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无邪的段世子,还没踏进剑湖宫的门就把无量剑派得罪了个透彻,这等本事,着实不是人人能有的。萧峰一开始不知道他会“语出惊人”,等想制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见两派人都对段誉怒目相向,虽然不惧他们会暗害段誉,但总归是义弟自己说错了话,因此两下里拱拱手,略表歉意,算是替段誉赔礼。左子穆和辛双清自是不能当众跟一个无名小辈为难,便冷哼两声,算是揭过,相继招呼众位应邀前来见证的同道们入内就坐。萧峰没有自报家门,又因着段誉的缘故被冷落在一旁,最后跟段誉一起被安排在了最下首的位置,全然被有眼不识泰山的无量剑两派当成无名小卒对待了。萧峰一笑,也不以为意,段誉自幼在保定帝后、镇南王夫妇面前都是坐下首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高高兴兴坐下了,准备看人比武,他以前没怎么见过这个,十分好奇,巴不得立刻开始。萧峰见他满脸兴味,两手撑着膝盖,上身略向前倾,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不由得微微一笑:三弟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以前倒是不知道呢。
左子穆作为上届入主剑湖宫的东道,啰啰嗦嗦讲了一番,辛双清也勉力众弟子几句,东西二宗掌门人共同出面邀请的公证人,和应邀观礼的代表也分别客气一阵,直把从小就听这些官面上打花腔的段誉烦的轻声“啧啧”了几次才正式开始比武。辛双清门下首战告捷,然而还没得意上一盏茶的功夫就给东宗扳平了,接着又输了一场,辛双清脸上已然有了愠色,对于败下阵来的弟子看都没看一眼,一挥手,身后又走上去一个身量不高的少年,对面左子穆身后则站出一个中年汉子,两人互相拱手为礼,一称“龚师兄”、一呼“褚师弟”。礼毕,拔剑出鞘,缠斗起来。
无量剑派众人的武功在萧峰看来实在不值一提,就连两个掌门在他手下也未必过得了十招,因此看了一场便觉无趣。只是他不动声色,一点儿不露情绪,给人的感觉还是一派专注的在看比武,实则大半注意力都集中在段誉不加掩饰的脸色上了,看他家三弟可爱的表情猜测心理活动,可比无聊的无量剑比武有意思多了。
段誉看到第三场也觉得无聊了,他向来不爱瞧人家动刀使剑,就连家传武功都不肯学,还因此逃家。这回来看无量剑比武,一是好奇,二则是想一览无量山美景,这才跟来。他对武功路数一窍不通,也看不出高低优劣,因此,好奇劲儿一过就有些后悔来凑这个热闹了。他没什么心机阅历,不懂隐藏情绪,心里怎么想,脸上就明明白白挂上了。左子穆和辛双清二人这会儿是没工夫看他,若是看到了他脸上那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非一掌把他打出去不可。
这时候,场中二人已拆到七十余招,剑招越来越紧,兀自未分胜败。突然褚姓汉子一剑挥出,用力猛了,身子微微一幌,似欲摔跌。段誉见了,“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在一片庄重寂静之中,分外引人注目。
第13章 段誉惹祸
段誉一笑出声就知道失态,忙伸手掩住了口,只是那双灵活转动的杏眼里,笑意还没褪去。他这般模样,亲近如萧峰看到只觉得是真性情,可爱至极;可是落在左子穆眼里就是嚣张的讥讽了。别看无量剑派在中原武林名不见经传,但在大理国境内还是颇负盛名的,左子穆高傲了十几年,从来只有他笑别人的,哪里曾有人胆敢在剑湖宫中讥笑“无量剑”东宗的武功呢。登时就把段誉记恨上了,打定主意要叫他闹个灰头土脸的下山,方能一解心头恶气。
比剑一结束,左子穆假惺惺的捧了面色铁青的辛双全几句便迫不及待的对段誉发难了。他一派高傲的指使刚才段誉笑的龚光杰下场跟他“请教请教”。马五德为人和气,急忙打圆场,无奈左子穆得理不饶人,愣是不给马五德面子,执意催促道:“光杰,刚才人家笑你呢,你还不下场请教请教。”
那自认为被段誉羞辱了的中年汉子龚光杰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当下抽出长剑,往场中一站,倒转剑柄,拱手向段誉道:“段朋友,请!”萧峰心知段誉此时没有武功,不舍义弟吃亏,然而他也不屑自己上场去替打,以龚光杰的武功,萧峰拿出一成本事都算欺负人了,当下就想开口,让段誉陪个不是,毕竟他在人家比武的时候笑场确实不对。谁料,于江湖规矩和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段誉竟然一派淡定的告诉人家道:“很好,你练罢,我瞧着。”顿时把左子穆龚光杰师徒二人的挑战当成了供他世子爷取乐的宫廷杂耍了。
萧峰顿时就把话咽回去了,他这义弟不通世俗成这样,是怎么都圆不回来了,大不了待会儿他去指点指点那个龚光杰好了。那人的功夫还算可以的,放在丐帮怎么着也有个三四袋弟子的水平了,他还叫乔峰那会儿也经常会给下面的兄弟们指点武艺,换个地方也没差的。
幸亏龚光杰不知道萧峰想些什么,他要是知道,没准儿能气死过去。光是段誉一个人的“轻蔑”就已经把他激得脸皮紫胀,怒不可揭了:“你……你说什么?”
段誉眨眨眼睛,无辜的回道:“你手里拿了一把剑这么东晃来西晃去的,想是要练剑,那么你就练罢。我向来不爱瞧人家动刀使剑,可是既来之,则安之,那也不防瞧着。”
龚光杰喝道:“我师父叫你这小子也下场来,咱们比划比划。”
段誉轻挥折扇,摇了摇头,说道:“你师父是你的师父,你师父可不是我的师父。你师父差得动你,你师父可差不动我。你师父叫你跟人家比剑,你已经跟人家比过了。你师父叫我跟你比剑,我一来不会,二来怕输,三来怕痛,四来怕死,因此是不比的。我说不比,就是不比。”
他这番说什么“你师父”“我师父”的,说得犹如拗口令一般,练武厅中许多人听着,忍不住笑了出来。“无量剑”西宗双清门下男女各占其半,好几名女弟子格格娇笑。练武厅上庄严肃穆的气象,霎时间一扫无遗。
萧峰也忍俊不禁,心道这个弟弟可真是太实诚了,承认不会也就罢了,怎么练怕输、怕痛、怕死都直言不讳告诉人家了呢。一时又想到,阿朱就是伶牙俐齿的,又爱说话,随便一件事,都能有说有笑的讲上大半天儿,他原道是女子多长舌的缘故,现在看来,确是家门传承,三弟也是这般能言善辩呐。
只是萧峰欣赏段誉的口才,龚光杰可欣赏不来。他大踏步过来,手中长剑直直冲着段誉,边走边喝道:“你到底是真的不会,还是装傻?”
段誉奇怪的说道:“我自然是真的不会,装傻有什么好装?”
龚光杰便道:“你到无量山剑湖宫中来撒野,想必是活得不耐烦了。你是何人门下?受谁的指使?若不直说,莫怪大爷剑下无情。”说着,剑尖离段誉胸口已经不到一尺了。萧峰凝神注目,掌心暗暗蓄力,只待龚光杰再有任何举动,立刻将他长剑拍短,以保段誉安全。
段誉对身处险境全然没有概念,还在掉耽美文库:“ 你这位大爷怎地如此狠霸霸的?我平生最不爱瞧人打架。贵派叫做无量剑,住在无量山中。佛经有云:‘无量有四:一慈、二悲、三喜、四舍。’这‘四无量’么,众位当然明白:与乐之心为慈,拔苦之心为悲,喜众生离苦获乐之心曰喜,于一切众生舍怨亲之念而平等一如曰舍。无量寿佛者,阿弥陀佛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自幼跟随天龙寺高僧学佛,熟读典籍,这么一大串一大串的佛偈念出来,龚光杰还没怎么样呢,萧峰就先受不了了。自从被玄渡教育完,萧峰就添了个听见佛经就头疼的毛病,段誉才说了一半,萧峰已经头晕目眩,耳朵轰鸣,只想拔腿走人了。
就是这么一晃神儿的功夫,龚光杰左手挥出,“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了段誉一个耳光。段誉不会武功,躲不开,一张俊秀雪白的脸颊登时肿了起来。萧峰回过神来,急忙扳起段誉下巴查看伤势,一见那五个指印高高僵起的指印印在义弟可怜兮兮的小脸上,顿时大怒,一把抓住龚光杰还想伸出来去抓段誉胸口的手,用力一扭,朝他后背压去,厉声道:“人家都说了不会武功,你怎地还下这么重的手?”说完,提起他身子,甩手扔了出去。萧峰出手之时,抓住了龚光杰后心的“神道穴”,同时催动内力直透诸处经脉,叫他全身动弹不得,再挥手扔将出去,龚光杰飞出去七八丈远,且手足麻痹,无法转身落地,只摔得四脚朝天,狼狈不堪,将将滚落在左子穆脚前。
这一阵变故把众人都惊得不轻,大家眼见段誉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满嘴胡说八道的戏弄对方,料想必是身负绝艺,哪知道龚光杰随手一掌,他竟不能避开,看来当真是全然不会武功。武学高手故意装傻,玩弄敌手,那是常事,但决无不会武功之人如此胆大妄为的,就连龚光杰自己一掌得手都吓了一跳。他呆了一呆就想痛骂段誉,再好好教训他一下,孰料,萧峰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抓,竟将他摔得那般颜面扫地。龚光杰虽然自负些,却不是傻瓜。他躺在左子穆脚边视图运转内息冲开穴道却不能,心里就已经知道,萧峰武功比他高出太多,而且他心里还有个不大尊敬的想法,恐怕连师父都不是此人对手。
左子穆却没有这份自知之明,他只知道,他的徒弟先是被人嘲笑,接着被人狠摔,伤没伤到他不关心,可是他无量剑派东宗的面子可是彻底被人踩在脚下了,如何能忍?他见萧峰摔完龚光杰,连看都不看,光是紧张兮兮的捧着段誉的脸左瞧右瞧,全然不把无量剑派放在眼中,怒气盈胸,大吼一声,拔剑扑了过来,嘴里喝道:“你是何人门下?受谁的指使?若不直说,莫怪老夫剑下无情。”段誉从萧峰腋下看见一把闪闪发亮的青锋长剑直指萧峰后心,相距不过数寸,似乎只须轻轻一送,便能刺入心脏,顿时吓得大叫:“大哥,大哥,不好……”话音未落,左子穆连人带剑已经贴上萧峰了。
萧峰头也不回,左手一览段誉腰身,右掌凌空击向段誉肘边一张矮几,借着反作用力向左滑步,轻轻松松避开左子穆志在必得的一剑,与此同时,那张被萧峰掌风掀起的矮几已经折着个儿的朝左子穆门面砸去。左子穆大惊,收剑回防,朝矮几劈下去。他长剑锋利,内功不弱,剑锋所到,矮几应声而裂,但去势不减,从左子穆身旁两侧掠过,夹着忽忽劲风,从练武厅西侧直飞到东侧,将辛双清下首曲腿高背太师椅砸的粉碎。那正是左子穆的座椅,这一下,左掌门面上青红靛紫,更加精彩纷呈了。
练武厅中一下子陷入死寂,东宗弟子都道师父出手,萧峰段誉二人必要跪地求饶才能逃得小命;辛双清虽然不忿左子穆又赢了一场比武,却也认为师兄武功不错,拿下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晚辈分分钟手到擒来;马五德等一众应邀前来的宾客多半也是这般想法,是以,萧峰轻描淡写一掌把左子穆整的灰头土脸,实在大出众人所料。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好了。
段世子再一次表现出了他的天真无邪:“大哥,这里不好玩,我们走吧。”段誉从萧峰怀里挣出来,揉着红肿疼痛的脸颊软软的抱怨道:“我本是来想来游山玩水的,谁知道他们要比剑打架了?这样你砍我杀的,有什么好看?还不如瞧人家耍猴儿戏好玩得多。大哥,还累得你差点儿也挨打,这可太没趣了,咱们走吧,这就走吧。”
被震惊的哑口无言的无量剑派众人终于被这句话激活了,左子穆门下一个青年弟子一跃而出,就想跳到段誉面前再扇他一记耳光,结果跳到一半想起萧峰那惊人的一掷,急忙后退,滑稽极了。他站准了安全位置,又把长剑握在手上才对着段誉叫嚣道:“你既不会武功,就这么夹着尾巴而走,那也罢了。怎么又说看我们比剑,还不如看耍猴儿戏?这话未免欺人太甚。我给你两条路走,要么跟我比划比划,叫你领教一下比耍猴儿也还不如的剑法;要么跟我师父磕八个响头,自己说三声‘放屁’!”一边说,一边时刻警惕着萧峰,随时堤防他出手。
萧峰当然不会跟一个年纪不到他一半,武功更是比他十岁前都不如的晚辈动手,他只是把探头探脑的段誉揽回身边,压住他肩膀,保护起来。却不想,段誉人安分了,嘴却不老实,笑道:“你放屁?不怎么臭啊!”
萧峰忍住叹气的冲动,以手加额,他这个弟弟真是……天真的,没治了。三弟出身皇室,被人保护得好,天真懵懂是有的,可是他怎么不记得,他有这么不会……看人眼色?
其实萧峰遇见段誉的时候,他已经在江湖上游荡过一回了,而且经历过被无量剑打,被神农帮抓,被钟万仇杀,被木婉清虐,被四大恶人一次次逮来逮去,又被鸠摩智拎了一路,最重要的是,他的多多少少也算刻骨铭心的初恋晴空霹雳一下变成了妹妹,基本板上钉钉要成为世子侧妃的天真少女又成了妹妹,接下来就是干脆被他的一心惦记表哥慕容复的神仙姐姐视若无物……种种倒霉催的悲剧之后,自然成长成熟了不少。可是眼下,段世子还是个从小被捧到大的凤凰样的娇儿,在大理国,自保定帝后以下,就没有一个人不是觉得他了不起至极,人人宠他惯他,爱他赞他,说实在的,这般在蜜糖罐里泡到十九岁,段誉还能长得纯真正直,品行端方,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这时候,从已经被气得火冒三丈的无量剑派众人头顶传来“噗哧”一声笑,犹如恰到好处的火上浇油,左子穆彻底爆发了。
第14章 梁上少女
萧峰一早就知道头顶上有个人,而且还知道是个年纪不大内力浅薄的女人,不过因为没有感受到恶意和杀气,也就没有多加理会。又因为左子穆和辛双清都没发话,他更以为那人是他们的旧相识,只是性子古怪了一点儿,不爱好好坐凳子,偏喜欢上房樑。他倒是不以为意,因为丐帮中怪人多得是,很多兄弟当叫花子习惯了,有床也爱睡地上,还有的吃饭不喜坐着非得蹲着才吃得香,也有人穿上新衣服不得劲儿,一定要撕几条口子打几块补丁才舒服,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可是一看左、辛二人纳闷吃惊的微讶表情,吃了一惊,暗道,这两人好歹也是一派掌门,怎么连头顶上伏着一个人的事儿都不知道?!
比无量剑派众人更加好奇且不懂得掩饰的段誉天真的问道:“你坐在上边好玩儿么?”
梁上的人是个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女,一身青衫,笑靥如花,双手中握着十来条尺许长小蛇。这些小蛇或青或花,头呈三角,均是毒蛇。但这少女拿在手上,便如是玩物一般毫不惧怕。萧峰一见就皱起了眉头,他平生光明磊落,对用毒之人十分不喜,而对于使毒的少女就更加反感了。原因无他,皆是阿朱那个妹子阿紫引起的。阿紫虽和阿朱一母所出,然而自小被卑鄙歹毒的星宿人养坏了,为人刁蛮阴戾、阴险无耻、冷血残忍,什么阴险狠毒、不择手段的事都做得出来,得势的时候,动不动就想挖人眼睛割人舌头,一旦落入敌手,分分钟哀求乞怜,半点儿都不脸红,待得形势逆转,被人救出,扭头就报仇,怎么毒辣怎么来。阿朱临终前托付萧峰照顾他,萧峰虽然承担了这份责任,对她处处忍让,保护周到,却无论如何也对喜欢不起来,当她是妹妹都觉得有些厌烦,甚至到最后因为被阿紫扭曲的性格影响的对所有使毒的女子都反感起来了。
段誉不知道萧峰心中所想,见他看着那外表清秀俏丽的少女目不转睛,忽然有些不高兴起来。便拉拉萧峰衣襟儿,低声道:“大哥,那横梁那么高,有那么窄,咱们不要上去罢,免得跌下来,摔坏了。”萧峰听得莫名其妙,心道:我什么时候想上去了?不是你问人家坐上边好不好玩儿么?不过他不喜那玩毒蛇的少女,见段誉不想上梁去跟她亲近,自然乐意,便哄道:“好,大哥依你,咱们就不上去。”段誉一听,喜笑颜开,此时再看那少女,便觉得纯真可爱极了,全然忘记上一秒还满心酸水的暗自评价人家年纪幼小,身量未足,气质村野呢。
那少女也确实纯真至极,左子穆气急败坏的命令她下来,她不理,只笑嘻嘻的问段誉道:“嘿,那个书呆子,那个恶人打你,你怎么不还手打回去?”
段誉摇摇头道:“我不会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