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弯腰垂手,毕恭毕敬道:“是,是,是,谖小姐镇日里吃的、喝的,哪一样不是人间极品,我等连见也不曾见过,闻都不曾闻过,自然看不上外头这些点心,又何谈满意不满意。”
若谖认真地看着他,问:“马屁拍完了没有?”
掌柜瞠目结舌,他还没遇到过这般直接了当的主儿。
不是说,越是贵胄王侯出身的人说话行事越发含蓄,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吗,这位竟是这样!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若谖见他无话可说,道:“那好!我们继续刚才的赌注!”说着,掏出十两银子,拍在柜台上,“如果青梅不回来,这银子就是你的了,那两匹锦缎撑死了也就只能卖到五两,你再转手零卖,最多赚五两,所以你赢你输都是稳赚。”
掌柜深情地看了一眼那锭白花花的银子,陪着笑道:“我们生意人,还是希望靠做生意赚钱。”
若谖一听,这话里隐含的意思分明就是说他不愿靠赌博发家致富,一脸黑线道:“我也并非好赌之人,只是从大清早到现在,我费尽了唇舌,你也不信我的话,才出此下策,让你安心罢了。”
掌柜一揖到地,苦着脸道:“不瞒谖小姐,我的确心里七上八下,这长安街又不只我一家收购成匹的布料,青梅怎会非要在我这棵树上吊死?”
若谖头痛道:“我不想再费口舌了,不出半个时辰青梅定然转回,信不信由你。”
说罢,仍进了里间。
掌柜无奈,只得对着门口翘首以盼。
店小二出了店门掂起脚尖四望。
不过片刻夫功,他就喜形于色的跑了进来,一脸惊喜道:“果然回来了!果然回来了!”
掌柜闻言,大喜,扭头佩服地看了一眼里间挂着的门帘。
若谖如美玉相叩的声音传来:“掌柜大叔,把价压到一个新低。”
掌柜热血沸腾的应了一声。
☆、第一百四十二章 回头
青梅在大街上转了一圈,所有的衣料铺她都问了,有的只针对平民,不收高档布料,有的价低的她难以接受,想想以前,富丽居给她的价一直是最高的,她肠子都悔青了,刚才不该摆出奇货可居的样子,弄的现在连退路都没有了。
可为了脸面,低价卖给别的衣料铺她又不甘心,只得厚着脸皮又返回了富丽居。
凡是做生意的,不论再忠厚,嘴里都有个三言两语。
店小二笑嘻嘻道:“哟!青梅姑娘卖了个好价钱,特意来报喜了。”
青梅脸一红,自己手上还抱着那个黑包袱呢,他还那样说,打脸也打的太明显了。
好在她也不是那种薄脸皮的人,将包袱往柜台上一放,摆出一副格外开恩的嘴脸,斜睨着店小二道:“我思来想去,生意做熟不做生,还是卖给你们吧。”
店小二切了一声,没吭声,心想,走投无路了还说大话,真够不要脸的!
掌柜乐呵呵道:“多谢,多谢。”说着就要动手解开包袱。
青梅双手按住,道:“多少银子收?”
掌柜想起若谖的叮嘱,伸出一个巴掌,又缩进去一根大姆指。
青梅难以置信的瞪圆了眼睛,失声大叫:“什么?四两银子?”
那两匹锦缎别的店出四两半银子她都不肯卖,何况是四两!
掌柜极重极慢的点了点头。
青梅气愤不已:“你们讹诈!”
掌柜脸色也不好看:“姑娘说的什么话,门是开的,姑娘是自己进来的,怎么就成我们讹你了!”
话虽说的强硬,其实手心里已捏了一把汗。
可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青梅黑着脸,夹起包袱一言不发,转身走掉了。
掌柜和店小二后悔不迭,早知道该四两半买进来的,现在惨了,煮熟的鸭子飞走了。
若谖走了出来,微笑道:“怎么?青梅又走了?”
掌柜幽怨的扭头看着她,抱怨道:“谖小姐真是泰山崩于眼前而自我岿然不动,笑得如此开心,我却是要哭了,只怕这次青梅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若谖横了他一眼,鄙夷道:“掌柜大叔就这点出息吗?不过走了一个客人,就怨天尤人,要是老婆跟人跑了,你还不得上吊自杀?”
掌柜眼角狂抽,悲愤不已,姑娘,你说话别撒盐可好?
若谖换了坚定的眼神,道:“大叔,我保证,你老婆不会跟人跑,青梅肯定会回头!”
掌柜苦笑着点头,心想,你把我老婆会不会跑跟青梅会不会回头,捆绑在一起,我能不信吗?
若谖这才满意地又回到了里间。
店小二不信邪,跑到门口张望,没过一会子,就冲着门内激动的喊:“真的回头了!”
掌柜本已灰心绝望,蔫了吧叽,一闻此言,如将死之人回光返照一般,荣光焕发,惊喜地问:“真的吗?”
店小二已经跑进屋里,欢喜得把头点的快要掉了。
掌柜紧张的直搓手,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思考着该用什么态度接待几去几返的青梅,又该以什么价收购她手里的锦缎。
只听若谖如垂帘听政般在门帘后运筹帷幄,言简意赅道:“装逼,三两。”
掌柜一听,如醍醐灌顶,呵呵,四字切中要害。
等等!三两收购?以为青梅是白痴呀?
掌柜还来不及请若谖释疑,青梅已经走了进来。
掌柜立刻启动装逼模式,对青梅爱理不理的,自己倒了杯热茶,半趴在柜台上,慢慢地饮着,店小二背着身整理贺物。
青梅一见此情此景,神情尴尬,将包裹轻轻地放在柜台上,讪讪道:“四两就四两……”俨然没了之前的泼辣嚣张。
掌柜一听,只觉血往头涌,差点激动的跳了起来,大喊一声:“成交!”
可是若谖交待的装逼策略,让他不得不抑制住自己驿动的心,吊儿郎当道:“晚了,现在我只肯出三两。”
青梅面色一暗,两眼直直地看着掌柜:“你怎么能这么落井下石呢?”
三两,这个价实在太低了,掌柜有些心虚的移开目光,重复道:“三两,你爱卖不卖,我又没用刀逼着你卖!”
青梅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被逼到这份上,自然露出了她暴戾的一面,指着掌柜怒吼道:“只一眨眼的功夫,就降了一两银子,趁早四两银子收了我的货,不然我这就站在大街上去嚷,揭发你这个奸商!”
掌柜一听,装逼装不下去了,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心想,真要被她这么当街一喊,只怕从此后自己的生意要一落千丈了!
若谖将帘子挑了一道缝,在里间看的连连摇头,这个掌柜大叔竟然被一个小姑娘制的缩头缩脑,也是没谁了。
只得一掀帘,款款而出。
琥珀忙伸手去拉若谖,却晚了一步,指尖都未曾碰到她的后背,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跨到了众人的视线里。
而她自己,摆出的尔康求紫薇“你别走”的经典造型迟迟不肯谢幕,急得都快炸了,说好了的躲在幕后指挥,怎么自我暴露?
众人看到若谖全是一脸惊讶。
特别是青梅,一副打死不敢相信的神情,惊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竹猗轩吗?”
若谖听她用“你”字,登时小脸一黑,喝命琥珀道:“你们听听她这称呼,几时把我这个小姐放在眼里了?”
琥珀原就不嘴苯,又跟着若谖几年,越发学了她的小姐,牙尖嘴利,立刻疾步上前道:“你这没有尊卑的东西,竟敢用“你”字称呼小姐,信不信我即刻叫了周大娘来,割了你这舌头!留着有什么用,只会搬弄是非!”
青梅气得浑身乱颤,自己与琥珀一般儿都是大丫鬟,平起平坐,自己还大她一岁,她却当着众人面,这般狠狠斥责自己,筒直就是奇耻大辱!
可小姐在跟前,又发作不得,只得忍下这口气,赔着笑解拜道:“奴婢不是对小姐不敬,实在是这个掌柜的太黑心了。”
“哦?”若谖眼含着一丝刺心的嘲讽,挑眉问道:“怎么个黑心法?”
☆、第一百四十三章 承认
青梅在心里将若谖的话揣度了一番,又观其色,并非生气的样子,这才谨慎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与她听。
若谖不屑嗤笑道:“做生意讲究的是你情我愿,你可以不卖,掌柜大叔可以不买,我可没听出掌柜大叔哪里黑心了,难道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掌柜大叔百姓点灯?”
说到这里,她玩味的上下打量了一遍青梅:“何况你又不是州官,只是个奴才!”
青梅面色一僵,脸上神色哭不成哭,笑不成笑,甚是尴尬,都说小姐字字句句如刀如剑,刺的人生疼,她现在可深有体会,嗫嚅争辩道:“可他不能一会儿一个价,这不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吗?”
若谖像是听到一个极好听的笑话,都笑出声来:“价格波动纯属自然,一把青菜,前半个时辰这个价,隔一会子另一个价,你怎么说?
比如你,现在未出阁,聘礼可以要的多一些,等嫁过人,隔了夜,只怕身价跌的要倒贴,你又怎么说?”
她讥诮地看着青梅:“你就没听说过此一时、彼一时?”
青梅结舌,她自认为自己能说会道,可此刻与小姐一比,原来小巫见大巫,她句句强词夺理,偏偏自己词穷无言反击!
若谖凉凉地瞥了她一眼,那眼里蕴含的蔑视足以击垮人的自信心:“听说你想诽谤富丽居,别犹豫,尽管去!”
掌柜和店小二还有琥珀惊讶得微张了嘴。
掌柜心里腹诽,这个谖小姐究竟是自己的福神还是自己的衰神?
前面的言语明明是维护自己,怎么到这里突然神转折。
青梅也是一脸懵懂地看着若谖,不知她唱的哪一出。
若谖环视了一遍店铺,嘴角擒着一抹无害的笑,语音甜美,仿佛闺蜜之间的谈话:“你想搞垮富丽居,我偏不许!又不是多大的店铺,我只要回去跟老夫人说,以后咱们家下人做衣服的衣料都从富丽居进,你说——这个店铺维持下来应该不难吧。
如果我再花银子找些托来,到富丽居来买卖,然后全都说富丽居的好话,你说——世人是信你一张嘴,还是信那一群托的话?”
青梅脸色煞白,嘴唇微颤着说不出话来。
若谖看了一眼掌柜,道:“三两收!多一个铜钱也不许!不然枉费了我一早的心血!”
掌柜忙点头,和店小二一起恭送若谖主仆。
青梅猛然醒悟过来,追了出去,拦住若谖问:“一切都是小姐设的局?”
琥珀早抢身一步挡住若谖,将她护在身后,怒目圆睁瞪着青梅。
若谖浅笑着从容地拉开琥珀,指了指不远处的房顶:“不需你舍身的。”
众人皆顺着她纤纤玉指看去,房顶上蹲着两个弓箭手,拉弓箭正对着青梅。
青梅吓得汗流如注。
若谖直视着她,坦然承认道:“从你给凝烟那个贱人当探子起,我就一直在设局。”
青梅面如死灰,想发飚又不敢,低声咬牙道:“小姐为什么这么做?”
若谖一听这话,不禁秀眉紧蹙,这个青梅与凝烟有的一拼,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简直是无耻无底线!自己做了错事,还有脸质问!
若谖收了脸上那一点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寒着脸,冰冷的注视着青梅,一字一顿清晰道:“因为,你不忠不义!”说罢,向不远处候着的马车走去。
青梅呆若木鸡,只到富丽居的掌柜问她倒底卖不卖,她才活了过来。
在路上,琥珀一直不停地盯着若谖看。
若谖舒适地靠在一个大迎枕上,闭着眼,挑着嘴角问:“天天跟在我身边,还没看够吗?”
琥珀道:“奴婢怎么越来越觉得小姐像神仙呢?居然能料到青梅会几去几返。”
若谖睁眼,拿起一个桔子边剥边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青梅是富丽居的老主顾,突然光顾别的店,那些掌柜的肯定会猜到她与富丽居闹翻了。
青梅言语一向刻薄,又贪婪成性,这一点倒是与凝烟如出一辙。
那些掌柜与她交锋下来,肯定会对她心生反感,再加上她是落魄而来,自然会趁机压价,青梅不甘只得返回富丽居。
当青梅再次光顾那些店,那些掌柜自然料到她走投无路,再次压价,青梅不得不再次返回。”
琥珀仍是不解道:“既然小姐不想要青梅多赚银子,又何苦赏她锦缎?就算那两匹锦缎价卖的再低,对她而言,也是无本生意,净赚三两白银。”
若谖叹道:“我不如此,她只当我是个好糊弄的,我这样做,意在告诫她,以前我不收拾她,不是我昏聩无能,实在是希望她自己能改过,她既不能自己改过,我肯定会给她以惩戒,希望她从此收敛了,大家和和气气的一处过日子。”
一时主仆二人无话。
青梅拿了三两白银,站在大街上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狠狠一跺脚,切齿道:“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们安宁。”抬步去了芷晴苑。
凝烟正在烦燥,一想到明日自己要跟奴才订亲,并且家祥还要娶个贱婢回来,自己得叫她嫂嫂,就心塞不已。
听香草来禀,青梅求见,心中纳闷,她又有何事?淡淡道:“叫她进来吧。”
青梅进来,凝烟已换了一副平易近人的笑脸,问:“大清早的,是谁惹我们青梅大小姐不高兴了?”
青梅一听,心中一暖,就如一只家狗得到主人的温存一般,半是委屈半是谄媚道:“哎哟!烟小姐这么说,可是折杀奴婢了!奴婢才刚被我家小姐修理过。”
凝烟不咸不淡“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青梅有些不得劲,正在想是走是留,凝烟却忽然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梅顿时如打了鸡血般兴奋起来,把若谖怎么设局陷害她,全一一讲给凝烟听,结尾道:“她这样做就是想使我和烟小姐之间生嫌隙,好离间我们。”
凝烟听了并不论长短,问道:“你家小姐知道你背叛了她,还准许你回方府吗?”
青梅愣住,小姐从不撵人,她也从未想到过这些。
☆、第一百四十四章 烫伤
青梅有些胆怯地抬头望了一眼高大巍峨的府门,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越近府门,心里越慌,偷眼觑了一眼几个守门的家丁,他们正坐在胡凳上聊的正欢。
有人随意瞟了她一眼,她都会紧张的毛发皆竖。
但那人只是瞟她一眼,然后接着聊天。
青梅作贼心虚般,只盼没人注意她才好,踮着脚尖,一溜烟跑进方府。
仿佛进了府,她就是安全的,谁也不能把她赶出去似的,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自凝烟提醒她之后,她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生怕因为出卖了小姐,再也回不了府,没想到这么容易进来了。
到了荣禧堂东次间,迎面碰到琥珀,她见了她,没有言语。
倒是青梅自己心虚,慢慢蹭进了若谖的房间,跪在她面前,嗫嚅道:“小姐,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出卖你了。”
若谖只淡淡道:“你也出卖不了我。”说罢,一挥手叫她退下。
待青梅走了,琥珀问:“小姐,你就这么轻易相信她了?”
若谖嗤笑:“说的我好像没长脑子似的,只是看她实在无处可去,端的可怜,暂且让她在这里住上几年,待到及笄了,叫老夫人嫁了她了事,你们以后小心,凡事不可在她面前露了口风。”
琥珀点头:“我这就去暗暗嘱咐红香绿玉几个。”说罢,转身欲走。
若谖叫住她道:“且慢,你先跟翠玉姐说,绿玉服侍的我很尽心,换她做一等大丫鬟。”
琥珀站住没动,缓了缓,道:“小姐这么做,只怕青梅更加心生怨恨。”
若谖轻笑了笑:“她若存了这个心思,我也无话可说了。”
琥珀见说,领命而去。
翠玉听了琥珀的话,惊诧道:“青梅做错了什么,竟叫小姐做如此决定?”
因若谖事先叮嘱,东次暖间的事不要跟翠玉提及,以免传到老夫人耳里,惹得老人家心烦倒不好了,因此笑着道:“青梅倒没做错什么,只是小姐说,我们各各都很尽心,所以大丫鬟的位置以后轮流坐,这样才公平,过几个月说不定换下来的就是我。”
翠玉闻言,知她不肯说,也就不再勉强,命人传了若谖的丫头到她跟前,目光在青梅脸上停了一会子,方才威严道:“从今儿起,绿玉升为小姐的一等大丫鬟,青梅降为二等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