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鬼!”夏豆怒骂一声,只得赶紧往洞里后退,然而因雪墙被打破,这时烈烈风雪毫无阻拦的席卷进了山洞内,夏豆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这是自掘坟墓!
想及洞内还有个身患重伤的无辜恩人,夏豆登时双手握拳牙关咬紧,蒙头蒙脑又往外冲,自己死了便死了,总不能再害了恩人。
在洞口处卷了雪团来补洞门,一团两团,一回两回,夏豆已经冻得连呼吸都不能,手里的动作僵硬缓慢却一直未停,直到最后一点缝隙被填上,洞里又重归了黑暗,夏豆眼睛一闭倒在了地上。
*
“小师傅,小师傅,”男子虚弱的呼唤声在黑暗里低低响起,这回却无人应他。
男子又是自责又是愧疚,先前不应让她鲁莽的去探看情况,现在这人身体僵硬似冰,竟连连呼吸都不见了。
“佛祖在上,列路仙神圣明,小子并非有意冒犯,实则人命关天,无奈之举,”男子边低声碎碎念着,边脱去了披风,罩衣,锦袍,独独留得单薄里衣,翻身覆在那小师傅身上,再将御寒的衣物盖到两人身上。
因伤口引起的发热,年轻客人已有些神志不清,他拥着浑身冰冷的女子,低声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夏豆再醒来时,这回真如恍若隔世,她微微眨了眨眼睫,只觉得身上像是被压了一座大山似得出不来气。
她伸手推了推身上的大山,丝毫不能撼动,脖颈间传来一阵温热,夏豆眉头紧皱,缓缓的伸手去触碰,先是细长的发丝,再是温热的脸颊,夏豆颤着手来回摸了几遍,温腻的肌肤,高挺的鼻梁,长长的眼睫。
鼻息间还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隽墨香,像是过了许久许久,夏豆才后知后觉,“施主?恩人施主?”
未听见人回应,夏豆又伸出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她手掌的触觉有些麻木,不得已她又缩了缩身子,用额头抵在男子的额前,高烧像是退了,但这回温度却是低得有些不同寻常,夏豆心中一咯噔。
坏了,不会要死了吧?
“施主,恩人施主,对不起,对不起,”夏豆一时悲从中来,自己造业深重,生生害了一道人命,还是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恩人,原本眼眶就正发着热,不知不觉便流了满脸的泪,最后干脆抱着他嚎啕大哭,“你别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啊,别让再我背上人命...”
“你真是有精神,”沙哑的男声低低响起,“难道现在的小姑娘,都这样,”他顿了顿又道:“生龙活虎的。”
夏豆倏地闭了嘴,身子还在一抽一抽,“施主,你还好吗?”
“别哭了,小姑娘,”男子同时无奈地道。
话一说出口双方都有些愣住,这时他两人正额鼻相贴,一说话便是呼吸相交,先前在昏迷中还不觉得什么,这时人稍微有些清醒,才发觉出不妥来。
男子愣了一瞬,便翻身躺回了地上,夏豆身上一轻,呼吸终于顺畅起来,两人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夏豆哭了那么一回,把精神气都作没了。
“姑娘放心,罪孽都在我一人身,我自会去向法济大师请罪,此遭不会乱你修行,”男子无力地瘫躺在地上,看着一片漆黑的四下失神。
“修行什么?”夏豆这时只觉得饥渴难耐,并无心去听他说些什么,“施主,那水囊的水还有么?”她低声问道。
“嗯,”男子在黑暗里递来那袋水囊,里头鼓鼓胀胀的,夏豆欢喜地接过,想揭开囊口去喝,手却一直颤抖,怎么也使不上劲儿,男子像是知晓她的窘境,撑起身子来,拿过水囊去揭开了盖子,再挨身过来半扶着喂她水。
缓缓喂了几口水后,男子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烙饼来,细细撕成块喂她。
“多谢恩人”,夏豆拉着他的袖口小声说道:“这真是我上下两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烙饼,”男子一愣,以为她还在发热神志不清,连忙伸手去探她额头脸颊,触碰到的果然是一团烫热。
“你受寒了,留点力气,少说话,”男子将她放回了原地,依旧与她隔着些许距离,夏豆吃了喝了却有了精神,“恩人,你相信今生前世么?”
“嗯,”男子自己也喝了口水润润唇喉,水囊中掺了雪,入口像是食冰,男子隐隐有些后悔,方才应当放在怀里揣热些再递给她喝。
“我之前做了个梦,梦到了我的前世,”夏豆挨近了他的胳膊嘀咕,“方才又做了个梦,梦到了这辈子的前身。”
“搞得我都有些模糊,现在莫不是也是我在做梦?”
“你梦见了什么?”
“很多啊,我前世是怎么死的,还有我前身是怎么死的。”
“说的什么胡言乱语,”男子皱着眉头道:“小姑娘,你还活得好好的,不要胡思乱想。”
“你怎么不叫我小师傅了?”夏豆终于反应了过来,不解地问,男子却无端有些心虚,吞吐道:“我原先以为,你是宝福庙的小尼,不过方才,我才知晓你尚未剃度,姑娘既是带发修行,唤小师傅总有些欠妥。”
“你真有趣,”夏豆扯着嘴角无声的笑了笑,“不是尚未剃度,我是我师傅的俗家弟子,跟正经佛家弟子差得远了去了,算不得修行人。”
夏豆方才拉过他的衣袖,知晓他只穿了衬底的里衣,两人这时坐在蓑衣上,全靠他的锦袍和貂裘取暖,思及他吞吞吐吐,不由得取笑道,“你莫不是要对我负责吧?”
男子身形一僵久久没有回话,夏豆这回真乐了,“你不想对我负责么?”男子这才憋出句:“非也。”
夏豆好奇道:“你这么不甘不愿,难道你家里已经娶了妻?”男子又道:“非也。”
“那就是已有了心上人?”男子又许久没有回话,夏豆咦的一声:“真有心上人了?”
“算是吧,”男子悠悠地叹道:“造化弄人,不过是在下的一厢情愿罢了。”
“瞧瞧,”夏豆啧啧两声,深感八卦就是女人的源动力,顿时精神更甚,“我看你好像挺有钱,长得应该也还行,人品也不错,人怎么就瞧不上你呢?”
男子又不答话,夏豆笑:“算了算了,我看你单相思一场,这么可怜兮兮,我也不用你负责了。”
“姑娘,”那男子这时却正色道,“我与姑娘身陷此番境地,虽亦是造化弄人,然君子磊落,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晏祁一人做事一人当,出去后任凭姑娘处置。”
“哈哈哈,”夏豆边拍着胸口边虚喘着气儿笑,“君子恩公,我跟你开个玩笑呢,你真是太好玩了,你救了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再让你负责。”
“等等,”夏豆好像听着个十分耳熟的名字,“恩人方才说,你尊姓大名叫什么来着?”
第63章 待他日上门...
“不瞒姑娘说,在下晏祁,原阳人士,年方十八,”他迟疑了片刻才道,“至于其他,并非祁不肯告与,实则在下有不得已的苦衷。”
“真真真是晏祁?”
“是,在下姓晏,名祁,字景纯,”男子微微顿了顿道,“姑娘若不嫌弃,可否告之芳名?”
“我..我我嫌弃,”夏豆惊得连连结结巴巴,“这...这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姑娘认识我?”
“呵呵,怎怎么会认识,”也不是惊得还是冻得,自从听了这名字后,夏豆连说话都在颤抖,“我,我叫豆蔻。”
“豆蔻?”晏祁缓缓念出两字,又微微蹙眉道:“姑娘莫慌张,若是姑娘不愿,晏祁亦不会为人所难,不过总归是想知晓姑娘姓名,待他日...”
“待他日怎样,你现在抱了我,待他日你就要娶我咯?”心底没由来的涌起一阵烦闷,夏豆哆哆嗦嗦的连声控诉:“公子抱过的女子何其多,待他日岂不是一一都要娶回?”
“姑娘何出此言?”晏祁愈发不解道:“祁虽不才,但也自认半生磊落,克己守礼,怎能做出有违礼法的事来?”
“得了得了,你别动不动拿你套君子理论忽悠我,”见他不肯承认夏豆更是火大,“晏祁,你敢发誓说,你除了我,没有抱过别的姑娘吗!”
“我...”晏祁惊愕之余一时语塞,他屏气凝神迟滞了片刻,再回味起那声“晏祁”,晏祁,豆蔻,蓦然联想起某种可能,巨大的惊喜在心底喷涌迸出。
“呵呵呵,”晏祁忽然闷闷笑出声,夏豆陡然一个激灵,身前却突然覆上个人来,她还只来得及闷哼一声,就被扑倒在了蓑衣上,男子温热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
“哈哈哈,”晏祁越笑越是畅怀,夏豆抖的更厉害了,她手脚并用的一阵踢打,“干嘛干嘛,发神经啊!”男子却用力地拥住她,这人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压上来,现在还动起手来了,“笑什么笑!你的圣贤之礼呢?你的君子之风呢?你疯了?”
“我大概是疯了,我真欢喜,”晏祁紧紧地拥住她:“我真欢喜,萧夏。”
“你...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萧夏,夏豆终究还是心虚地噤了声,晏祁正用力抱着她开怀地笑,夏豆一时恍惚不已,一时又感慨万千,末了亦是低声一笑,“还真他妈的巧了!”
*
“好啦,算我俩有缘,”两人呵呵哈哈了许久后,夏豆气喘吁吁地推了推身上的人,“快挪挪,你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就说,”晏祁暗暗转移了大部分重量,依然病恹恹压在她身上道:“我就说,世上像你这般,总说些奇言妙语,又总是生龙活虎的姑娘,除了你就只有你了。”
“我也说,世上像你这般,总是自称君子,又总是干些有违礼德之事的打脸狂魔,除了晏祁也就是晏祁了。”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晏祁低声笑道:“在你这个奇怪的姑娘面前,实难分清何所为,何所不为”。
“你才是奇奇怪怪的公子,所以说,这回无论是不是我,你都准备求亲了?”
“不...”
“不什么不啊,都自报家门了,姓谁名谁字某某,都说出来了,”夏豆哼声道:“就只待他日上门提亲了!”
“不是,我方才是相说,待他日...”话到了嘴边他又是一顿,“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夏豆嘁的一声,晏祁又笑:“待他日我上门提亲,所以你生气了,你气得是我如此草率地向你提亲,还是我如此草率地,向一个原先不知道是你的姑娘提亲?”
晏祁说得很绕,但是夏豆还是听懂了,她的心有些慌,又有些喜,又像是心事被戳穿,面子下不来而害羞,最后她头一偏小声道:“我跟你很熟吗?我才不管你跟谁提亲。”
“原本我是打算,既然玷了人姑娘的清白,那便要有所交代,”晏祁开诚布公地缓缓道。
“那你就去交代好了啊,你去娶了啊,”夏豆朝他气呼呼地骂道:“抱一个娶一个,抱一对娶一双啊。”
“噗,”尽管晏祁很想好好地,诚恳严肃地,跟她解释清楚,但这姑娘总不时蹦出几句奇语,实在让人忍俊不禁,他清了好几下嗓子,才徐徐说道。
“那姑娘可愿嫁?”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慢,咬着一字一句格外认真,原本清越的嗓音因带着沙哑,竟有种说不上来的勾人。
黑暗里人的知觉尤其敏感,晏祁俯身在她上方,是正对着她面说话的,夏豆能清晰的感知到,从他一启一合的薄唇里带出的热气,身周还是很冷,可是脸却很烫。
夏豆忽而就觉得,答案没有那么重要了,反正都是我嘛。
“不愿意,”夏豆回道。
不待晏祁回话,她又说:“我最讨厌你这种,花言巧语,转移话题,净是喜欢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的伪君子了。”
“无论是谁,你就随随便便去抱,抱了也就罢了,又不会少块肉,偏偏你还要假惺惺说一堆君子之道,说什么要给个交代要负责,”夏豆忽然竟感到有些委屈,她不依不饶地质问道:“你对我负责了吗?你给我交代了吗?”
“一声不吭就失了踪,偏偏还要让周彦之来逗弄我,每天都要听身边的人提起晏祁,晏七这样,晏七那样,”她说着说着眼眶就热了起来:“说得我很想知晓你的事似的,说得我跟你关系有多不同寻常似的。”
“可我他妈跟你根本不熟好吗!”
夏豆彻底爆发地呜咽一声,泪水也溢出眶来,原本就因为发着高烧而眼睛酸胀,闹腾了这么一阵,泪珠子更像是断了线似的自耳边滑落。
“抱歉,”听得夏豆的哽咽声,晏祁忽然就慌了手脚,他软声安慰她道:“不要哭,你不要哭,”他又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想给夏豆擦泪,在触摸到她面颊的湿热后,心头与指尖均是一颤,“小夏,你听我解释。”
“谁要听你解释,”夏豆偏了脸硬声道,然后他就真不再出声了,只是顺着夏豆脸颊,一遍一遍用指尖给她拭泪,也不知是故意撩拨她,还是在给她做眼保健操,“你倒是解释啊!”夏豆又是一声轻吼。
“实则是这样,我原本是打算,与你好好相处,也早日相熟相知,坦诚相见,”晏祁简明扼要道:“谁知那日接到急信,只说京城事变,情势危急,家师召我速速回京,不得已之下,我才托彦之帮我多照看你。”
“谁要跟你坦诚相见!”一堆话全没听进去,老司机一语中的嗔骂道,“得了得了,这些我都猜到了,那后来呢?”
“坦诚相见不好么,”年轻公子不明所以地问,夏豆恼羞成怒地伸手捏了他一下。
晏祁皱着眉头又道:“后来的事说来话长,需与你慢慢细说,家师章相设六司,制新科,议新法,原本均为治国之良策,左相却连同翰林学士范仲,御史中丞吕梁,文彦博士蔡舒培,上书圣上弹劾家师几大莫须有罪,举新法“生事”、“侵官”、“拒谏”之弊端..”
“停停停,谁要听你的朝廷政治课,”夏豆又是羞躁又是薄怒,“你故意转移话题是不是?欺负我读书少听不懂是不?说这一堆吓唬谁呢?”
“不是,不是你让我解释,后来之事么?”
“我让你说的是,待他日上门提亲之事,”夏豆又伸手拧了他一下,“若我不是我,你抱过之后便也要问过姓名后,上门提亲了?”
晏祁这才舒展了眉头,“原来如此,唉,我也说朝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想听的既是这事,岂不简单的多。”
“我原先是想说,得需给小师傅你一个交代,你先别生气,”这回知道学乖先哄人了,他又接着道:“但话到了嘴边,实在为难,男子汉大丈夫,原本不应拘泥于儿女情长,然晏祁心中确是失意怅然。”
“我想眼前的姑娘要是你,那该多好。神佛可鉴,我问“想知晓姑娘芳名时”,思及的是你,想问也是你,欲待他日上门提亲的,亦是你。”
“...”这特么才是老司机啊,夏豆被这情话小王子镇住,一时不知要怎么作答,只得蛮不讲理道:“那你心里虽是不乐意,到最后嘴上还是要说的咯?”
“非也,那时我欲说的是,待他日上门谢罪,”晏祁从善如流道:“正是,我想说的正是,总归想知晓姑娘姓名,待他日前来请罪。”
“你真是这么想的?”夏豆将信将疑道:“不是后来灵机一动编的?”
“实话,”晏祁颌首,“本心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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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相认后又有了谈恋爱的架势,洞里的时间变得不再那般难熬。
夏豆那日买的四扇烙饼顶了大事,她在荷包口袋里还找到了些糖果点心,两人在洞里又呆了许久。
直到晏祁伤热再次发作,夏豆心急不已,知晓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便与晏祁相搀着再次摸索道了洞口。
这次她学乖了不少,冰雪都是往里挖的,雪墙被捅开一个口子,刺目的光线溢了进来,晏祁伸手就将夏豆抱回了怀里,夏豆也举着手去捂他的眼睛。
又过了良久,两人四目相对相视一笑,其实也说不上是四目相对,夏豆考虑到两人好几日未曾见光,出来时都用帕子遮了眼睛。
雪墙外没有动静传来,洞外的风雪停了。
夏豆拉着晏祁往山庙里走,一路也不敢再抬头看他,形象真的是太糟糕了,饿得瘦骨伶仃不说,更是蓬头垢脸,还好几天没有洗澡,指不定一身有什么味儿...
费了一个多时辰,两人总算走到了宝福庙庙门,夏豆伸出手去敲门,只想着待会儿让妙善帮着烧锅水,从头到脚洗刷一边,再好好吃上一顿热汤热菜,还得好好去跟师傅请罪,自己失踪这么多天,也不知道他们得多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