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这个家的路线,他曾经走过不下五年、成百上千次;可如今竟也有点陌生起来。
银白色的寒气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往裤腿和袖管里钻进去。陆离几乎把自己蜷成一团,却依旧还有北风吹送着雪花,不断地往脖子里灌。好不容易躲进室内,他的脸颊已经冻得有点麻木。
坐电梯上到四楼,家已经近在眼前。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打不开那道大门。
密码不正确、密码不正确、密码不正确——一连输入三次,响起的都是同样的错误提示音。
陆离愕然,不懂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他停下来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用冻到颤抖的手指再一次输入那串六位数字密码。
代表了拒绝的声音再度响起,如一枚钢针戳痛了陆离的耳膜。
事实已经很明显了,密码被修改了。
陆离是绝对不可能记错那串密码的,因为那是他曾经的出生年月日。房子的租期还没到,不可能是房东突然变卦;那么这串密码,应该只有他和沈星择才知道,也就只有沈星择才能进行修改。
五十多个小时里的每一条消息,都在指向同一个匪夷所思的结果。可陆离内心却是麻木的。他好像已经提前给自己打好了一针封闭,因此什么痛苦都感觉不到了。
密码门的规则是输错五次自动锁定,之后必须使用钥匙才能开启。所以,眼下只剩最后一次机会——要不要再试,又该试试什么新的密码?
也许……也许沈星择只是把密码换成了他的新生日?
陆离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明明已经无比沮丧,可仍旧舍不得放弃哪怕一丁点儿微小的希望。他看着门上那排在昏暗中微微亮着的数字键,缓缓地重新伸出手指。
08、12、07
即便心有疑惑,但是输入这六个数字也用不了半分钟的时间。当陆离按下确定按钮的一瞬间,令他万万意想不到的情况突然发生了——
安装在门上方的监控器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紧接着尖锐的报警声回旋在了走廊上。
是自动警报!
陆离下意识地低头闭眼,同时心里头彻底乱了阵脚。
本能给予他的第一个指令就是逃。
于是他一口气沿着楼梯跑出了住宅楼,跑进了正下着鹅毛大雪的寒冷夜世界。灯光明亮的大路可能会遇上巡夜的保安,他仓皇地朝着没有路灯的花园小径奔去。
可是连道路上的积雪和凝冰都开始欺凌他了,不过两百米的路程,他爬起又跌倒、跌倒又努力爬起。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循环了三四次,最终回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沾满了泥泞的污雪。
警报声早就已经听不见了。可是那种惊怖的情绪依旧在陆离的心底里回荡。
惊慌之中,他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厚颜无耻的小人,一个恬不知耻的出局者,被人拒之门外居然还死皮赖脸地一次次尝试着凑上去。
刚才的那道白光应该就是监控器的闪光灯。此时此刻,沈星择的手机上恐怕已经收到了自动警报发送来的“小偷”照片,他和吴羽丰应该正在欣赏着自己那张惊慌失措的表情罢。
刚才跌倒时的疼痛,此刻才一点点苏醒过来。在膝盖、在手肘和浑身各处。
但是最疼的却是陆离的内心深处。
还是回去吧,回学校宿舍去。那里虽然冷清,却也有他陆离的一席之地。不像这里,已经没有属于他的那个“家”了。
刚才跌倒的时候好像扭到了脚踝,陆离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拖着右脚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返程的公交车站在街的对面,或许是因为警察还在设卡查酒驾的缘故,道路上几乎看不见什么车辆。
陆离回头,最后眺望了一眼万家灯火的楼群。然后紧了紧肩上的背包,一瘸一拐地走向人行横道,准备朝街对面走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事先设定好的特殊铃声,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响起过。陆离心头猛然一震,紧接着开始打起了寒战,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永无休止。
在万籁俱寂的、寒冷的冬夜里,这被闷在口袋里的铃声却显得无比地清晰响亮。
仿佛隔了有半个世纪之久,铃声依旧锲而不舍地循环着,陆离终于从口袋里将手机掏了出来,机械地按下了接听键。
电波彼端旋即响起了男人急促的声音。
这是沈星择吗?陆离在心里木然地回想着,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好像被北京夜晚的零下温度冻成了一团寒冰。
“我……不是什么小偷。”
他无视电话那头焦急的声音,缓慢地说出了此刻心底里唯一浮现出来的那句话。
“沈星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离、小离!你听我说——”
沈星择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并不是因为静默,而是因为突如起来的嘈杂。
发动机的轰鸣、汽车喇叭的鸣笛,更有警笛声呼啸盘旋,一下子淹没了手机那点微小的动静。
陆离本能地循声望去,猝不及防地对视上了两道明亮到刺眼的强光。在视线骤然致盲之前,他只来得及看清楚光亮是从街道另一端的酒驾监测点射过来的。那里,有一辆发了狂的卡车正在朝着他这边呼啸而来……
第67章 第二次冲击
沈星择从没有想过,他的世界竟然可以毁灭第二次。
所以,当陆离那有气无力的声音突然被一片喧嚣所吞没的时候。有那么一两秒钟,他还懵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很快地,不祥的巨响就撕开了他脑内的尘封。黑暗的记忆如火山喷发,瞬间将他的世界烧成了一片灰烬。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还能发生第二次?!
如遭雷击,男人瞬间脸色惨白,浑身一阵阵无法控制地打着寒颤。他歪歪斜斜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踉跄半步扶住书柜,却始终没有放下紧攥着的手机。
“小离,小离!!”
他一遍遍反复呼唤,可电话那头再没有任何应答。不仅如此,手机的通讯似乎也开始出现问题,沙沙作响了一阵之后彻底中断。
血淋淋的过去与现在撞在了一起,沈星择扶着额头,踉跄了两步终于重新稳住身体。恐惧如同寒冰让他手脚冰凉,可他顾不上去穿外套,推开门就一口气往楼下冲。
坐在楼下游戏室里打playstation的吴羽丰听见了楼梯咚咚急促的声响,赶紧把头探出来张望。
“哥,哥!出什么事儿了?”
“你——”
沈星择的嘴唇翕动了两下,仿佛要迸出什么恶毒的字眼。可最终还是忍住了,只厉声命令吴羽丰跟着自己一起跑向后门车库。
春节期间的北京城区空旷无人,漫天纷飞的雪片却让视野变得无比拥挤。车轮打滑两次之后,沈星择不得不在吴羽丰的惊叫声里放慢了车速。
漫长的道路仿佛看不见尽头,沈星择打开了广播,却又暗暗祈祷不要听见有关车祸的任何消息。
与此同时,他严厉地向吴羽丰逼问有关大门警报的事。而这一问才知道,原来这段时间吴羽丰私底下的恶作剧还远不止这一件。
“你这个……这个——”
他气得抬手就想去揍吴羽丰,却又不得不为了驾驶安全而强忍住。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终于平安抵达小区门口。前方警灯刺眼,沈星择将车辆停在路边,跑向十多米开外人群聚集处。
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夜,依旧能够闻见一阵烧焦的气味。它的来源是一堆几乎不辨原形的小货车——几个身穿橙黄色制服的消防员正从破拆后的车辆里抬出一个银白色的裹尸袋。
沈星择跌跌撞撞地冲到了警戒线旁,突然间又刹住脚步。只见他弓起身体,一手捂住心脏,大口喘息。
吴羽丰紧跟着也跑了过来,吓得赶紧将他扶住。
“……哥?!”
一旁维持秩序的警察注意到了他们两个,过来询问:“你们是车主的朋友?”
吴羽丰生怕他认出沈星择来,赶紧挡在中间:“车主我们不认识……伤者,被撞伤的人怎么样了?”
“伤者?”
警察古怪地看了看吴羽丰,“这是一起单方事故。”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什么,“不过刚才好像是有个男的,差点就被撞上了,你们在找他?”
刚刚还在喘息的沈星择猛然抬头,仿佛听见了此生最美妙的福音。
“……那个人,他现在在哪里?!”吴羽丰依旧抢在前面问。
警察想了想,伸手指指街对面:“好像朝车站那边……”
话音未落,沈星择已经飞奔过去。
——————————
撞击发出的巨响还在耳边嗡嗡回荡,陆离的脑海里却只有一片雪似的空白。
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一点点地回想。
疑似醉驾冲卡的小货车在半途中打滑,偏离了道路。就在距离他只有四五米的地方撞上了人行道旁的围墙。货车爆胎的气浪将陆离掀翻在地,执勤的交警冲过来,将他从危险区域拉开,不一会儿货车就开始了燃烧……
然后?然后他就一瘸一拐地穿过街道,拖着受伤的脚在雪地里走了一百五十多米,找到公交车站,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回学校的那趟夜班车,怎么好像一直一直都没有来。
雪越下越大,在西北风的裹挟之下漫天飞舞。车站的玻璃钢棚形容虚设,没过多久,他的头上、身上、脚上就到处都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电子站牌上的广告屏幕,不断将五颜六色的光线投影在他浑身的雪白上,像是在替他换着一身又一身的戏装。
我是谁?我在这里做什么?
他抬起手看着冻得通红的手指,缓缓地屈起了一根,又一根。
一次还是两次?我到底经历过几次车祸?夏天还是冬天?
我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有死?
所有这些问题,答案好像能够脱口而出,却又令他无比的迟疑。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就低着头,恍恍惚惚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丝毫未曾注意到面前的公交巴士,一辆一辆来了又走。
如此的恍惚,直到风雪深处传来了一个熟悉的、激动的声音。
“……小离!!”
脖子后面头发上的薄雪掉进脖子里,陆离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寒噤,然后抬起头来。
他看见,茫茫大雪里有一个人正踉踉跄跄地向着他奔来。不过几秒钟的功夫,那人已经跑到了他面前,一把将他死死揉进了怀中。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对于彼此二人来说,却是恍若隔世一般。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并没有人舍得开口说半句话。仿佛一丁点儿的杂音都有可能戳破这脆弱的幻影。
他们就这样紧紧相拥着,直到陆离身上的积雪开始融化,而衣衫单薄的沈星择终于也开始明显地颤抖。
“谢天谢地,你没事……”
沈星择这才退后半步,抓着陆离的胳膊,上下打量。
“我差点以为——”
“我差点以为,你根本就不想再见到我。”
这是大半个小时以来,陆离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声音原本就细若游丝,又被北风吹散了,更是轻不可闻。
“不,不这一切都是误会!!”
沈星择按住他的肩膀,焦急打断他的话。
“……走,我们回去再说,回去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说着,他伸手要将陆离扶起。
在冷风里坐了半个多小时,陆离的关节早就已经冻得僵硬。被沈星择一拽就失去平衡,跌进他的怀里,男人干脆将他紧紧抱住,顺势拂去他头顶的雪花,同时重重地烙下一个吻。
这个时候,那辆黑色奔驰轿车也悄无声息地开了过来。沈星择打开后排车门将陆离扶了进去。然而当看清楚驾驶座上的人之后,陆离立刻绷紧了身体,抵触地将头扭向一边。
“别担心,他之前的一切全部都是胡说八道。。”
沈星择打消了去坐副驾驶位的想法,低头坐到陆离身旁,关好车门,这才又用手指着吴羽丰。
“你不记得了吗?Gordon,就是当年那个死缠着你、要你带他去看熊猫的臭小鬼。”
Gordon?在陆离并不算太长的人生记忆里,以英文名相称的旧识屈指可数。而与沈星择有关的人更是……
找到了。
陆离的记忆中忽然跑出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黝黑的皮肤、时髦的打扮,一口流利的英文和带着方言口音的奇怪普通话,以及野到无法无天的个性——那是大三下半学期,被沈星择领到学校里来过的“亲戚家的孩子”。据说父母都是美籍华人,当年还是第一次回国探亲。得知沈星择在学表演,死缠烂打非要到学校里来看一看。
记忆中,那个男孩只出现了一个周末就销声匿迹,此后也再没听沈星择提起过。
难道眼前的吴羽丰,其实是沈星择的亲戚?
这个认知让陆离的心脏突跳了一记,心底深处被冰冻着的什么东西开始融解。
而同样惊愕的,还有前排的吴羽丰。
“哥……你们在说什么?他怎么可能知道我?!”
“你给我闭嘴,好好开车!”
沈星择瞬间变了脸色,从倒24 后镜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觉察到了兄长前所未有的暴怒,坐在驾驶座位上的吴羽丰毛骨悚然。然而他手上还是把稳了方向盘,车辆转了个弯,从后门重新驶入小区,准确地找到了公寓所在的那幢楼,停进了地下车库。
沈星择没有急于打开车门。
“Gordon!”
他俯身向前,抬手在吴羽丰的头上重重地拍了一掌。
“我刚才教过你,现在该怎么说!”
“……”
吴羽丰一手捂着脑袋,孩子气地把脸皱成一团:“哥!你看清楚,他才不是原来的陆离!你别被他给迷惑了!”
沈星择铁青了脸色:“你这是要逼我狠狠揍你一顿,还是要我把你赶回美国去?!”
这句话显然掐住了吴羽丰的软肋。十七八岁的大男孩,却像个小学生一样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嘀咕了一大串道歉的话,最后又大声说了句“对不起”,这才停下来气鼓鼓地看着沈星择。
然而沈星择却一眼都没有多看他。
“自己滚回去收拾东西,后天我给你准备一间房子,从我家搬出去。”
说完这句话,男人扶着脚踝受伤的陆离,从车里出来又进了电梯,丢下吴羽丰一个人把车开走。
两个人坐电梯上到四楼,依旧回到了家门口。警报声早已经解除,沈星择从口袋里摸出不经常使用的门卡在门锁侧面划过,绿灯和提示音响起,门被正常地打开了。
但是陆离并没有往前走。他无论如何都没法忘记——不久之前自己站在这堵门前时,是多么的惊惶和失落。
“密码是被那个小混蛋改掉的,这段时间他一直赖在我家不走,是我对他掉以轻心了。”
觉察到了陆离的不安,沈星择立刻做出解释。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这套房并不是我从什么房东手里租来的,户主是Gordon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小姨。去年,Gordon突然决定回国发展,他原本想要收回这处房产,却发现了我和你的事。他觉得你是别有用心想要接近我,于是擅用钥匙卡重置了大门密码……还有我的手机,也是他找借口拿去偷偷做了手脚。”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捧住陆离的脸颊。
“还有什么问题,先进屋再说。这里是你的家、是我们的家。我马上就把它买下来,把锁全都换掉,以后谁都不能把你拒之门外。”
第68章 我错了
室内的暖气已经开到最大,热得仿佛五六月的初夏。
陆离虽然进了门,但一直没有说话。沈星择只能暂时将他安置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帮他脱掉潮湿的外套和鞋袜,确认脚踝没有大碍之后,又为他披上了一床绒毯。
气氛显得有些干涩,一时间仿佛也找不到合适的突破口。沈星择试探性地说了几句话,都没有得到回应,他叹了口气,朝着厨房走去。
姜茶可以祛除寒气,沈星择在橱柜里摸索了半天,最后只发现一个过期两年的包装盒。他又向抽屉里去找咖啡或者白糖,可是冻僵了的手指却不听使唤,将一个装着花茶的玻璃密封罐打碎在了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里,干燥的鲜花在地上散开,夹杂着明亮的玻璃碎片。沈星择正准备俯身收拾,突然间又是一阵心跳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