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初被喂了个正着,满嘴都是西瓜甜津津的汁液,赶紧嚼巴两下,咽了下去。他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专注地拿勺子铲着手中的半个西瓜。
她微微怔然,旋即笑了。
其实司誉辰在外的风评并不好。
同他打过交道的所有人几乎都认为他是个仗着自己有点能力与思想便我行我素目中无人的自大狂。他要求严苛,睚眦必报,脾气暴躁,难以伺候。楼家人对他不好是事实,可也并非没有他自身的原因。
但此时此刻他竟然能心平气和地与她一起坐下,做出那样可以称作是温柔的举动,她还是有些惊讶的。换做楼宇在场,怕是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时初,我跟你讲过我自己么?”
她摇头。
他将自己手中那半颗露出青色瓜皮的西瓜放到床边桌板上,对她说:“那就给你讲个故事好了。”
然后他就真的讲起了故事,只不过叙述的本身也没带着多少鲜明的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遥远的事不关己的事。
司誉辰十四岁来到楼家,为什么说是“来”呢,是因为他压根就与楼家没有一点关系。
在此之前,他经历了一个糟糕的童年,由于太过久远,快要被他遗弃在记忆深处,当然那也没有什么值得提起的,无非是养父母的恶言恶语,以及学校某些小团体帮派的言语孤立与拳打脚踢。他时常伤痕累累地回家,有多少拳脚落到他身上,便有多少被还了回去。
小说里千篇一律的悲惨童年,无趣又没新意。
他边讲边用纸巾擦干净手指,顺便帮她把嘴边漏出的一点点红色的西瓜汁擦掉了。
楼家找到他纯属偶然。
楼家小女儿的儿子在很久以前就走失了,她因此患上了无法根治的心理疾病。因为司誉辰的被登记在福利机构的身份资料与楼家孩子的信息切合度很高,楼家人一度以为司誉辰就是那个孩子,急急忙忙地就将他接回家见了他母亲。那个孩子的母亲大喜过望,病好了大半,成天带他在身边,几乎离不开他了。
趁着他母亲去做身体检查的时候,楼家人后知后觉地为他们做了DNA比对,发现他并不是。而真正的楼家孩子死亡的讯息也几乎在同一时间传到楼家人耳中。
她受不住,当场晕倒,醒来之后竟然不记得任何事情,只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嚷嚷着说那就是她的孩子,谁也不能抢走。
没人能干预得了一位悲伤过度而失去心智的母亲的行为。楼家人即便不甘心,也还是将他留下了。
楼家小女儿执意将他认做自己的儿子,楼家老爷子也破天荒地点头,其他人不敢动,这一留便留到了现在。
他叫了很多年“妈妈”的女人在他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去世了,她沉睡在自己的梦中,只有在快要离开的时候恢复了一霎清明。她遣散了围拢在她病床边的一众不相干的人,唯独留下司誉辰。她用那双颤颤巍巍的手握住司誉辰的手,轻声告诉他:“其实我是知道的,一直知道的。”
她没有说下去,但司誉辰懂。
她偶尔神志不清,却从未搞错自己的儿子到底是谁。
她疯疯癫癫地将他留在身边,不过是心疼他。她知道他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不忍心将脱离苦海的他再度流放到那种肮脏里去。
他一直陪着她,直到她的身体完全凉透。
在那位女士的遗嘱中,她要求将自己名下的所有楼氏集团的股份都转移到司誉辰手中。正是这个举动引起了楼家人的不满。他当然没有索要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他彻底脱离了楼家。
他告诉时初的故事版本大概就是这样,他删减掉了一些过于黑暗而不必要告诉她的情节,比如创业的头几年楼家宵小是如何从中作梗的,比如他这一身可怕的脾气是如何“被”养成的,比如这一次车祸与陷害背后的真相。
他像是随口的寒暄一样,把自己的过去说与她听。
为什么呢。其中还是掺杂着一点他难以启齿的私人原因。
她像是一管镇定剂,或者说是比镇定剂更加温和有效的精心剂,她在身边,他愿意心平气和,收敛起一切锋芒的棱角与戾气,就这么挨着她,偷偷从她身上摄取一种奇异的力量。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她死皮赖脸的好功夫给磨得没脾气了,有或是被她每天换着花样送来的饭菜打败了,谁知道。他不想去追究具体的原因,没意思。
所有的体验与情感都是模糊的,他能够确定的,仅仅是与她在一起的感觉还不错。
而此时,她静默地听完了一整个故事,仍旧牢牢抱着手中的西瓜,抬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注视着他,这双眼睛里面没有令他不舒服的怜悯或是别的什么,像是两面小小的镜子,清晰无比地映着他的脸。
“阿辰,”有点意外,声音之中充盈着一种奇妙的静定,竟然也没有他预想中的悲伤,她说,“这么多年,你辛苦了。现在我来啦,虽然没什么大用处,但至少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地面对这一切了。”
“嗯。”他笑了,心中某个角落突然柔软地塌陷下去,如同排列成环状的多米诺骨牌,从外向内,一张接着一张地沦陷,无法抵挡,“抬头。”
她乖乖地将下巴扬起一点,落在他两根手指上。
随后他低下头,在那微微张开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2016年的最后一更,明天就是新的一年啦,大家一切顺利呀。
比心~
在微博更了跨年小番外,之前完结的这本《备胎俱乐部》也有。新年快乐呀~
☆、全知视角与变数
这个吻来得一点都不总裁,更不霸道,仿佛只是试探性的触碰,一触即离,毫不贪恋。时初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离开了她的嘴唇,与她隔着暧昧的距离,视线从她湿润的嘴唇上移到她的眼睛里。
她好像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近距离观察他的眼睛。他的虹膜颜色偏浅,是纯净又温和的琥珀色,里面是丝缕呈现半凝固状态的棕黑,如内嵌着交叠的花纹,又似一串密码,时而跳跃闪烁,时而静默如谜。
其中藏着很多秘密,他不说,她也不过问。
因为她深深陷在这双眼睛里。
一瞬间,如同受到蛊惑一般,她鬼使神差地问:“司誉辰,你有愿望吗?你的愿望是什么?我……我或许可以帮你实现。”
大拇指指腹抚过她的脸颊,他的手掌几乎将她整个侧脸包在掌心,“愿望很多,暂时有一个是你能够帮我实现的。”
“什么?”
“我明天一早就能出院,你不用来,”他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钥匙,然后放进她因为紧张而由五指紧攥的掌心,“带上你的家当,在家等我——我家,楼宇会过去接你。”
“哈?”
“就是你听到并且理解的那样。”
司誉辰是要怎样?他不会是要走寻常总裁文里的套路,来个小护士PLAY,小保姆PLAY还是什么她根本就无法想象的PLAY吧?
她脑补乱七八糟的东西时,不太有精力藏起自己的表情,心中想什么立马就呈现在了脸上,她甚至狐疑地向后缩了一下。
司誉辰无语,抬手就在她额心一戳,“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她看他神色无异,瞧不出别的意思,慢吞吞地“哦”了一下,松了一口气,同时好像又有点失望。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自然地咳嗽一声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却见司誉辰忽而靠近她,垂着眼睑打量了她几秒,一侧的嘴角慢镜头般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如果你实在希望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陪你玩玩这些——你此刻正在脑补的东西。”
时初鼓着脸颊争辩,像两边分别塞了一颗荔枝,脸都红了,“谁……谁在脑补那些东西啊!”
他恢复了正常的坐姿,笑得意味深长:“听你这样说,果然不是什么正常的东西。”
***
那天时初是被实在看不下去的护工礼貌地“请”出去的,原因是她在病房里过于闹腾,影响病人身体以及情绪恢复。
他不发火的时候,实际上是个嘴下不饶人的傲娇货。可他的心肠是软的。
就像当天夜里,他嘴上不说,暗中拜托了几个相熟的朋友帮忙注意着时初家周围的异动,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要立即告知他。
盘腿坐在卧室的床上对着RC团队系统最近更新的E-2世界档案发了一宿呆的时初可不知道这一夜背后的故事,她正为了另一件事发愁。
RC团队给她的档案在她小小算计了楼家三人之后,便像是解锁了什么不得了的技能似的,处在不断的自动更新之中,时而会跳出几个新登场的人设。她怀疑这个世界的运转机制经过某种升级,像是通关游戏,她做出不同的选择,剧情便会通向不同的支线,乃至抵达不同的分支结局。
与她从前宅在宿舍里没日没夜通关的那些游戏不同,如果说从前她是站在游戏通关者的角度上,带着一团疑惑与猜测来进行选择的话,那么现在,她就是一个知悉全部剧情的“神”。RC团队给她的讯息完全能正确指导她通向最完美的结局,而先前发生的离奇事件也恰恰印证了这一点——她就是在参考了E-2世界的设定资料之后才有把握让楼家三人困在警局无法被保释出来的。
一如她刚登陆这个世界时所期望的——她正以全知视角俯瞰着这些局中人,她知道这盘棋局中的人在做什么,下一步会做什么。
曾经她做梦也要笑醒的事情如今变成了正在发生的进行时态,然而她已经提不起兴致去享受扮演神明的乐趣了。
只因为她也阴差阳错地成了半个局中人。
但事情的发展总会生成新的变数。
从前她认为自己对于整个《FEVER》世界来说,是一个未知的变数,到目前为止虽然她仍然抱有这种想法,可也明白,RC团队的人大概动用了某种方法将她的性格习惯摸清了大半,借此来创造出符合她人物设定的可能剧情发展。
而司誉辰,倒是成了她不曾预想到的变数——
司誉辰今天下午告诉她的故事并没有被记录在档案资料里,直到她盘腿坐在床上发了一个小时的呆之后,档案中有关这一部分的文字才姗姗来迟。原先上面记载的措辞被改动了几个不起眼的词语,由于时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所以发觉了。
档案上记载着:司誉辰是楼家失散多年的孩子,后来楼家找到了他,并且将他认了回去,却没有将他的姓氏改过来。
她当时阅读的时候便心存疑虑,只是想到了他们对这个失踪多年有漂泊在外许久的孩子心存隔阂才疏离至此。殊不知他根本就不是楼家的失散的孩子,而是一个替身。而档案更新后呈现在她眼前的部分便加了“司誉辰并非楼家孩子”这一点进去。
这份档案会根据司誉辰心境的调整与记忆的修改自动修复掉BUG部分,还是说,是司誉辰没有根据RC团队拟定的剧本来走,自行延伸了这个角色的使命与走向?
她不确定这是否与上一个世界的经历有关,也许有关吧,不知是好是坏。
她把自己的头发抓得乱蓬蓬,到天亮也没睡着。
第二天楼宇倒是早早地来接她了。他毫不见外地往她家沙发上一坐,大大方方地接过时初递给他的苹果啃了,还架起个二郎腿八卦兮兮地问她:“时初小姐呀,你是怎么把我们阿辰治得……”他似乎想不起“服帖”这个词,便自个儿换了一个,“……这么听话的啊?能不能传授给我点经验?”
“你想知道?”时初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点,装作一副特别神秘高深的模样压低了声音,“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嗯嗯嗯。”他点头如捣蒜。
“其实啊……”她眯着眼,还在故意卖关子。这副表情落在楼宇眼中显得十分老奸巨猾,令他无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听她慢慢地说道:“……你只要亲他一口,他全身的毛儿都顺了。”
楼宇被嚼在嘴里的苹果泥呛住,死命咳嗽起来。
时初捂着肚子笑,递了杯水过去,“楼先生,悠着点。”
楼宇瞪她,哼哼唧唧地灌了大杯水下去,赶紧一捞车钥匙道了声“我们该走了”,仓皇带她离开了。
***
时初原以为司誉辰的家会是一栋高端奢华的别墅,没有别墅至少也能有排屋级别,没想到是一间不算很大的高级公寓。这跟她从前看过的诸多总裁文中的描写不符啊,什么小天台、落地窗、玻璃楼梯——通通见不到。有的仅是开门进去,窗帘密闭偶尔漏出一道缝隙之间,刚好照亮她脚下之路的一小块明亮的光斑。
她脱下鞋,换上楼宇准备好的女士拖鞋。
“随便坐,别客气。估计阿辰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对这里熟悉得很,仿佛回到了自己家,将手中车钥匙随手丢在桌上的收纳盒里,再走去厨房开了冰箱从中拿了瓶紫色蔬果汁,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小半。
时初也不客气,走到每一扇窗前,把拉得严实的窗帘都拉开了,金黄到甚至有些泛红的阳光顷刻间挥洒进室内,不一会儿便驱走室内积蓄的一股带着潮气的寒凉,融融地生了暖意。
司誉辰是在半个小时之后到的。随行的护工帮他把轮椅抬了上来,架好后离开,他自己则是拄着拐杖从楼层的电梯口走到了自家屋子里。时初就坐在进门拐角处的一张小沙发上,听到一点动静便急匆匆地奔出来,咧嘴笑了。
“司誉辰,下午好呀。”
他浅浅地“嗯”了一声,将拐杖斜靠在墙边,招手让她过来。
她蹬蹬蹬地跑23 过去,自觉地扶起他的手臂,钻到了他胳膊下面。他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袖口挽到了小臂上方,恰好搁在她颈窝,有些痒。她偏头避了避,反倒更加往他怀里钻了。她毫无察觉,一心系在司誉辰身上,只怕他一不小心摔了碰了磕坏了。
楼宇放任他们在一旁慢慢地挪,丝毫没有上前来帮忙的打算。他对时初“亲他一口”的言论依然心有余悸,看着司誉辰的眼光都带着一点泛起鸡皮疙瘩的异样。后者瞥了他一眼,一点也不在意他心中的郁闷与纠结。
时初好不容易将这祖宗放到了软软的沙发上,寻了个垫子垫在他腰后面,这才抹了把汗,气喘吁吁地瘫在沙发上。
同样瘫在沙发上的楼宇不忘嘲讽她几句:“时小姐呀,阿辰这是在吃你豆腐呢。他明明有拐杖,就是要你扶。啧啧,好久不见,我们阿辰会撒娇了呢。”
两个靠垫一上一下地砸向楼宇,强迫他闭上了嘴巴。
时初在司誉辰家里住了几天,每天的生活不过是在吃饭睡觉,中间还隔着一个陪司誉辰复健之间进行,重复几天,未免无聊。司誉辰不让她出门,她知道他不是在玩什么三观碎裂的囚禁PLAY,而是在防着楼家人。
如今的楼家虽背负了不小的损失,可身后的掌舵人依旧没倒,“他”手下上蹿下跳的阿猫阿狗仅是消停了一阵子观望方向,之后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不能动司誉辰,动不起。
但他们可以动时初。
他们对她怀恨在心。
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向默立于窗前的司誉辰走过去,“阿辰,吃点东西。”
她叫他,却没得到回应。
时初心中有点疑惑,放下手中的果盘,踮着脚靠近他,倏地一下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身。他似乎被吓到,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愣了一秒,才放开,缓缓回身看他。
“做什么呢,一点声音也不出地扑上来。”
时初的笑容僵在嘴角,凝固成怔愣的神态。
司誉辰看她在一霎间笑意全无,面白如纸,颤抖着张开嘴唇,动了两下,却没有发出声音。终于,他也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全身过电一般从脚麻到头顶心,“嗡”地一下爆破。
——不,没有所谓“嗡”的一下。
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叫做不可抗力的原因。
==
作者在文中露了一下脸。(害羞)
在文下评论里贴了跨年番外喔,算正文结束后的日常,纯糖。
☆、没有声音的世界
时初哑然,双手摸在他侧脸,嘴巴又动了几下,因为焦急,她的语速很快,他只能感到一阵一阵的气流冲撞他的鼓膜,或者说像是鼓鼓的气球相互碰撞挤压产生的鼓胀却不明晰的闷响,仿佛耳朵里被严严实实地塞入一团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