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择哑然无语。他无处安放的目光逡巡了几圈,最终落在了茶几上那摊飞溅出来的水渍上面。那里也倒映着一个沈星择,不过是扭曲变形的,像是一个大大的嘲笑。
可是这种嘲笑,却令他慢慢愉悦起来。
“所以您的意思是……”
“在我的课上,从来都不会提供什么标准答案。”
说到这里,顾教授取下烟斗,在座椅扶手上笃笃地敲了两下。又抬起眼皮,以老顽童的口吻给出了一个提示。
“不过我要是你,就应该好好寻思寻思,他一直以来所有行为的真正动机,以及他为什么会给你那样的回答。你是聪明的学生,永远都不要让我失望。”
真正的动机?
沈星择若有所思,却又听见副教授附上了一封但书。
“对了,你自己琢磨归琢磨。可别再去招惹陆离了。看看给你做个助理,做得你倆都鸡犬不宁的。无论他过去是谁、或者不是谁,现在都是我顾懋堂的学生。剩下三年时间,我希望他能够静下心来,好好地再多学点东西。一转眼你都毕业十多年了,老头子我现在学术精进,还有更多的本事要教给他呢。”
虽然明白失去助理身份之后,陆离必然将于自己渐行渐远,但沈星择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可是老师……”
“不用再说了。”
顾教授摇摇头,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同时从嘴里吐出一口烟雾,又用手迅速地抓了一把。
“放手吧。你看,抓得越紧,逃得越快。”
回到现在,沈星择忽然发现,或许自己在潜意识里已经开始明白顾教授的提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为啥沈星择指着陆离对小黑说“认认,这不是你的大大”。
陆离管沈星择叫“小黑他爸”,而为了显示自己超然于爸爸之上的权利,所以管自己叫小黑的大大……
沈星择基本锁定了陆离的身份了,接下来就是神经病即将发作!)(其中有一个关于海岭夫夫的伏笔,没写,留着以后当彩蛋)
第50章 易燃易爆炸
天行工作室的偷拍事件在随后几天里持续发酵,不少深受其扰的名人陆续加入到了声讨狗仔的队伍中。
内鬼承认了多次窃取并贩卖星择工作室信息的事实,并且供出包括门耳、天行等几个工作室的联系人,而这份名单又“离奇”地泄露了出去,传遍社交网络。
迫于舆论压力,天行工作室发表道歉声明,辞退了所谓的事件策划人。然而这点象征性的惩罚并没能安抚网友的怒火——各路水军群依旧起而攻之,表示何止是这一次偷拍沈星择,过去暗算其他家的旧帐也该逐一清算清算。
网络上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如同跑调的乐章,如何开场的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却很少有人知道,这次事件的幕后双方已经达成了某种利益上的微妙平衡,好像比赛结束后的两支球队,鞠躬退场,将混乱留给彼此的粉丝和足球流氓。
等事情差不多平息,也就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三月初中影开学,陆离返校的第二天就开始上课,全班23人实到18个。没来的五个人据说都是家中有事请假,短则数日,长则半个月。班主任没有明说,但陆离的心里是明白的——这些都是早早儿准备抢跑的主儿,肯定是趁寒假在外头接了活儿。广告、平面、网络剧,对于初出茅庐的新人,诱惑无处不在。
这倒也难怪,毕竟如今的娱乐圈不仅有非科班出身的偶像,还有日韩海归背影的艺人与培训生。竞争激烈,人人都想着出名趁早,文凭不过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的道具,很少会有人像叶孟蝶这样,放弃一切从头再来。
当然,陆离也不是没有接到过“诱惑”——上学期末的汇报演出结束后一周之内,他陆续收到了四家经纪公司或者所谓“剧组”打来的电话。当然无一例外全都是无甚名气或者小到可疑。
陆离并不是趋炎附势的人,可是他更明白,白手起家何其不易,现在的自己负担不起这种风险系数过大的赌博。所以还是先沉下心来,好好享受表演本身所带来的快乐。毕竟这样单纯的愉悦,出了校园恐怕就再难以重温了。
3月16日周四是个特殊的日子。不仅因为这一整天都没有表演课,更重要的是,今天是顾教授59岁的生日。
本着做寿“贺九不贺十”的传统,陆离为老师精心挑选了一份“不太健康”的生日礼物——石楠木的手工烟斗。他知道顾老头的女儿女婿白天都要上班,推测他们晚上才会出去贺寿。于是他就破天荒地逃了一节课,把礼物往耽美文库里一塞,骑上一百块钱买的破自行车直奔家属楼而去。
到了楼下把车锁好,陆离按下了大门上的对讲机。
大约四五秒钟之后,伴随着沙沙的电流声,对讲机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哪位。”
这谁?陆离愣了愣。虽然对讲机的音质失真严重,但是这明显不是顾老头的声音。
也许是他的女婿?如果是别的老师在场,那就有点尴尬了……
一秒钟之内,陆离的心里有无数个念头在辗转,可是嘴上已经自报家门说是顾老头的学生。
男人倒也没有纠结,爽快地给开了门。陆离还在寻思着待会儿该如何应对,一转眼就坐着电梯上了七层。
家属楼是两梯双户。顾老头家是702,大门虚掩着,应该是刚才按门铃的时候顺便打开的。陆离一边抬高音量打招呼,一边朝着门里头探头探脑。
不长的玄关一眼就能望得到头。客厅里开着电视机,好像是电影频道在播国语配音的《教父》。茶几上摆着花花白白的一堆东西,距离太远看不清楚。
不要说是外人,陆离连教授夫妇都没见着。于是他困惑地换上拖鞋朝里走。刚迈出两步,就看见餐厅那边走过来一个高大男子,身上穿着碎花围裙,手上套着袖套,端着一碗肉馅。
居然是沈星择。
画面实在太过诡异,以至于陆离的大脑一瞬间罢工,不知该作何种反应。
而沈星择也像是中了定身术似的,端着碗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死盯着他。
他们彼此的目光就这样在半空中遇见,像两条带刺的玫瑰花藤蔓,互相缠绕。
所幸这时候师母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是谁啦?哎唷,小陆离,侬早上没课伐?”
陆离赶紧向她表明来意,然后从耽美文库里拿出了那个烟斗——沈星择在场并没有什么关系,他肯定能够理解这份师生情谊。
师母同陆离客套了几句,这时候躲在书房逃避劳动的寿星公也踱了出来。陆离的礼物果然很讨他的喜欢,老头儿琢磨了几下就急着要去开斗。这边师母竭力挽留陆离一起吃顿饺子。说实话陆离是非常动心的——他用余光偷偷看了看已经坐回到茶几边上的沈星择,却发现沈星择好像是在用余光看着顾老头。
“难得今儿是个好日子,就留下来吃顿饭再走吧。”
看起来好像正在仔细充填烟丝的顾教授,头也不抬地嘟囔了这么一句。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吃到饺子当然得亲自动手。师娘不知道从哪里又挖出了一条围裙,硬要让陆离穿上。这条倒是比沈星择身上的碎花要朴素一点,然而胸口一颗硕大的红心,上头还写着”LOVE”字样,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意味深长。
穿好围裙洗过手,陆离乖乖坐到了茶几边上。饺子馅儿和皮子都已经准备好,同样准备好了的,还有沙发上的沈星择。
男人正一脸严肃地包着饺子。皮摊开放在掌心,放上肉馅,用力一捏——一粒承受着他的压迫、甚至还带着点儿憋屈的饺子就基本成型。
陆离默默地吞了一口唾沫,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就跟这粒饺子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有更大的压力。
茶几边上只有他们两人,不寒暄几句显然有些尴尬。于是他主动清了清嗓子,
“……师哥。”
沈星择像是烦透了陆离,连头都没有抬。他就这样又欺负了三五个饺子,突然又主动丢给了陆离一句话。
“为什么要瞒着我。”
陆离捏着筷子的手腕微微抖了抖。
“对不起……为了能够找到工作……”
标准答案是现成的,却也因为太过于现成而欠缺了诚意。很显然沈星择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于是他又加大了问题的难度。
“所以,你给我发军训的照片、寝室里的签名,还有入学时的整人晚会……这一切,其实全都是陆离告诉你的?”
快要包好的饺子被掐出了一道裂缝,漏出了粉红的肉馅。陆离急着想要补救,却发现越捏漏得越多。
他并不是没有思考过应该如何回答这些问题。可是每一次的沙盘推演都以失败而告终——并不是无解,而是每一种回答都会指向更加不可收拾的结果。
“……对不起,我只想分享一些你或许会喜欢的东西。”
他试着以道歉来作为搪塞,可沈星择已经牢牢地捏住了他的把柄,并将他的每一次退让都当做自己进攻的机会。
“别说得这么好听。其实你就是在利用这些事一点点地接近我。所以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我……”
陆离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磕巴了。而这并不仅仅因为紧张,还有更多的失落和失望。
从表面上看,沈星择只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可这问题的答案早就被他预设好了:为名气或者为利益——无外乎这两种卑鄙的选择。总之在他沈星择的眼里,陆离已经成了一个无耻小人,处心积虑地想要蹭着故人的名义,从他这里偷到一些好处。
是自己太过于贪心了吗?既想要狡猾地游走在边界之外,又忍不住想要找回往日那份炽热的恋情。一定就是因为过于贪心了,所以才会遭受到眼下的这种惩罚。
陆离心中一阵阵的难受。他甚至前所未有地产生出一种荒诞的念头:如果那天在法国的跳蚤市场里,他真的被那个吉普赛小孩捅死了,让时间永远停留在沈星择将他搂住抱起的那一刻,让一切的秘密都随之封存……或许并不是一个最坏的结果。
不行,不能再继续这样想下去。
陆离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要落入灰色的情绪当中。反正礼物已经送上,趁着师父师娘都不在场,还是及时离开比较好。
“突然想起来,中午约了同学要排练……”
拙劣的借口并不重要,反正在沈星择眼里,他恐怕早就已经是个满口谎言的惯犯。
就这样,陆离带着塑料一般的虚假笑容准备落荒而逃。可他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手腕就被一只沾满了面粉的手攥住了。
“你很怕我?”
沈星择抬起头,以灼灼的目光凝视着他。
陆离可以确信自己的手并没有颤抖,他不明白沈星择究竟是从什么地方看穿了他的心思——可他的确在怕,因为沈星择的咄咄逼人;更因为自己的爱,很可能已经转化成了对方的恨。
“哟,你们这是在做啥?”
师母的及时出现如同一个黑色幽默。她手里端着一盘洗好的樱桃,有点茫然地看着两人。
“我和他在讨论表演。他去年期末的那出《霸王别姬》,在某几个细节处理上还有改进的空间。”
沈星择非常平静地做出了解释,同时手上稍稍用力,将陆离重新带回到了沙发上。
师母没有起疑,一边招呼着将樱桃摆到他们面前,转身又回了厨房。
“你想要逃跑吗?”
沈星择几乎是以气声,贴在陆离的耳边说话。
“事情还没彻底说清楚,你觉得你自己逃得掉?”
第51章 扫墓
平心而论,这顿家常饺子宴的滋味还是很不错的。师母亲手调的馅儿,无论哪一种口味都恰到好处。配上自制的酸辣汁儿、几样小菜和清淡的饺子汤,落肚可谓舒畅饱足。
当然,沈星择肯定吃过比这更美味的饺子,可他依旧一脸认真地品评,并不露痕迹地恭维师母做小菜的手艺,又与顾教授聊聊最近的工作情况。
做不到像他这样收放自如,陆离唯有选择埋头苦吃、偶尔附和着说上几句俏皮的吉祥话。他表面上装得乖巧,可是嘴里每吃到一粒沈星择捏出来的饺子,就好像咽下一口无言的责备,心头也就会跟着沉重一分。
好不容易吃完了饺子,陆离抢着要帮师母收拾碗筷,并以此为借口躲进厨房,仔仔细细把每一只碗都洗刷了三遍。最后被师母撵出了厨房,这才发现沈星择已经悄然离去。
只有顾老头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开着新斗。
陆离向他告辞?8 贤纷拥懔说阃罚鲁鲆豢谘獭⒂滞鲁隽艘桓鑫侍狻?br /> “刚刚,小沈是不是和你说了点什么?”
“……对,是问了我点学习上的事儿。”
陆离很自然地选择了撒谎,就好像当年的他战战兢兢地欺瞒着与沈星择之间的恋情。苦楚和甜蜜——这两样天差地别的东西,竟然也会有着如此相似的外在表现。
“别去理会他的骚扰。”
顾老头的回答,似乎也穿透了这层表象直抵问题的本质:“别的都是虚的。记住你还有两年,努力。”
陆离点点头,表示一定谨记恩师的教诲。然而半个小时之后,他才刚回到宿舍,就接到了一个来自于沈星择的、不得不接受的邀约。
后天是周六,清明节,沈星择约陆离去扫墓——扫陆离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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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有点弄不明白了:因为父亲的阻挠,自己的骨灰并没有落葬,而是的的确确地摆放在当年租住的那间公寓卧室里面。可如今沈星择却找他去扫墓,这墓又是从何而来?
答案也许曲折离奇,但是无论如何,以陆离现在的身份,如果拒绝扫墓那无疑就是忘恩负义——所以虽然错愕,但陆离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经过忐忑不安的两天,终于到了周六上午。北京城里下起了罕见的春雨,一辆勉强算是低调的黑色奔驰停靠在了距离中影西门还有几百米的路边。
陆离犹豫一下,打开了后侧的车门。司机立刻发出了一声抱怨。
“我不是你的车夫。”
“……对不起。”
陆离本能地道歉,然后重新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
车座上放着一大束艳丽的黄色玫瑰花。有那么一瞬间,陆离甚至产生出了这束花就是送给自己的错觉。
“还愣着干什么。” 男人以略带不耐烦的语调,提醒他将花束挪到后排,“还有,系好安全带。”
等到陆离全都照办之后,沈星择终于发动了车辆。
前往京郊墓地的路途漫长,尤其还是清明时节,车流拥堵几乎无可避免。沈星择虽然平日里唯我独尊,但是车品尚佳,尽管一路上停停走走、偶尔还会遇到实线加塞的垃圾,可自始至终都开得沉稳,连抱怨都没有半句。
算起来,这也不是沈星择第一次陪着陆离去扫墓了。虽然并非年年如此,但的确有过几次他们一起去陆离母亲的墓前上香扫除,顺便向家长“坦诚”两人之间的真实关系。
对于陆离而言,这一直都是非常奇妙的旅程:在出发扫墓前,他与沈星择往往正在因为工作的事儿闹矛盾,有时候甚至刚刚发生过激烈的争吵。但是到了坟前,两个人却总是能够默契地切换到和平状态。回程之后,矛盾自然也就消弭融解,变得恩爱甜蜜更胜以往,直到下一波不可调和的矛盾爆发,再度陷入冷战。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应该是没有办法得到调和的。
经过两个小时的漫长车程,车辆终于驶入了墓园东区的停车场。这是北京郊外一片颇具规模的墓园。东西南北四个分区,其中以东区最为高档昂贵。除去在风水上承接了十三陵的余荫之外,配套服务等方面也相当完善。因此有不少进不了八宝山的名人,选择了这里作为百年后的容身之所。
陆离跟着沈星择下车,为了以防万一都戴上了墨镜和口罩。由沈星择拿着花束,陆离提着水桶等扫墓工具,两个人沿着一条并不起眼的白石小径朝山坡上前进。
东区毕竟是单价百万的高级墓区,墓与墓之间有着充分宽敞的距离。也正因此,前来扫墓的人都被分散在了松柏排成的绿篱迷宫之中,就算偶尔在路上遇见,也都是各自行色匆匆,不会在意对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