哪一天,可是自己并没有看到他呀?“你没进来?”
“我不敢。”
“你怕谁?”
“怕你娘。”
宁婉就开心地笑了起来,大名鼎鼎地铁石将军竟然怕自己娘!要是传出去一定是天大的笑话!笑着笑着挣开他的手,“别闹了,赶紧去歇一会儿吧。”这一天他一定比自己还要累,而且又不能像自己一样偷懒睡上一觉。
“别动,让我摸一下!”
还是那根手指,指腹有些粗砺,但却温热,就落到了宁婉的脸上,而那张脸也逼近了,与梦中一样又不一样,让她整个人都呆成了一根柱子。
可猛然间,宁婉突然醒了过来,用力推卢铁石,“有人在敲门!”
果然有敲门声,声音很轻很轻,伴着更低的叫声,“二少爷,二少夫人!”
“是吴婶,”宁婉急忙过去打开门,“怎么了?”
吴婶的语气里掩不住的焦急,可是声音却压得低低的,“夫人,夫人不舒服,已经忍了半晌,她不让我告诉别人,我怕……”
吴夫人果然在卢铁石新婚之夜将儿子找了去陪了她一夜,只是与传言不同的是并非她来找的,而是吴婶找的。但不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宁婉于情于理都要过去看看,“走,我们过去看看。”
就在这时,卢铁石已经从她们身边快步走过,二人就赶紧追去,进了正屋东边的门,就见吴夫人正半靠在被子上面,脸色青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双手紧紧地抓住胸前,卢铁石已经扶了吴夫人的手臂一叠声地问:“娘,还是胸口痛?”此时见吴婶跟进来就又问:“可服了苏合香?”
吴婶就搓着手道:“已经吃了两丸了,要么我也不能去少爷和少夫人。”
吴夫人断断续续地用微弱地声音说:“没,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你,你们回屋去吧。”
吴婶就说:“偏这时候虎台县又关了城门,想去请大夫也不能。”
宁婉怎么也没想到吴夫人会病得这样重,又听懂了平日里吴夫人的病是请虎台县里大夫看的,眼下就赶紧上前向卢铁石道:“我知道马驿镇上的谢大夫针灸扎得极好,你不如赶紧过去,就在我家铺子东边第十个门!”谢大夫是家里熟识的,医术好人品都好,听了有急诊一定会赶紧过来。
卢铁石点了点头,向吴夫人说:“娘,你再忍一忍,我请了大夫就回来。”
吴夫人却抓住儿子不放,“别,别在这时候出去,让,让人家笑话!”
她的话音还没落,西屋里就传来一阵嘻笑之声,宁婉模糊地听到一个女声娇娆地叫着“老爷”,心里蓦然知道吴夫人为什么突然病了。
卢家老宅正房分东西两屋,她来过卢家多次,每次都在东屋里见到吴夫人,至于西屋从来没有去过。今天,那边应该也住了人。而人呢?不言而喻,自然是那一房的。卢铁石的爹卢指挥佥事,一年到头不来一次看前头妻子,今天竟然还是住在西屋,并且在那边与女子嘻笑。
要是自己,早拿菜刀砍过去了!
可是,气息奄奄的吴夫人正用一种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没事的,你们回去吧。”
宁婉慢慢将怒火息了下来,她不过是新进门的媳妇,已经将小姑子顶了回去,再怎么也不轮不到她去骂公公,更何况眼下吴夫人病成这样,如果再逆着她恐怕会一口气上不来,因此赶紧上前扶住她,“婆婆,我们都听你的。”却将卢铁石的手从吴夫人手中拉了出来,又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卢铁石就走了出去。
当年娘差点小产时宁婉吓得六神无主,眼下她觉得吴夫人的情况还不如当时的娘,她青色的脸与白色的唇几乎与死人相差不远,浑身上下冷冰冰、湿漉漉的,好在想到她的梦中吴夫人是熬过了这个难关的,让她鼓起了精神,稳了稳神向吴婶说:“我刚刚听你们说什么苏合香,赶紧再给婆婆吃上。”
“大夫给这药时说过病若犯得重了可以再吃一丸,但是从没吃过三丸啊!”
到了这时候还管什么两丸三丸的,宁婉点头,“吃总比不吃好!”
吴婶其实早慌了手脚,她第一次看到吴夫人病得这样重,吃了两丸药都没有用,眼下听了刚进门的少夫人吩咐就觉得有了依仗,赶紧答应一声就去了厨房,一会儿端回来一盅热酒,从炕桌下面的拿出一个白地青花小瓷瓶,打开红绸木塞倒出一丸药放在酒中,又拿一根筷子搅散了喂给吴夫人。
吃毕了药宁婉觉得吴夫人痛得轻些了,就又让吴婶烧了热水拿布巾沾了给吴夫人擦去身上的冷汗,自己坐在一旁帮她搓搓冰凉的四肢,又一再温声相劝,“婆婆,没事的,你只管闭上眼睛养养神。”
半个多时辰后卢铁石在她们的盼望中回来了,宁婉听着马蹄声就赶紧让吴婶打开门,谢大夫挟着药箱在前面走了进来,进门看了吴夫人就赶紧拿出银针取穴扎了进去,一连扎了几十根针,然后又要火点了艾炙,足足忙了大半个时辰才松了一口气,嘱咐吴夫人,“没事了!以后千万不能动气,免得再犯。”
宁婉一直给谢大夫打下手,果然见吴夫人的脸上慢慢有了些血色,气息也平稳下来了,合目睡了,便也跟着出了一口气,将谢大夫请到了自己屋里,又去厨房将昨日喜宴余下的饭菜热了请谢大夫吃过,然后拿出纸笔请他开方子。
谢大夫吃了些热汤饭也有了些精神,先不动笔反问:“病者昨日服了什么药?”
宁婉就取了苏合香回来,“昨晚情急之下吃了三丸。”
谢大夫看了点头,“我原说胸痹如此之重怎么还能缓和过来,原来用的是圣药。”见宁婉不懂就又告诉她,“这药是极难得的,《本草纲目》上说产自苏合国,当地称为圣药,专治胸痹之症。”
治病之时卢铁石插不上手,便一直站在一侧静候,此时便说:“这是洛冰告诉我的药名,特别托人自京城带来的。”
谢大夫就又说:“圣药固然神效,但也终不能次次将人自阎王殿里拉回来,病者胸痹之症既重,定要以保养为主,方可多颐养天年。”说着又开了一个方子,“先煎上一副,配着苏合香吃。若是能请得高明的大夫,亦可再请其斟酌添减。”
第180章 杠头
宁婉听谢大夫话中之意对治好吴夫人的病不抱希望,只是养病罢了,倒与吴夫人寿数不长之实相符,因此倒更觉得谢大夫医术果然高明,就看向卢铁石,见他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便知他早知道了吴夫人的病情,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劝解,便向谢大夫说:“不如就在我家里睡一会儿,等到天亮再送谢大夫回家。”
谢大夫摇摇头,“我竟才知道原来你嫁到了这里,昨夜又正逢新婚,看你们眼下定然有许多事情要忙,我还是先走了,回家再歇着。”
卢铁石便出去找了个兵士骑马送他回去,原来来时正是卢铁石骑马将谢大夫带来的。宁婉送了谢大夫出门,送了诊费又再三感谢,看人马走远了便向卢铁石说:“天就要亮了呢。”
果然天边的那丝微光一点点地扩大了,而卢家门前帐篷里的人也都起来整装待发,卢铁石就说:“你回房睡一会儿吧,我送送他们。”
宁婉一笑,“我去给大家做早饭。”这些人特别绕到卢家吃喜酒正是因为与卢铁石的深厚情谊,自己当然应该用心招待。
“不用了,昨夜就多准备了酒菜,今天大家用行军锅热一下就行了,他们还急着赶路呢。”
“虽然有吃的了,但是我还是给大家做一锅疙瘩汤喝吧,也能驱驱寒气。很快的!”宁婉说着就赶紧去了厨房,先热了油切些葱姜炸了锅,然后加了水烧上,盖上锅盖就舀了一盆面,一手拿了水瓢将细细的水流倒入面中,另一手拿着筷子用力将面搅散,很快就将一盆面都搅成均匀的面疙瘩,看着水开了将面疙瘩下了进去,这时又将找到的几样青菜都切成小块也放了进去,看到水滚了起来,便将十几个鸡蛋打散后加到面汤中,疙瘩汤就做好了。
吴婶这时也过来帮忙把盛在大碗中疙瘩汤端出去,多伦来的兵士们正要上马,便都接过一碗喝下,竟都向宁婉笑道:“这疙瘩汤比昨晚的酒席都好吃!”
宁婉就笑,“这次简慢了,若是再来我们家,我一定给你们做好饭好菜招待!”
多伦的人走了,宁婉突然又想起一事,就问卢铁石,“你可曾记得多伦百户所里有一个叫郭秋柱的人?他是我们三家村的。”
“记得,就是那个傻女子的哥哥,他在多伦的军屯里种田。”
“他肯种田?”宁婉有些怀疑,郭秋住在三家村时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谁也没有办法,到了多伦就能种田了?
卢铁石就笑了,“多伦的兵士有一大半是发配去的罪人,管这些人要有特别的办法。”
“你们打他?”明明郭秋柱挨了打也不肯改的。
“你不?1 匚誓敲炊嗔耍甭⊥罚白苤还苁撬搅硕嗦锥家侠鲜凳档馗苫疃磕杲话倩甘常 ?br /> 宁婉“哦”了一声,一个人交这么多粮呀!无怪卢铁石在多伦当了几年百户给那里攒下了五年的军粮呢!当然郭秋柱也不值得可怜,而且他其实也是欠卢铁石的,先前他一直等于是卢铁石养着的,现在他给卢铁石种田也是还债呢。
只几句话的工夫,天色已经大亮了,派去虎台县里买药的人快马奔回,宁婉便与吴婶熬了药给婆婆送了进去,见婆婆已经穿好了衣裳,浑身上下收拾得十分整齐,青绸衣裳外面罩着崭新的朱红褙子,头上戴着两只象牙钗,坐得十分端正,接过药并没有喝,只放在桌上,却满脸歉意地看着宁婉,“都是我,害得你们……”
宁婉就笑着摇头,“没事的,只要婆婆身子好了就行。”
人命关天,就算吴夫人不是自己的婆婆而是一个陌生人,自己也要帮忙的,相比之下洞房又算什么!更何况就是没有这番波澜,卢铁石也是练童子功的,并不会破戒。宁婉就上前将药重新捧起来送给吴夫人,“婆婆,赶紧趁热喝了吧,大夫说这药在早饭前一刻服下最好。”
吴夫人就将药喝了下去,宁婉见她喝药如喝水一般,连眉头都没有皱上一皱,就知道她吃药吃得惯了,并不怕苦。但还是将炕桌上的盘子递了过去,“婆婆,吃一块点心吧压压苦味吧。”
这点心还是昨日待客时摆的,吴夫人平日并不大吃这些零嘴儿,现在儿媳妇端了过来倒不好拂她的面子,因此就在上面拿了一块云片糕放到口中吃了,然后就要下炕,“我去看看早饭做得怎么样了?”
宁婉和卢铁石赶紧拦住她,“大夫让好生歇着呢。”
“我已经没事了,”吴夫人摆手,“你们别大惊小怪的,就是昨晚不去找大夫慢慢也会好的。”
虽然吴夫人现在看起来与平日无异,但是昨夜病得那样重对身子一定会有损伤的,宁婉就赶紧说:“婆婆有什么吩咐?我去厨房看早饭。”
“也没什么,就是想看看吴婶是不是把杠头做上了,铁石最爱吃的。”
卢铁石就生气了,大声地说:“娘,我吃什么都行!”
宁婉赶紧给他使眼色,“别急,我去看看!”说着走了,将他们母子留下去了厨房。
吴婶正在用一个平底铁锅烤杠头,宁婉还是第一次见怎么做杠头呢,便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又笑道:“烤了这多锅应该够大家吃的了。”
“不是的,只我们这边吃,那边不在这里做饭。”
“那他们在哪里做?”
“西屋的外面也有一个厨房。”
正说着,一个穿着青绸比甲的小丫头进来,“吴婶,老爷让我来拿几个杠头。”
吴婶就赶紧拿出一个食盒装了满满一盒的杠头给了那丫头,“夫人让我一早做好的,还热着呢。”
那丫头应了一声就捧了食盒走了。
吴婶瞧着宁婉不解的目光又解释了一句,“那边别人都不吃,只有老爷也喜欢,每次都拿些回去。”
原来如此!宁婉突然觉得吴夫人吩咐吴婶一大早做杠头未必全是为了卢铁石,只是她不肯承认,就连吴婶恐怕也是一样的。这种事情说破了总不如装做不知道,因此宁婉就笑问:“那我们做什么菜?”
“家里有许多肉菜,再做个汤就行了。”吴婶就说:“少夫人回屋里去吧,也该换件衣裳了,一会儿那边的夫人回来,就要认亲了。”
宁婉这才想到原来自己还穿着嫁衣呢,是应该换件衣裳的,可是她更奇怪的是,“那边的夫人回来?难道昨晚周夫人没在家里吗?”明明听说周夫人陪着公公回来了呀!
“周夫人在县城里有一个昔年的好友,因此每回老宅时就住在那家。”
“那昨晚在西屋里的人是谁?”
“是新纳进门的四姨娘,听说姓费。”
这周夫人还真是贤良得过分了,宁婉满心的疑惑,却也不好再问吴婶,且她也未必知道,便回了正屋,先回禀了婆婆,“杠头做了许多,正好公公让人来拿,吴婶就给丫头装了一盒子去了。”
看吴夫人点头不语就叫卢铁石,“回房换件衣裳再来吃饭吧。”吴夫人这时才发现儿子儿媳还穿着成亲时的衣裳,此时揉得已经有些皱了,就也一叠声地说:“赶紧换了衣裳再来,一会儿要敬茶呢!”
宁婉回了屋子,赶紧开了箱子给卢铁石找了一件大红团花箭袖袍子,正是她的陪嫁,回身见卢铁石已经脱了外袍就帮他穿上,上下打量一回,“尺寸还算合适!”就打发他,“你先去吧,我也要换件衣裳了。”
卢铁石却不动,“我也帮你换吧!”
宁婉一怔,“那怎么行?”
“我们成亲了,有什么不行的?”
虽然如此,但是宁婉就是不肯,就找了借口,“我还没想好换哪件衣裳呢,再说还要重新洗脸梳头,你快走吧别给我添乱!”
“我帮你倒洗脸水。”卢铁石说着果真拿了铜盆出去了,宁婉去拉哪里来得及,又不好喊他,只得回身找出与同样大红团花缎子做的一套衣裙换上,这时卢铁石果然将水打来了,宁婉再为难也只得别扭着围了块布巾在他面前洗了脸,然后坐在镜子前面搽粉,又上了些胭脂,她平日不大用这些的,但是昨天没怎么睡,涂脂粉能将气色调得鲜艳些,毕竟是认亲的大事呢。
忽见卢铁石就站在一旁看自己,脸上一热就说:“你也还没洗清漱吧?”示意他出去换水洗脸,他在一旁自己梳妆十分不自在。不料卢铁石应了一声就在刚刚宁婉洗过脸的水扑通通地洗了一洗,然后拿起她方才用的布巾擦了擦,向她说:“洗好了!”
宁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是自己用过的水呀!可是卢铁石反而催她,“你不是还要梳头吗?”
宁婉只得将头发打散梳了个元宝髻,,毕竟梳过了好多年的妇人头,宁婉自己挽髻还是很熟的,但是今天在卢铁石的注视下梳得就有些不顺利,勉强挽好了就在首饰盒子里随意挑了几件富丽钗子插戴上,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去正房吧。”
才出了屋门就见院门大开,许多丫环婆子们正簇拥着一个珠光宝气的中年美妇进来,宁婉知道就是周夫人了。宁婉从没见过周夫人,只是听人赞过她的气度样貌,如今见了也不由得在心里赞上一声,长得美自不待言,她身上有种清高傲世的风姿却是极难得的——只是不知道这样有如红梅般的人物,怎么会做出离间别人夫妻之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