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怕死了,”骨气什么的早就丢不见了,夏豆含含糊糊哀道:“求求你,不要杀我。”
“哧,”他又笑,看着是个胆大包天的,事后竟是这番模样,“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谢你的。”
“啊?”夏豆偏过头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又愣头愣脑地问:“谢我?”
“我是晏祁,你方才救得那个孩子,”他沉吟几句才接着道:“总之叫我一声哥哥罢。”
“所以?”小姑娘颤着沾了细尘的眼睫看她,无辜又茫然,真是个可怜又好笑的小姑娘。
“所以不要怕,我来谢你,不是来杀你。”晏祁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菱形的薄唇勾起愉悦的弧度,嗓音也越发清朗动听,“需要我拉你起来么?”
“我起不来了,我太累了”,夏豆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他大概没有认出自己来,真是谢天谢地。
“我知道我在哪里见过你了,”晏祁的笑意更深,夏豆神情一顿,“你长得跟我家中西南角后院的门房老何挺像的。”
“老何是谁?”夏豆犹犹豫豫地出声。
“就是个看门护院的,”晏祁许久没有笑得这般开怀了,他索性伸手将小姑娘扶了起来,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提不上男女大防,“这么趴着到底有碍观瞻。”
“噗,”夏豆噗了句吐了嘴边的泥土,又有气无力地顺着他的手倒了下去,“为什么我觉得你很开心?”
小姑娘就这么绵绵软软地倒了下来,半个身子挨着他身前,晏祁虚虚地环抱着她,一时竟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若是寻常人见着此番情景,怕要误看成是场姑娘投怀送抱,男子半推半就受了的旖旎好戏,若是再细看那女子面沾黄泥,头带杂草的狼狈形容,风景登时大煞,旖旎顿时尽散,
“在下许久未逢开怀事,适才失态了些,”晏祁的笑容未减,又缓缓而道:“姑娘家住何处,我送你归家去吧。”
“我走不动,你让我在这儿睡一会儿,”夏豆气若游丝地哀吟了一句。
她昏昏沉沉地偎在晏祁的肩上,虚孱得像只病弱的幼猫,面色苍白到近乎透明,鼻间的呼吸轻到细不可闻,如蝶翼的眼睫不时微微颤动,说不清的可怜之态。
还有什么好计较的,晏祁暗叹一口气,如此促狭调笑,当真有失君子风度,他敛了敛笑容,又思索了半晌,末了伸手打横将她抱起,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他这样想着。
“我家在北面长福庄那边,有劳公子了,”直到感觉自己凌空坐在了高马之上,夏豆才悠悠转醒,又靠着身后的人感激地道:“公子你真是个好人。”
“在下遇见过的人不算少,姑娘当数得上奇的,”晏祁扯着马缰绳让马儿缓缓踱着步,“你救人施恩不图回报,反倒向我道谢。”
“回报?会有什么报酬吗?”
“你有何所求,约莫那家人都能一一应下。”
“倒忘了这茬,”夏豆偏着脑袋想了想,“我父亲救过很多人,也没有得到过实质性的回报,我一时也忘记了,救人也是可以有所求的。”
“难怪了,令尊也是个奇人,”晏祁又忍不住弯了嘴角笑:“听着你似乎并不像你父亲那般高风亮节,像是有所求而未求,你想要什么?”
马背之上迎面和风阵阵,煦煦然让人缓下心神,夏豆振了振精神免得掉下马去,“我想要的多了去了。”
“油泼肉,酱爆肉,葱辣鱼,粉蒸排骨,糖醋鸡圆,太白鸭子,芦笋牛肉,干蒸黄鱼,三菌炖鸡,数都数不清,”夏豆边闭着眼睛边微微吸溜口水:“就是来只红烧肘子都是好的。”
“就是,这些?”
“不不不,总之说了你也不懂,”夏豆说得累了,又半边脸挨着身后人宽厚的胸膛,鼻间尽是淡雅清隽的墨香,熏熏然令人昏昏欲睡,她呢呢喃喃细语:“我想要回家,我想念父亲。”
“我正在带你归家,”晏祁安慰她:“你很快就能见你的父亲。”
“除了这些你别无所求了么?”他又问。
“别的?”夏豆又打起精神想了想,“我太穷了,我一辈子都没这么穷过,想要钱你有么?”
晏祁微微愣了愣,旋即又笑:“你倒是直白,周家万贯家财,云阳本家亦是有权有势,你想要的价钱他们大约都能付得起。”
“还是算了,我也不过是随手之举而已,”夏豆懒懒地蹭蹭脑袋,“我救了那个孩子,也是了了一桩心事,若是我父亲知晓我救人是为图财,怕是要骂我的。”
“令尊高风峻节当真令人钦佩,竟不知小小村庄中也能有如此高人,”晏祁昂了昂顶着她头顶微微痒的下巴:“我与姑娘一见如故,还未曾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萧夏,你呢?我看着你也很是面善,”夏豆紧了紧心弦:“不过公子切莫多想,我俩却是未曾见过,有些人长得就是面善,我们村管这个叫大众脸,大约我与公子均是大众之脸。”
“...倒是头一次听得这个说法,”晏祁顿了顿道:“我是晏祁,方才自报家门过了。”
“晏祁,”小姑娘的声音绵糯柔和,软哝哝地说罢两个字,终于还是心里压抑已久的话说了出来:“晏祁公子,你这马看着是匹好马,就是这腿脚未免太不中用了些,你给催催,看你这老马还能快些走不,照着这个速度,咱们天黑都到不得长福庄里去。”
“...嗷!”老马一仰脖嘶鸣一声,甩了腿脚抗议地狂奔起来。
“啊,啊,你,这马,能听懂的,人话?”夏豆被颠得个肝儿胆儿都在颤,像是随时就要被震下马背,“你,你,你抱紧着点我啊,我要掉下去了!”
身后原本虚揽着她的双臂这才紧收了收,稳稳妥妥地挟住她的腰身。她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晏祁又叹了叹。
*
慧音寺前,老太太临别拉着戚小容的手细细嘱咐,又朝着满脸局促不安的戚成业千恩万谢,末了喊过躲在身后的小云阳:“云阳,恩人们要回去了,怎不出来见个礼。”
“他们俩才不是恩人,他还说要扔了我,”换了身衣裳出来的小云阳指着戚成业愤愤道:“说了是糖葫芦救得我嘛!”
“小儿妄语,糖葫芦如何救得你?”老太太身旁的中年男人不满地朝他瞪了一眼。
“莫不是,莫不是糖葫芦是个人?”哭得双眼红肿的玉萏小姐他身后弱弱地道了声。
“是啊,糖葫芦不是人是什么?”小云阳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道,眼睛都被这群人给气得都泛红了。
第27章 急眼的小姑娘
城里周家派下人送重礼敲锣打鼓进下邳村的时候,夏豆正卧病在床昏迷不省。长福庄的新庄主亲自带着周家下人进的村,据说是戚小容与戚成业在慧音寺救了周家老夫人,周家为报其恩特送重礼而来。
夏豆初醒来时只见她三妹夏荠坐在她床沿边,见她睁眼的头一件事就是急急朝外间喊::“爹,娘,二姐醒了,”喊罢又扑上来哭:“姐,你可算醒了。”
闻声而来的夏家人围在夏豆床前,神情皆有所动面色各异,小的几个是激动欢喜,夏家爹娘可是又忧又喜。
夏豆颇有些迷茫地抬眼问:“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干哑得说不出话来,她咳咳两声,夏荠连忙体贴地倒来了一碗清水,夏豆喝罢几口才缓缓神问:“娘,我这是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她娘一说起就气急,那天进完香后就没见夏豆人,慌得她在慧音寺到处找,听村里的丫头们说夏豆偷了别人的马车追人去了,李氏更是火冒三丈。
最后还听说一起去追人的戚成业救了贵人回来,她又急忙去打听,戚成业只说夏豆也许先回了村。等她紧赶着回来,自家闺女果然已在家里,还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这一睡就睡了两天两夜。
“我的命咋这么苦,摊上你这么个闺女,带你出门进个香,你都能惹出事端来!”
李氏一边数落一边忍不住红了眼眶:“就转个背的功夫你就去惹事,回来一瘫就是瘫两天,大夫来看了说是什么累的,你有啥累的你说说,你娘老子我让你干了什么粗活重活了不成。”
“娘,对不起,是我的不是。”夏豆搭出手愧疚地扯她衣角,见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李氏这才作罢。
夏老爹一家愁云惨淡了两天,看着夏豆醒来了都才放了心,就这几个月间,夏家请隔壁村的大夫都请了三回,搁往日村人们必是要议论纷纷,而眼下却没人注意这家动静,实则有更大的奇闻在。
戚小容戚成业救了贵人一步登天,都跟着去城里过富贵日子去了!戚守安和戚八婶两家这几日都被村里人踏破了门槛,谁还去在意夏老大家的细碎小事。
夏豆醒来的当天下午,那日一道的小伙伴戚巧儿就来看她了。
“夏豆,你可算是醒了,”戚巧儿高兴之余又带了些急切:“你可知道你的功劳都被戚小容给抢了!”
“什么?”夏豆正在洗自家的秋萝卜,趁着天色好,洗净切条晒干做干菜吃。
“萝卜有什么好洗的,”戚巧儿急急来拉她,“你得赶紧进城去说清楚,那周大户家以为是戚小容救的人,你的功劳都被偷了!”
说起这事戚巧儿就愤愤:“这几天瞧把八婶家给得意的,现在都在张罗砌新屋了,还天天显摆迟早要跟戚小容进城过好日子去,我和我娘都要被气死了。”
戚八婶和戚巧儿她娘戚六婶是同族的妯娌,两家屋前屋后挨着,难免要比上比下。
原本是戚六婶家的日子过得红火些。戚巧儿的大哥是篾匠,一身好手艺,时常去城里帮工,挣得不少钱。戚八婶家可全靠家里田地多,每年收的粮食可不少,偏偏家里的两个儿子都是憨货。
村里人都说上代强不如下代好,戚八叔家儿子没出息,家里田地再多也是空的,村里人都隐隐看好戚六叔家些。
谁成想这回竟出了这么件大事,戚小容那丫头竟救了贵人了!这跟夏大家二丫跟强盗打交道得了钱可不同了,这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大户人家,亲自派下人送得重礼来,据说银钱锦帛流水儿似的抬进了戚八叔家。
“我就知道戚小容假里假气,她不是最看不起为奴为婢的吗,这回上赶着去城里做丫鬟去了!”戚巧儿越说越加忿忿:“夏豆你是不知道,那家原本就送了些银钱来,结果戚小容一听说成业哥跟着去城里做伙计了,她也要跟着去城里。”
“成业哥是去学本事学做买卖,她一个丫头能干什么,那户人家没办法,只能把她带回去给周家三小姐做丫鬟,哼,我看她就是嫉妒你,想变得跟你一样好”,戚巧儿歪歪嘴:“我最看不起这种人了”。
说到这里她又高兴起来:“你醒了就太好了,这两天我都往你家跑了多少趟了,你现在赶紧去城里找那户人家说清楚,戚小容根本不是她家什么救命恩人,看她再怎么得意。”
“哈哈,我有什么好的,小容也算上他家的救命恩人啊,”夏豆听她说了一长串终于能笑着插句话了。她手边洗着一个个白润润的萝卜,又在暗暗思索要不要改日做萝卜糕吃。
“你别急,成业哥应当会和那户人家说清楚的,你也有功劳,那户人家要真是厚道人,你的一份谢礼也少不了。”
“我,我急还不是为你急,戚小容昨儿就进城里去了,你还在这里洗萝卜,”戚巧儿恼得跺跺脚,见夏豆慢吞吞地进屋拿出刀来,又准备切萝卜条了,顿时更加急眼:“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夏豆。”
“我听着呢,”夏豆一边朝她温和的笑,又慢慢弯下腰来切萝卜,全身都还正酸痛,这一蹲就是一个踉跄,戚巧儿连忙搭手扶了她一把。
“那日小容的确立了大功,要不是她及时喊人来,我跟成业哥可差点没命了呢。”
“没命了?天老爷,怎么这么危险,我就知道戚小容那8 丫头太过分了,竟然抢了你这么大的功劳!”小丫头的方向又跑偏了,继续呱呱叽叽地说了那天的后事。
据说戚小容跑回慧音寺当口,人周家早就知道孩子不见了,慧音寺一干僧人小和尚都在打着头到处找,他家公子还带着下人准备出寺找了。
戚小容跑回去恰好倒在那家公子的身前,口里只喊着找玉萏小姐,她弟弟被人掳走了。
那家公子听了消息赶马就出寺去追人,山路下也没碰见下邳村的小伙伴们,小伙伴们根本没听夏豆的话等人来给指路,都因怕事早早回寺了。
后来贵人被救,功劳可不就全归戚小容戚成业。
“噗,小容这是古代马拉松啊,”夏豆听了事由过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
“马什么?”
“我听人说的故事,许久前有两国打仗,以少胜多打了胜仗的将军派手下回去报喜,小兵一路疾跑回了皇城帝都,到了皇宫门口就倒地不起了,口里只喊着,我们打了…胜仗了…”戚巧儿说了半天夏豆听得也乐呵,便也笑着和她闲谈。
“那后来呢?”戚巧儿好奇地问。
“后来小兵因跑路有功就被皇帝嘉奖了呗,皇帝还下圣旨为了纪念他,把跑路变成一项赛事,因他姓马名拉松,这项比赛就叫马拉松赛跑,皇家举行的大型比赛都会有这个项目的。”
“啊?就跑个路而已...就有这么大的功?”
“是啊,所以小容这回得了那家重礼谢恩也不足为奇,都是这样的,”夏豆安慰地递过一块生萝卜给她吃,“这个萝卜看着甜润,你尝尝。”
“不对不对,”戚巧儿接过萝卜咔擦咬了一口,“哎你家萝卜可真甜”。
“你说的有点不对夏豆,小兵得了天老爷皇帝嘉奖,那将军得的封赏肯定更多啊。”
“那我就不清楚了,说书的人没细说,那将军本就是鼎鼎有名的大将军,封赏什么的肯定也少不了吧。”
“对啊对啊,夏豆你就是那个将军啊!”戚巧儿神色又激动了:“怎么能光赏了小兵,将军半点好处没捞着!”
“我哪算将军,成业哥才是,”夏豆咔咔嚓嚓切好萝卜,又一点一点慢慢拿出去晒:“我顶多算将军身边的小兵,论嘉奖没我的份。”
“可是,可是成业哥家的礼都没有小容家的多,八婶儿还造谣说成业哥路上要丢了那户人家的老夫人,人家没有反过头怪罪成业哥就是个好的了。”
夏豆听这事演变成了救老夫人,一时不知是那户人家有意为之,还是以讹传讹事情变了味儿了。半路丢下么?夏豆想了想戚成业好似说过那么一句,要丢下那个小孩,那小屁孩还挺记仇,小白眼狼来着,记坏不记好啊。
“好啦好啦,你说成业哥去那家大掌柜手下做事了,前途也光亮的很,不差这点子礼,”夏豆晒好了萝卜安慰戚巧儿,“就是你和石头哥有点儿委屈了,按理说算功劳,你和石头哥也有一份的。”
“就是说嘛,”巧儿憋嘴不服道:“我也跑了那么远的!早知道我跑回去喊人了。”
“唔,好啦,是我对不住我们巧儿小姑娘啦,应该让你回去喊人的。”夏豆捏捏小姑娘气鼓鼓的小脸,调戏小姑娘什么的最好玩了。
“什么啊夏豆,我这是为你抱不平啊!你又把话题绕开了。”
……
这件事到最后就是这么个结果。除了周家送来的丰厚谢礼,戚成业还去那家大掌柜手下当伙计,戚容儿去那户人家做了大丫鬟,两人都成了村里人向外村人炫耀的谈资。
夏豆这才知道了原来丫鬟并不像她以为地位低贱,大户人家的大丫鬟还是件值得炫耀的事呢。
至于村里其他伙伴,除了暗暗不服气的戚石头和戚巧儿,其他人都是悔断肠,当初就该跟戚小容一起跑回去喊人的!这件事在下邳村家户户都在说,估计能说上好几年去。
夏豆没料到的是,过了几天戚成业的爹荣福叔竟然给她家送银子来了!
第28章 磨豆腐
村里人能来夏老爹家闲坐本就挺奇的,尤其是还是近日自家门槛都要被人踏破的荣福叔。
“荣福兄弟,你咋有空来我家坐了,”夏老爹搓着手干巴巴地笑,又连拉了条凳子边喊夏豆:“你坐你坐,豆儿,给你荣福叔端碗茶来。”
“别别别,甭麻烦,”戚荣福背着手哼着小调儿进了屋里,听了夏老爹的热络招呼只是笑着摆摆手:“我今儿来为件正事,就不坐了。”
“那事儿吧,我听我家成业说了,那小子能救得人,你家豆姐儿是帮了些忙的,”戚荣福进了屋里开门见山道,又从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块银子,“别的我也不多说了,豆姐儿既是帮了忙,那这个忙就不能白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