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梦见,再过一月,就有蝗虫,是从河东那边飞过来的蝗虫,黑压压的把天都遮了,把咱村的庄稼都吃得光光的……”
李栓柱听着脸色就一白。
大旱之年闹蝗虫,他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起过,但他还没见过,这蝗虫可跟大旱不一样,天再旱,还能慢慢想办法,这蝗虫可是不等人,去到哪儿,哪就寸草不生,这人一下子就没了吃食……
“二姐这梦!”
李茹抬起手压了压,表示自己还没说完,“这蝗虫才走完,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伙土匪!就在咱们这一带杀人抢粮食……”
李栓柱腾地就离了椅。
“这还让咱老百姓活不活了!”
他偷偷算了好几次,都是大凶啊!不敢跟人说,就是总觉得心里提着放不下来,今儿听了二姐这么一说,忽然就跟眼前见着了那吓人的场面一般,明知道只是梦里的,也让他心里扑腾乱跳,手心里都出了冷汗。
“栓柱你坐下,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去年天旱,没收上几颗粮食,今年看着怕是连几颗都没有,收了麦我就没种玉米,就种了几亩地豆。浇不上水,还不知道能成多少,亏还有点前年的粮食,我算了算,要是掺上野菜,估计还能够俺们娘仨吃半年,可再多的粮食,也怕人抢啊!”
李茹压低了声儿,“我打算把粮分成三份,楼上一份,往地里埋一份,剩下一份藏到南岭。”
李栓柱仔仔细细地听着,下巴不由自主地跟着点着。
这计划多么周祥!
全村的女人里头,他就服他二姐!
第7章 断亲
李梅家院后开了一垄菜地,里头种着几样菜,天旱没雨水,只能靠人工浇,李梅家用过的洗脸洗水洗菜的废水都留着用来浇菜,因此几样瓜豆都顽强的活着,还结出了果实。
李茹提着破桶子,用一把裂了口的旧木勺舀着脏水,跟分粥一样,小心地沿着瓜菜的根浇进去,浇之前,还拿一根棍子在黄泥土上插出个洞来方便渗水,这种浇水效果,就是人工滴灌了,尽量的减少蒸发。
李栓柱也在一边帮忙,他昨儿听了李梅的计划就连连点头,想着自家也跟着谋划起来,回去给他媳妇一说,反被他媳妇秀苗笑话了一通,“你二姐是被双贵气糊涂了,怕双贵把她家的粮食鬼捣到三蛾家,才想了法儿要藏粮食,咱家都是亲儿,你怕甚哩?藏到地里也就算了,藏到南岭?南岭那深山老林,豺狼虎豹都有,来回得一天,藏到那儿就不怕那野物连人带粮食都吃喽?”
李检柱这个人外表憨厚心里精,他媳妇说不通,他就不跟她多说了,自己偷偷从楼上拿了小半袋粮食藏在水桶里,天不很亮就去担水,实际上拐了个弯去了二姐家,把半袋粮食交给李茹,这才去后山担了泉水,给自家送了一趟,又给李茹送了一趟,送完水就帮着李茹在菜地浇菜,顺便商议藏粮大计。
他看着李茹浇完了水还用枯叶子把湿的地方给盖上,连连点头,“诶,怪不道二姐的菜种的都比旁人强,光浇水就费大工夫哩!”
李茹看了看藤蔓上结的那几个巴掌大小的南瓜,“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吃……”
她当时听老人讲故事,也就知道个大概,是收了麦,种下玉米,玉米苗长到膝盖那会儿,如今天旱,就算是特别勤快的人家也全靠担水浇地,那苗就长得稀,但有浇得好的也长到了膝盖了,也就是说,那蝗灾,也就离得不远了,这些瓜再长大点就得赶紧摘下来,哪怕晒成菜干,也比白喂了蝗虫强。
从这句话,李栓柱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蝗虫,这东西又讨厌,又可怕,他昨儿回去做梦就梦见被一大群黑压压的虫围了满身,啃血喝肉的吓死他了。
正巧一只小蚂蚱从菜叶上跳到了地上,李栓柱一脚就踩了上去,“让你祸害人!”
这倒是提醒了李茹,李茹随手逮了一只圆头蚂蚱,指点给李栓柱看,“其实这东西虽是祸害人,但也能当粮食吃!”
李栓柱惊得咋舌,“这能吃!”
李茹把那只蚂蚱去了翅膀和腿,指着中间的部分,“南方有些地方还把这东西炸了吃呢!这东西的好处跟鸡蛋差不多,虽说咱村人就没吃过这东西,那真到了没粮的时候,不是还有人吃树皮和黄土呢?吃这个好歹还能顶饿。”
李栓柱摸摸下巴,表情明显不大信,“这虫子的好处能和鸡蛋一样?那人以后走亲戚不拿鸡蛋,拿蝗虫了?”
吃蝗虫这种事,其实1 在古代蝗灾的时候就有,也不新鲜,不过谷堆村是在大山沟里,本来就封闭偏僻,村民大体上憨厚守旧,不要说吃蝗虫这种事儿了,就连在现代很常见的蔬菜,比如说番茄芹菜洋葱,在村里都没有种的,就是河里捞的鱼,因为不懂做法,做出来味道感人,村民们都兴趣不大。
“是吃进肚里和鸡蛋一样……栓柱,不用偷偷摸摸从家里拿粮食了,秀苗发现了可是麻烦事,咱往南岭上藏少点粮食,其它就用蝗虫和干菜,不到饿肚那一步,咱就不用吃蝗虫,真到了那一步,能混饱肚皮活着比甚都强。”
李栓柱瞄着那只仍在挣扎求生的蚂蚱,嘴角抽了抽,终是点了点头,“二姐这话说得在理!那咱甚时候去南岭?到时候我带上小占。”
李茹把手里的蚂蚱扔掉,就准备往回走。
“等把双贵安排妥了,就去。”
以李茹对三蛾的了解,哄着双贵弄点好处行,真要收留双贵,那是万万不能的。
也是双贵人太蠢,连下家都没寻好,就想着先嫌弃上家,可这个蠢人,就算他现在说回心转意了,李茹也不敢就相信他啊!一个弄不好,就家破人亡了。
姐弟两人说着话,才走到院门口,就听见坡下响起了大嗓门的河东腔。
“李二梅,你这是干啥咧!好好的孩儿,你大半夜就撵出了门!啊!还说你待得好!这要是亲孩儿,能舍得让他在外头过一夜?”
李茹一看,坡底有个妇女,一撅一撅地走着挺好快,看着三十出头,穿一身补丁黑褂,还有点发福,虽然没见过三蛾,但特征早就被快嘴霞给普及了十好几遍,腰像水桶,屁股像磨盘,高颧骨尖尖嘴大板牙……李茹简直要给快嘴霞的外貌速写打个九十分。
三蛾见李茹看过来,扬起了下巴,神气活现地两手叉腰,“李二梅,你那会是怎么答应得俺姐?如今俺姐没咧,俺就是双贵的亲姨,不能由着你这么歪待俺孩儿!十四岁的大小伙儿,利撒得很!到谁家不抢着要?”
李茹本来懒得搭理她,听见这么一句就笑了,也扬起嗓门怼了回去。
“抢着要你领走吧!俺家庙小!供不起金佛!”
说完就拉着栓柱进院去,院门啪地一摔,半点也没有要迎客进门的意思。
三蛾顿时傻了眼。
院里两个闺女并没闲着,都在紧张地干活。
这几天,两人都按照李茹的要求,在山上采了不少野菜回来。
谷堆村四面都是山,就算是大旱之年,野菜还是能找到一些的,特别是山韭菜,它就长在灌木丛的空隙里,日头哂不着,蒸发也少,倒是好寻。
不过村里人都认为进了六月的韭菜就没法吃,因此除了那家里实在是没菜的,这会儿也不会有人去摘,倒是给姐妹俩省了事,光去担水的路上就能顺带着弄几大把回来。
这会儿两人正把野菜给收拾干净,用水洗过,再切成指头长的段。
这一步做完,李茹会把野菜段用开水过上一遍,再捞出来哂成菜干。
前两天已是做了一些,等攒够一批,她就准备去南岭一趟,把这些东西藏在那儿,当作万不得已的依仗。
“磨盘盘又来啦!”
小兰冲着门外做鬼脸,绵花抿着嘴笑,这磨盘盘的外号,还是红霞姨取的,村里的小孩儿们都在背地里这么叫。
栓柱看了小兰一眼,“呔,小孩儿不要瞎叫,没礼貌!”
说完背着手对李茹说,“二姐,咱看看三蛾来是想说甚吧,要是她愿意领回西王庄,就由她,要是她不愿意领,咱干脆就把双贵给招出去。”
这办法也是才想出来的,三蛾那一家都是奸货,只知往里捞,哪见往外倒?
他们家肯定不能要双贵的,而眼瞧着大灾说话就要来,二姐家也不能留着这有外心的孩儿,可两头不靠,那让他去哪儿?到时候处理不好,要惹人闲话,干脆,眼不见心净,给他寻条路,远远地打发了算。
李茹心里一动,可稍想了想就摇头,“不行,不能祸害旁人。”
她可是知道后来的故事的,真给双贵寻了人家,那不是害人嘛!也就是去了三蛾家,李茹才毫无心理负担了。
栓柱愣了愣,正要接着说,三蛾就气冲冲地推开门进来了。
她本来是要带着双贵和男人一起来的,谁知道双贵脸皮薄,死也不肯来,她男人大概是在外头听谁说了难听话,也黑着脸不来,今早上吃饭,她给双贵舀了碗稀汤,拿了一个野菜团,她小叔还好,跟双贵年纪差不多,在一起耍过,她婆婆的脸可就黑得比锅底还黑,拉得跟驴脸那么长。
“二梅,哟,栓柱也在哩?你们说个痛快话,倒底是想干甚!俺双贵不就是给俺送了回粮食做了两天生活?都照你家这样霸道,亲戚都不用认了?”
三蛾说着话,就看到两个闺女在那儿洗菜,各种各样的野菜堆得跟小山一样。
她心里就是一愣,忍不住有点得意。
噫,都说二梅家日子过得好,那怎么还弄这么多野菜?还有臭死狗的六月韭?
这东西连俺家都不吃咧!
“你这话说得对,早知道双贵有你这样的三姨,我就不该抱回来养。本来他没来的时候,俺家的日子多红火,不缺吃不缺喝,自打他来了,就一天不如一天,双贵还把自家的东西往外倒!吃里扒外,俺家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李茹也飙起了大嗓门,这一嗓下去,吸引了好几个村人跑过来看热闹,有的劝和,有的附和,还有的就是光看不说话,李家小院当真是热闹起来。
村上人也瞧见院里的野菜,心里的想法跟三蛾差不多。
都想着李二梅有娘家帮衬,不敢说多好,吃食该不缺,哪知道就过成了这样?这么多野菜,是要当主粮吃啊?
日头渐高,眼瞅着快到了吃晌午饭,三蛾抱着一个布包袱,脚步沉重地往西王庄走。
她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为啥李二梅就突然那么硬气了!
她二梅难道不知道,她一个寡妇,没了儿子,将来谁给她养老送终?
当着全谷堆村人的面儿,说出跟双贵断亲的话,双贵再也不是她王李氏的儿,还让老村长做了见证,又把双贵的衣裳东西收拾了一包,给了自己,说是好歹一场,这些东西让捎给双贵。
包袱里头倒都是好东西,衣裳都是囫囵好的,要在过去,三蛾肯定乐不得得了这一包,不管是给小叔穿卖个好,还是改小了给她俩孩儿穿,都是白来的便宜,可今儿,今儿,得了这包,是要把双贵也接下来的啊!
在李梅院里看热闹的村人都各自散去,有人说李梅就该这么办,本来就是荒年,自己亲孩儿都养不活了,还要养活个吃里扒外的。
也有人说李梅这是亏本了,白白精心养了九年,双贵的个头可比村里其他同岁小子要高哩!
还有人,也就是快嘴霞,则跟她邻居老婆子议论起来,二梅撵了双贵,敢是起了心,要再嫁哩!
第8章 小椿
山沟里的小山村,也没什么玩耍的去处,村口那棵大槐树下空着的一块地方,就相当于谷堆村的娱乐广场,以往年成过得去的时候,村里不分老小,不管是吃晌午还是后晌饭,都端着饭碗,在大槐树下要么蹲要么坐,就着说笑声,下饭都香。
如今天旱,家家日子难过,好几家都已经顿顿糠菜,还不敢尽饱吃,端出来更怕人笑话,这在大槐树底的人就少了。
不过再少也有那么十来个闲人,再加上几个爱热闹的老人和孩儿,大槐树底到了饭时也还是能听着远近十几个村的大事小情。
李梅家跟双贵断亲这事儿,在大槐树底也被议论了好几天了。
不管村上人说得热闹,猜东测西,李茹的日子照过,不管是大人,还是俩闺女,都是担水浇地,摘野菜洗洗哂哂,倒跟真是日子过不下去,马上就要去逃荒一样。
快嘴霞自打双贵去了西王庄,就往李茹家去得更勤,有时候正好赶上饭时,还要专门去李茹家灶间看看这娘仨吃得甚,是不是真的快断粮了。
每次打从李茹家出来,就直奔大槐树底,散布下李茹家的最新动向。
“哎,怪可惜呢,二梅是跟上双贵生气,气糊涂了呀,这会儿天天在屋里弄野菜,我才去她家回来,那堂屋里,满满两麻袋的干菜!”
“你说咱村是缺水吧,可后山那股泉水还没干呢,粮食是收不上了,可谁家没有颗菜?要吃菜现去摘就行,还用得着哂成干菜,这离冷天还有好一向呢!”
快嘴霞格格发笑,比着手划着脚,看槐树底的男女老少都正正地听着她说话,激动得嗓门更高了,“二梅还劝我哩,让我也去弄,我说我可不!俺家还没到那一步哩!”
谷堆村在两省交界的大山沟,偏僻封闭,可也有偏僻的好,大灾大害就少,就是官府豪强,也都看不上这藏在深山的小村,太穷太远,连一百户人家都不到,都是山地,连个地主都没有,勉强有几户算得上是宽裕的,也跟外头那大村里的中等人家不能比。
不过穷归穷,倒是也有好处,吃的不缺!
靠山吃山,山货野物,怎么都能活人,所以谷堆村人一向都有莫名自信,很有点看不上外头,特别是河东人,不是这灾就是那灾,年年见他们来逃荒,看见甚也稀罕那可怜模样,谷堆村和附近几个村就流传着关于河东人的好多笑话,连三岁的孩儿都知道。
他们是相信,咱这山这土,那就是老祖宗打从两百年前从梧桐县迁来那会儿,千挑万选出来的一块风水宝地,虽出不了大富大贵,可保个平平安安,传宗接代,那是不用愁哒!
快嘴霞这个年纪还没经过大旱灾,再加上她家里也有些余粮,她家男人和俩儿子都知道做活,光靠人力担水,也浇出了几亩地,她家今年收的麦少是少,可比起李梅家来,那还是多好多的,所以她这会看李茹,那就跟看河东人一样。
槐树底下的村民都哈哈笑起来。
有那没心没肺的笑过就完,有那心眼多的就在心里嘀咕,要不咱也去弄点?万一天一直旱,到了秋也不下雨呢?
快嘴霞尽情地说了会儿闲话,这才抱着空碗往她家走,才走了几步路,就看见一个黑小子贼眉鼠眼地从村西头坡下往土窑那头快步走,她定睛一瞧,可不正是小椿!
再看他来的方向,又是从李梅家过来的,快嘴霞就叫一声。
“小椿!你鬼鬼火火地做啥来?那怀里揣的是甚!”
小椿眉眼随他爹张桐材,皮肤随了他娘,黑不溜秋,一张嘴露一口白牙,见快嘴霞往过走,赶紧窜开了。
“没甚!”
“没甚?我怎么看见有个鼓鼓的?不是你在你二梅婶家悄悄拿的吧?”
小椿就拿眼瞪她,“是我拿鱼和小兰他们家换的吃的!又不是你家的,你管得可宽!”
说罢就一溜烟往土窑根儿跑了。
快嘴霞呸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低声嘀咕,“这小黑孩儿!”
哼,李梅家都拿野菜当主食了,晌午饭就熬一锅稀得照影儿的米汤,小椿家也是穷得叮当响,这样两家,能换个甚好东西?臭鱼换臭韭?
小椿一口气跑到自家窑前,小椿家是村里的穷人,修不起石屋只能打一口破窑洞住着,两口子精打细算了好几年就准备起个石屋,这荒年一来,计划就泡了汤,别说起屋,就连一天三顿饭都不够了。
本来他家就没几亩地,种麦赔了种子,后头就没敢再都种玉米,只少少的种了三分地,其它的都种下了地豆,桐材他娘和桐材仙芹三个大人,那是下着死力气往地里浇水,小椿这个半大小子派不上大用场,索性就放羊吃草,随他去了。所以这黑小子成天跟着村里大些的少年们上山下河的自由得很,就是肚里没饱货,要是能吃饱那就更好了……
小椿今儿摸了两条鱼,还有一串螃蟹带回了家,虽说气味重,但他可以收拾出来放在灶边煨着也能塞塞牙缝儿,不过半路上碰到了小兰和绵花,小椿就随手送了两个闺女一条鱼和几只螃蟹……他们村离河有些远,上山下山来回要一个时辰,小子们还能去耍,闺女们那是禁止去河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