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绍注目窗外,凝神屏息,好半天才放下了手,全副心神都凝注在背后的动静上。左等右等,好容易等到软鞋踏在地面的声音响起,他飞快地侧头用眼角睃了一眼,就见凌玉城一身软绫寝衣,胡乱抓了件披风往身上一裹,逃也似地窜下床榻。
“哎——”
元绍一声招呼只吐出半句,凌玉城身形闪得一闪,就隐没在通向耳房的屏风背后。跟着吱呀门响,屏风边的条案上烛光闪了一闪,脚步声早就踢踢踏踏出房去了。
这一下元绍终于忍不得,身子往旁边一歪,坐倒在交椅上失声大笑。凌玉城这样子可真少见啊!衣襟一边高一边低,腰带垂一截挂一截,就连那件随手抓来的披风……
喂你都没发现那件披风整个是里子朝外了吗?
只可惜这会儿笑也不能笑个畅快。元绍抹了一把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深吸口气,强自敛容正色坐直了身子。几乎是立刻,屏风背后小门推开,凌玉城板着脸冲了进来,一踏进房门就拽了夹衣往身上裹。
“咳……刚才没来得及跟你说,那个池子里的水,我全放掉了……”
放水容易蓄水难,这么点儿工夫,小池里的水深怕是才不到平时一半吧?至于为什么会放掉就不用细说了,凌玉城大概不会想听的。
“……臣知道了。”凌玉城低低应了一声,手下不停,飞快地扣上扣子,又俯身去穿鹿皮短靴。元绍分明觉得他耳尖有些泛红,却只瞟了一眼就被凌玉城背过身去,抓起最厚的那件披风连头带脑裹了个严实。
靴底柔软,防水防滑都是有限,平时不过晴好天气短途走走。元绍在灯影里看着凌玉城动作微凝,还是蹬上一双木屐,跟着履声橐橐,出门沿着长廊一路响了出去。他默运内力,侧耳细听,木屐撞击青石地面的声音在风雪中越来越远,却是并无延滞,也无后退转折,只一步步向着前方行去。
百步之外,木屐声转了个弯拾级而上。虽隔着墙壁无法看到,但凭着方位推测,也可以想见水声泠泠,雾气氤氲,从厚重的帷幕后面直扑出来。台阶的尽头,不是那座就着温泉砌成的浴殿又是什么?
元绍微微闭目,确定了木屐声已消失在自己的听觉当中,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凌玉城,终于……还是进去了。
在长达半年的望而却步之后,终于,再一次踏入了那个曾经狠狠伤到过他的地方。
长生……
抱歉,抱歉。
有些事情你或许仍然不想回忆,有些口头上的承诺,你或者还是不能信任。但是……
可以慢慢地看着,慢慢地想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刻,你会愿意对我敞开心怀的罢。
第212章 青荷莲子杂衣香
百步之外的浴殿里,凌玉城一个猛子扎进了水底。一口气潜到浴池尽头冒将出来,他站在玉龙底下仰脸闭目冲了半天,方才长长吁一口气,抹去了脸上的水珠,四下打量。
冲进来的时候他其实没想太多,寝殿旁边的小浴池不能用,又不喜欢让人抬木桶进来,剩下的当然就只有一个选择。然而等到热水把身上的黏腻冲了个干净,全身上下都发红发烫,舒适之余,也就不免开始观察一些方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作为大虞鼎盛时期造来享乐的建筑之一,这座后来被改名为濯日堂的浴殿雕金砌玉,极尽奢华之能事。播迁百年,昔日光辉已经褪去大半,殿内贴墙的金箔、勾勒人物衣裾的金线都已剥蚀殆尽,然而在岁月洗炼下仅余的那些依然令人目眩神摇。
池壁和池底都是白玉砌成,镂刻精美,触手光润。池壁边上喷水的三座玉龙当年曾被砸碎抢走,据说散落民间,小者为冠玉,大者为簪钗钏镯。后由北凉工匠重新选料雕就,看上去也是形态生动有腾飞之姿,然而和池壁上阴刻的九条游龙一比,顿时显得呆板不堪。
池边地面也是从大虞西南边陲运来的奇石,切开打磨光洁之后,自呈烟云、山水、人物诸多画面。勋贵富室得一片镶嵌屏风已经视为至宝,这里却大块大块地用来铺设地面。
凌玉城闲暇时,也曾经以观赏这些画面为乐,此时举目望去,却见地上奇石一片不剩,代之以大片大片的青石——这石料色呈淡青,润泽温厚,用在这里恰似一团青云围拥着当中盈盈池水,然而比起先前的奇石,未免就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刚才进来的时候就觉得哪里不对,原来地面换过了——凌玉城侧目四望,只见壁上毡毯全都撤去,光洁平整的砖石表面反射着荧荧火光,就连支撑火把的架子也改了式样。通往两边小室的侧门上,五色琉璃珠帘微微摇摆,室内陈设一览无余。
衣架、屏风、几榻……从质料到颜色再到式样,都和记忆中大相径庭。除了泉池之外,整个浴殿,竟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换了个遍。
凌玉城凝目细看一回,深吸口气,忽然转身扎进了水底。泉水四面八方包裹上来,抚过他紧紧闭合的双眼,沿着眉心纹路上溯入发根深处,带着温柔的暖意贴近肌肤,悠悠回旋。
幽暗的水底将外界色声香味隔绝大半,摇曳不定的火光,水流注入池中的哗哗声响,殿角铜鼎中燃起的大把熏香,更换一新的殿中陈设……
还有,不想回忆、却禁不住兜上心头的种种往事。
那时候,几天几夜加急赶回,满满都是急切的想念思忆,却在这殿中遭到当头一棒……虽是隔门而听,未曾入内,却也不难想象其中情形。
而后,便是看到通往浴殿的长廊,都有一种烦恶满满地拥塞胸臆,让他再也不曾往这个方向靠近半步。
不闻不见不知不遇,便可以不思不忆不负不伤。
伤一次是他信错了人,伤两次……就是他自己蠢了。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他几乎是强迫自己关闭心眼,对元绍所有的懊悔和歉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遣散宫女也好,之后从来不曾踏足后宫也好,甚至在他出征的几个月内也不曾临幸宫人也好……
他都只是漠然的看着,听着,每一个消息,激起的都是几乎事不关己的疏离:
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便是遇刺中毒命悬一线,醒来看到元绍担忧焦急的脸庞;便是承他几日几夜陪伴疗伤,大半个月来除了上朝寸步不离;便是病中和元绍开诚布公,知道他身为主君的心意和底线——
心底也总有一个地方冰冰冷冷,任凭再多的暖流冲刷也不融化。
然而,今天,看到浴殿里尽数换过的装饰陈设,那块包覆着冷硬坚冰的地方却“咔”的一声,裂开了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缝隙。
元绍,是真的后悔了。
那个人的心意一直没有变过,然而却没有半分催逼凌迫,只是带着歉意,带着关怀,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上陪伴着,如冬日阳光照耀冻土,等待有一日积雪消融,新草吐绿。
想要装作没有看见是太容易的事情,只要他不回应,元绍就不会越雷池一步,然而……
有些东西,不是假装没看见,就可以真的抹杀掉它的存在。
温暖水底静谧幽暗,指尖抚触着池底绽开的巨大千叶莲华,细腻流畅纹路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无始无终,无边无沿。中间莲心处泉水翻涌,虽不可见,却推动着手指乃至整个身躯向上浮起,不容在池底多停留一刻。
胸口憋闷到极限,凌玉城哗的一声出水,高高跃起,而后重重甩头,发间水珠如雨而落。他大口大口呼吸了半晌,方才第二次潜入水下,然而此后,无论下水多少次,都找不回方才的那种感觉。
……那一刻,上下四外动静都被隔绝,悠悠天地间,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独面亘古光阴,苍茫人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闻,唯有流水在身周上下盘旋萦绕,一颗心脏在腔子里砰砰跳动,耳边血流的刷刷声历历分明。
一如当年挥剑断发,立在城墙上怅望曾经挥洒十年汗血的土地,心知此生永不归返——即便回去,也不是当年的身份、当年的心境,马蹄踏处,永远再不会是故土了。
那样无所依归的寂寥,深入骨髓,每每中夜梦回,都为之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他在池里游了十来个圈子,方才把杂乱心思派遣干净,起身上岸披衣返回。卧房里长窗大开,清冷的雪气随着寒风长驱直入,连得屋角残存的熏香气息也被扫荡了个干净。床脚下衾枕被褥杂乱堆成一堆,几个内侍在忙忙碌碌铺上薰暖的新被,见他进来,都是无声无息跪下,额头抵着地面,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
凌玉城也不开口,微微抬了下手,继续前行。出了卧房,正堂通往东次间的厚重帘帷蓦然掀开,融融香气扑面而来。元绍在通明灯火中笑吟吟招手:“洗完了?快过来吃饭,等你很久了!”
桌上果然已经摆得满满,不等凌玉城过去,元绍已经动手,一个一个揭开碗盖。凌玉城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天可怜见,这些天用餐一直清淡,好容易前两天开始可以大吃大喝,今天小小着凉一下,本以为又要打回原形了……
幸好幸好。
刚坐下,面前就放落了满满一碗羊肉汤,微辣的姜味糅合在羊肉的香气里,光是闻上一闻,就觉得从鼻端一直暖到了胃里。凌玉城抬眼,正好看到元绍眉眼弯弯,冲他悠然微笑:
“小家伙今天吃的也是这个。来一口?”
知道,你特地吩咐了赏下去的么……御厨房也太能省事了吧,一煮就是几大锅,这边送完那边再送?
腹诽归腹诽,喝的时候却是毫不迟疑。草原上最好的小尾羊,饮苦泉,食嫩草,长到半岁以后被牧民赶着千里跋涉长途南下,大群大群的牛羊沿途食草饮水,甚至从草原到京城踩出了一条“京羊道”。这样的羊肉自然不是南方山羊可比,肉质肥嫩,鲜而不膻,不管是煮是烤、是炒是煎,都别有一番风味。只要不是一整根的羊油条众目睽睽之下往嘴里塞……
凌玉城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半碗,才惬意地透了一口大气,往椅背上仰头一靠。房里本来温暖,又半碗羊肉汤下肚,他只觉得背心薄汗渐出,方才湿着头发走过长廊的一点寒意也被驱了个干净。身心一放松,忽然就觉得自己饿得发慌,简直能当场吞下一头牛去!
“慢慢吃……慢慢吃!”耳边听得元绍声带莞尔,似是忍俊不禁。凌玉城一边低着头装没听到,一边却在余光中看见盘子越堆越高,元绍口里劝阻,手下却是不停,把桌上的肉食剔骨切片,胡饼掰成小块,一样样推了过来。
……这就是所谓口是心非么?不管了,有东西下肚要紧!
话虽如此,这样安坐不动享受元绍的喂食,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凌玉城眼风在桌上一扫,随手抓了条羊腿,飞快削下几片,洒了点盐末往元绍面前一推,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吃自己的,生似刚才从来没有动过,甚至手指尖上沾染的羊油……
也从来就没有存在。
第213章 玉碗盛来琥珀光
元绍飞快地勾了一下嘴角,赶快忍住,一本正经坐回原位,低头舀汤。一边举起汤勺送到唇边,一边偷偷用余光觑了凌玉城一眼,看凌玉城似乎要抬头望来,赶紧低眉敛目,做出一副专心享受美味的样子。侧耳听听,对面啜饮汤水的声音似乎均匀了下来,立刻又是飞快地瞥过去一眼。
大半个月将养下来,凌玉城之前受伤亏损的元气总算补回了不少,脸色也不像起初白里透青,甚至还笼着一层灰气。半碗羊汤下肚,他额头上便沁出了薄薄一层汗水,脸颊也渐渐泛出血色来,灯光下看着,晶莹明润,羊脂美玉一般,让人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要上手触碰。
时值初冬,正是牛羊肥壮、物产丰美的时节。御厨房难得盼望到两位主子都可以大吃大喝,自然是卯足了劲大显身手。这会儿又还没到大雪封冻、桌上除了白菜萝卜就是萝卜白菜的时候,桌上各样菜蔬琳琅满目,绿叶阔大,瓜菜水嫩,配合着吸饱了肉汁的各种菌菇,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只不过享用美食也是有代价的。北凉民风粗犷,端上桌的往往是整只的鸡鸭、整条的羊腿,贵胄随身携带小刀当场切肉而食,连皇帝也不例外。条件所限,凌玉城再怎么端着大虞宫廷培养出来的餐桌礼仪,也免不了沾上满手油迹,甚至嘴角脸侧也有晶亮的可疑痕迹一闪一闪。
元绍看得有趣,忍不住嗤的一声轻笑。笑声发出才知道不好,赶快低头,凌玉城已经凝目望来。元绍只觉得狐疑的眼神在他脸上转了一转,似因毫无所获而不甘心,刚刚撤离又回来绕了个圈子,脸皮都被剐得热辣辣的一片生痛。
他暗叫一声不好,赶快塞下一大口羊腿肉以作掩饰。却没注意到凌玉城给他削的肉片瘦多肥少,这一大口塞进去,咽是咽不下,吐又不好吐,把他噎得直着脖子气都喘不过来。又要在凌玉城面前保持形象,竭力坐直了身子深深吸气,只盼着动作隐蔽一些、再隐蔽一些,千万别让对坐的人看出端倪来。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下巴,映入了波光粼粼的一大碗葡萄美酒里……
一、大、碗!
葡萄酒是这么喝的吗!
酒液清澈,色如鲜血。盛酒的虽不是夜光杯,也是莹洁明亮的白瓷碗,稍稍垂下视线,自己涨的发红的脖子和上下滚动的喉结就在碗里映了个分明。
元绍:“……”
凌玉城这是故意的吧?
没错,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
为了不让他得逞也为了不继续丢脸,元绍自暴自弃地端起酒碗,一仰头,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然后抓起边上的酒瓮,不由分说拎上桌面,给两个人各倒了满满一碗。
要喝一起喝!以为单方面看他笑话就可以了吗!
晚饭以来,一直在回避彼此的眼神,第一次撞击在了一起。
空气中几乎可以听到噼里啪啦的火花炸响,下一刻,两只手分别端起了一碗几乎溢出碗沿的美酒,不甘示弱地举到唇边。
北凉贵人常喝的马奶酒,素来以入口如刀著称,葡萄酒的口感相比之下就要柔软很多。然而,再怎么算不上烈酒,那也是和三蒸三酿的马奶酒比的,一口气灌下这么一大碗下去,仍然火辣辣的烧喉咙——
事实上,凌玉城一碗酒灌不到一半,就忍不住扭头咳了出来。
元绍83 已经把满满一碗酒吸了个涓滴不剩,正在得意,看凌玉城这样赶忙起身去夺。凌玉城一边咳着仍然一边转身闪避,却到底没能闪开,被元绍在手腕上一抹,酒碗就脱了手。耳边听得元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埋怨:
“身子还没好,喝这么急干什么!一口气喝不完又没人会笑你!”
凌玉城正咳得双目莹莹全是泪光,气还没顺过来,听得语声,一手撑着桌角只是摇头。此刻手里一轻,他循声抬起头来,泪眼朦胧中看见元绍把夺来的那只酒碗举到唇边,也不顾里面是自己喝剩的半碗残酒,低头喝了个干净,还特地把碗底向自己一照,才带着一丝得意的微笑慢慢放回桌上。
“咳咳咳……陛下!”
“怎么了?好啦,强着你喝酒是我不好,没想到你还没痊愈,喝不了酒……来来来,坐下吃饭!”
“谁喝不了酒了!我只是不习惯葡萄酒而已!我从小喝的又不是这种酒!”
“哦——?”刻意拉长的悠然声音,带着强自抑制的笑意,“真的?”
“当然!”
一声吩咐,立刻就有整坛的黄酒送了上来。大虞和北凉之间贸易素有管制,那也就是生铁、药材、茶叶之类的物资不能随便卖,像黄酒之类与军国大政无涉的物资,那是要多少有多少。上酒的内侍当着主子的面除去泥封,用纱布滤了一遍,再将滤过的酒注入银瓶,坐在红泥小火炉上的锅里隔水温着,只一会儿,就有软绵绵的、带着花果味儿的甜香飘散开来。
从泥封拍开,元绍就好奇地盯着内侍的一举一动,见那一小坛酒滤完,他还好奇地拨弄了一下残渣——这一拨,居然拨出一根半尺长的鱼脊骨来。他又在残渣里反复拨弄,却是除了些许酒糟,看不到半片鱼鳞鱼鳃,只有几片像是从鱼头上脱落下来的小小硬骨,和脊骨一起证明着原料的存在。
“怎么了?”见他专注,凌玉城也蹲了过来,和他肩并肩凑在一起低头探看。见到元绍指给他看的那根鱼骨,凌玉城脸色变了变,许久,轻而又轻地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