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光降,在下忝为地主,不好好招待招待,不是让人说我大虞不识礼数?就请诸位随我回营,喝上一杯水酒如何?”
两人一问一答工夫,陆陆续续有大虞军人给手中□□上好了弦,平端□□指向元绍一行人的方向。面对几十把指定周身上下的强弩,元绍面不改色,微笑道:“阁下盛情相邀,我倒不好不答应了——”
话音未落,□□破空声陡然大作。
早有准备的北凉侍卫们滚倒在地,与此同时,元绍长啸一声,纵身腾起!
数十点寒星几乎以毫厘之差从脚下掠过,尖啸擦过足尖靴底,让双腿乃至脊柱都隐隐酸麻,纵横武林多年,第一次离死亡这样接近!元绍在空中团身翻滚,猛地拔刀一挥,铮然清响,一枚□□被钢刀格开。
这一刻脚下火光动摇不定,箭声凄厉萧杀,元绍舒展身形凌空扑落。下方温泽昂首而立,右手横剑当胸,左手强弩追随着他扑来的方向移动,不疾不徐地扣动机簧,握着□□的手稳定如磐石。弦声撕裂衣襟,长刀寒光吞吐,一动一静的两人四目相对,一时天地寂静,只有紧紧锁住对方身形的眸子湛湛如同寒星。
就是此刻!
最后一枚□□劈面而来,元绍在间不容发之际挥刀斩出,抵近射击的强弩像是一记重锤狠狠敲上刀刃,火星飞溅中钢刀几乎脱手。不等他回过气来,眼前寒芒倾动,温泽掌中长剑如毒蛇吐信,直指面门!
好剑法——
在心底赞叹了一声,元绍索性弃刀,左手拇指扣住中指,在剑身上运足内力一弹。长剑应声荡开,元绍如苍鹰般急坠而下,旋风般踢开几柄劈砍过来的钢刀,稳稳落地,右手成爪扼向温泽喉间。
这一抓他用出了八成功夫,自忖以温泽的武功,无论左躲右闪,乃至向后避入人群都休想逃开。擒贼擒王,此人一入手大局便是底定,接下来要打要谈都操于自己手中。然而下一刻剑气寒光扑面而来,温泽根本不闪不避,手中宝剑直扑他咽喉,竟是毫不顾惜自身安危、一派同归于尽的打法!
身居高位,与人动手的时候却为何还是如此厉烈决绝……心底电光石火间转过这个念头,元绍身形一伏,游鱼般滑到温泽背后,左手并指疾点他背后各处大穴。耳边厉喝连连,元绍只做不闻,右手夺过一把长刀,反手舞了个刀花,将几把从背后劈将过来的钢刀尽数格开,左手虚虚扼住温泽咽喉,方才提气喝道:“住手!”
一声清喝,万籁俱寂。
这几下交手兔起鹘落,从第一枚□□射出,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最前排的大虞军人一惊回头,就看见背后,那个北凉男人在人群中傲然屹立,手中长刀寒光森然。自家大人却已落入他掌握,身边刀枪并举,再外圈十来个弟兄端着□□指向那个单身突入重围的敌人,却怕伤到大人或者自家兄弟,动都不敢动上一下。身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刚才滚倒一地的北凉侍卫们陆陆续续爬起,举刀握剑逼上前来——
“咻!”
又是一声破空厉啸,随之而来的,是北凉口音的长声痛呼!
“你敢!”
循声低头,元绍才发现温泽手中的□□刚刚射空最后一枚□□,弓弦犹在微微震动。难为他背后一串大穴被点,靠在自己身上才能勉强站立,竟然能拼尽全力握稳□□,抓住机会射出这打破局面的一箭!看着翻滚在地,惨嚎声渐渐低沉的心腹侍卫,元绍不由得气急败坏,左手由温泽咽喉移到他肩头,用力捏下——
细微然而惊心的骨骼碎裂声中,温泽扬声疾呼:“制!”
一声断喝,场中情势大变。茫然失措的大虞军人们齐齐一震,反射性地举起了□□,前排对准陆续站起的北凉侍卫,后面一圈则交错指向元绍全身上下,似乎根本不介意稍有差错,元绍和自家大人、或许还有对面的弟兄们就可能穿成一串。风声呼啸的破庙里,立刻就是剑拔弩张,随时可能所有人同归于尽的局面——
如果和方才动手之前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他好歹还握了个人质在手。
“……让他们都住手。”元绍慢慢放松再次扼住温泽咽喉的手指。用眼神示意自己下属稍安勿躁,他听着温泽长长地吸气吐气,艰难地忍耐被扼喉之后反射性的呛咳,沉声命令:“射空□□,放我的人离开,我不伤你性命!”
“呵……休想。”肩头痛如刀割,全身气脉受制,温泽努力昂起头,低低冷笑,“放了人,下一句话就是要我跟你走吧?阁下未免太没诚意了一些。几十把□□指着,我要是下令放箭,阁下少说也是个重伤,您带的这些人都得死在这里,阁下不妨试试,我敢不敢跟你一命换一命呢?”
“你就甘心死在这里?”
“与其落于敌手,我宁可死在这里!”
声口激烈昂然,语气斩钉截铁。元绍暗暗惊讶,刚才点了温泽穴道时已经送了一股内力进去,此时正在他经脉中钻心剜骨地作乱,那个颀长然而单薄的身子光是站着都有些不稳,却竭尽全力挺得笔直,和他一句顶着一句的对答也听不出半点伤痛虚弱。
“你……好、好。”心知肚明自己如果步步紧逼,依着眼前这个人的性子只怕真可能鱼死网破,元绍也只有长长吁一口气,把沸腾到了极点的怒意强行压抑下来,“那你想要怎样?不要忘了,你的性命还在我手里!”
“阁下先陪我们走上一段……走到外面足够远,我说可以了再自行离开,我绝不下令放箭。”听他话里有了让步的意思,温泽的口气也平静下来。“你离开之后,我这里发信号,让他们放你的下属离开。”
“我怎么相信你会放人?”
“如果我背信杀人,以阁下的武功,难道不能回头取我性命?”温泽片刻之间便把种种变数都想了个通透,不疾不徐地接口回答,语气里甚至流淌着淡淡笑意,“自然,要是我没有背信,阁下也能暗中潜入杀我。只是我若有个三长两短,敝国必定大索凶手,阁下自己不怕,您带的这些从人只怕不能活着离开北疆。”
“……如此也好。”前后推敲一遍,元绍不得不承认,这个方案的确双方兼顾,便是他急切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既然决断就不再做无谓的动作,手起掌落在温泽后心轻轻一拍,内力到处,已经冲开他被点的所有穴道,掌心若有意若无意地贴在他颈后,仿佛是和至交好友勾肩搭背一般钳制着他,转身向外微笑道:“长夜漫漫,斜风细雨,先生可有兴与我共赏夜色?”
“不胜荣幸。”温泽悠然接口,随着传来的力量一同举步。平端□□指住他们的大虞军人围成一个圈子缓缓移动,过甬道,出山门,下台阶,自始至终行列严整,紧握刀弓的手不曾稍动。回头望去已经看不到大殿的灯火,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元绍松手后退,看着温泽整整衣襟,转身面对他从容施礼:“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在这里分手了吧。”
“好——”笑应一声,看着他神情有一瞬间的放松,元绍忽地踏前一步,揽住温泽腰间,带着他向后倒跃而出:
“这个送给你,记得别太快亲手还我……”看着眼前人微微有些惊愕的神色,元绍微微一笑,风声呼啸中低头在他耳边吐出自己猜测了半个夜晚的名字:“凌玉城……”
不等他回答,松手退开,远远纵跃出去,朗然笑声在夜风中倏远倏近,渐至不可捉摸。
被留在原处的温泽,真名为凌玉城的年轻将领慢慢低头,看向刚被塞进掌心的小小礼物,低垂的眸子里半是恼怒半是惊愕。
一对淡金色的璀璨明珠,正在火光下流转着温润光华。
第2章 系马高楼垂柳边
“……大人就这样放他走了?”
说话的年轻人毕恭毕敬地坐在元绍对面,语气尽力维持着恭谨,然而因为过度惊愕,仍然透出了淡淡的质疑味道。他急忙微微低头示意谢罪,看元绍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才接了下去:
“那是凌玉城!”
“知道那是凌玉城。”元绍端起茶盏轻呷一口,“不然我干什么来了?那时候就急匆匆把人灭了,现在还有什么好戏看?——行了,别吵!”
他们此时正坐在素有虞阳第一楼之称的“听月楼”上。大虞曾经是东陆霸主,版图北至无尽河,南抵封兰山,虽说百年之前败给燕国,丧失了北边大半疆土,如今只能偏安虞阳,仍然是东陆有数的强盛国家。被誉为都城第一名楼的听月楼,自四月以来更是日日爆满,这一日也不例外。拾级而上,自底楼到二楼都是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然而踏上三楼,偌大一个楼面竟是鸦雀无声,只听得琵琶声铮铮琮琮,一缕清歌余音绕梁:
“天高月低,水远云稀,鹧鸪儿拣枝急。流云碧浪万里,千顷花垣柳壁。烟波内,与东风洗。将银盏用梅雨涤,又是江南一季。”
浅碧纱幛后少年歌姬清澈的歌喉和着茶香袅袅升腾,如同一缕透亮的山泉洗过四肢百骸,令人自顶至踵,四万八千毛孔各各欢呼着舒展开来。这一曲《东风第一枝》恰是应时应景,更难得歌者也是时下走红的名伎,楼里一众酒客屏息静听,直到歌声停歇半晌,这才轰地一声叫起好来。
盏中茶水一色青碧,嫩叶在水中舒卷沉浮,叶上白毫历历可见。元绍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只觉得甘芳隽永,芳腾齿颊,一缕清香直入肺腑,不禁对同桌众人笑道:“虞阳风物果然比我大凉不同,只看这寻常酒楼之上,一名献艺的歌姬便已经出色如此,难怪先……父心心念念,想的便是驻跸定阳山,饮马玉带河。吾当年自南朝返国时,也曾对此情此景念念不忘。”
他一开口,同席众人都是屏息聆听,神色间无不恭敬异常。听到他说到“驻跸定阳山,饮马玉带河”时,下手雷勇眉头微皱,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勉强忍住。倒是对座那个轻袍缓带的年轻人若无其事,待元绍话音一落,自然而然地接了上去:
“大人说的是。南朝山温水软,锦绣繁华,自然是一段富贵风流气象。何况‘听月楼’时人共许为虞阳第一楼,又不是旁的酒楼可以相比。”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角有些不怀好意的向楼下一瞥,“何况今年是他们国主五十大寿,就算搜刮尽了国库,也要作出一幅普天同庆、歌舞升平的样子来。”
他说话时嘴角微微含笑,恭敬之外,更多了几分熟不拘礼的洒脱亲密。元绍不由得摇头失笑,待要说些什么,却听得纱帘后“啪”的一声醒木拍案清响。台上放下醒 木的清癯老者显然是天天在听月楼上说书,上场团团作了个罗圈揖,立刻就有相熟客人的喝彩声传来。
“上回老朽说到北蛮国丈纳木岩带领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进犯襄州。一路上真是见什么抢什么,见什么烧什么,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这襄州乃是千年名城,城中驻兵一万,虽说少了点,要想固守待援原本也是绰绰有余。谁知襄州太守被蛮人吓破了胆子,蛮军还没到,他居然点起三千精兵,护着他十七八个小老婆和几十万金珠跑了!”
“啊——!”满座惊呼,立刻就有人七嘴八舌地骂了起来,听语气恨不得将那个弃城逃跑的襄州太守碎尸万段。说书先生连拍两下醒木,清清嗓子继续道:
“襄州太守弃城逃跑,周围四乡八镇自然更加慌做一团。北蛮兵马所到之处,官员百姓无不开门迎降,不过十天工夫,大小城池已经丢了二十一座。眼看着襄州一失,蛮兵就要直扑京师,却有一人仗剑而起,带领两千微薄之军,将十万蛮兵全歼城下!”
似乎是猜到了他接下去将要说的是什么,偌大的酒楼上静得毫无声息,就连端菜上来的小二都收住了脚步伫立在原地。满楼刻意压低的呼吸声中只听得说书先生的声音越发激昂:
“此人姓凌,名唤玉城,乃是当朝敬敏长公主之子、世袭云阳侯,当时年方十四,在襄州辖下的芜城做一个小小守备。听得北蛮大军到来,襄州守军大半逃散,唯独这位小侯爷愤然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谁敢逃跑投降,先试试本侯宝剑!’芜城守军原本只有五百来人,这位小侯爷带领本部人马四处拦截襄州逃兵,硬生生抢了三四千人下来,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和北蛮干上了!”
“说的跟唱的一样。”侍坐于元绍对面的年轻人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段故事他从懂事开始每年至少听上一遍,从最简单的战报到摆开舆图反复推演战局,设身处地揣度自己会怎么打这一仗——然而,从来没听过这个流传于大虞民间的版本。
也从来没有想过,凌玉城在大虞百姓的口耳相传当中,是怎么一个样子。
四千军心不稳的逃兵面对十万北蛮劲旅,不用想也知道结果如何。然而战局却出乎了所有人意料——老者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述说中,元绍不由得想起纳木岩失魂落魄、战战兢兢的报告,那个当时根本名不见经传的小将,用兵却是出乎意料地狠辣。四千逃兵加上芜城丁壮,硬是守了一天一夜,接着故作城门失守,引诱疲惫不堪、被激发了暴虐血性的大凉军队入城……
逐街逐巷的抵抗绞杀中,被芜城繁华迷了眼睛的大凉士兵开始纵军抢掠,一堆堆金光灿烂的财宝引来更多人眼红,混乱逐渐扩大到入城的所有军队,分赃不均的队伍甚至开始自相残杀,直到早就安排在城内的敢死队引燃了冲天大火,大凉士兵惊慌不堪、夺路而逃,凌玉城带兵趁势掩杀!
兵败如山倒。
名为十万,实际上也有三万兵马的大凉武威军,逃回国境只剩八十七人。
从那一天起,大凉上下,第一次正视那个后来被称为“修罗将军”的少年。
“当时一把大火把天都烧红了半边,十万蛮兵陷在火场挣扎哭号,夺路逃奔,也不知多少人为了一条生路自相残杀。好容易逃出芜城,只剩下不足一万的残兵败将,惊魂未定就听得马蹄如雷,云阳侯黑甲白袍,带领本部兵马掩杀而来,神威凛凛,宛若天神降世,当场就杀得一众蛮兵魂飞胆裂!”
“先生这话就说得差了。”满楼宾客如痴如醉、屏息静听,却忽然有一个青袍书生扬声发问,“这满城大火,四门紧闭,云阳侯又是从哪里出来追杀蛮兵?莫非——他一开始就不在城中?”
“这位看官有所不知。”说书老人自得地一捻长须,手中醒木“啪”地拍在桌上,“这芜城东西南北四门,西北乃是旱门,东南两面被白水河环绕,北蛮不善乘船,攻的不过是西北两路。云阳侯调集民船铺成浮桥,引兵马从东门水关杀出,那些蛮子哪里防到?小侯爷一厢追杀,一厢收拢沿路各城各镇兵马,眼看就要斩那北蛮国丈于剑门关下,却不道奸臣柳明夏假传圣旨,一道诏书将他从军前召回,绳捆索绑,押入大牢!”
酒客们“轰”的一声喧嚷起来,老者却不肯再往下说,冲着客人拱拱手,立刻就有个才总角的小孩子托了个盘子下来领赏,那个意思分明就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了。元绍随意挥了挥手,让边上的雷勇往盘里丢了块碎银子,自顾自地神游万里。
凌玉城……
十四一战惊天下,其后在边关连战皆捷,步步高升,其间三次率军进犯大凉,更有一次轻骑奔袭数百里,大凉京师为之扰动,其名可止小儿夜啼。弱冠入朝平乱除奸,因功受封龙骧将军,直到总制三边……
悠悠十载传奇从心头流过,正在出神,却听见边上有人“啪”地一拍桌子,一个显然是进京赶考的书生粗声粗气地叫道:“虽说是奸臣陷害,可那修罗将军被锁拿下狱,也算是他的报应。——芜城一战,他放火烧城,连阻击蛮兵的襄州兵马和芜城青壮全都烧在火里,自己却带着本部兵马追击蛮兵邀功请赏。那一场大火之下,四千襄州军连带守城的芜城青壮只有两百人生还,他倒是带着部下加官进爵,世上哪有这个道理?”
“自古杀俘不祥,何况是为了自己功劳,连自家人一块儿杀!”
“要说没有私心,他为什么不带着自己的部下去阻击那些蛮子?”
元绍轻微地皱了皱眉。几千孤军弱旅对抗三万强兵,能打赢就不错了,还在计较烧在火里的有多少自己人?至于带着自己的部下阻击凉军更是笑话——四千勉强收拢的襄州军多是步兵,芜城青壮更不用提,难道让那个凌玉城带着麾下骑兵玩巷战,让那些步兵和民兵靠两条腿追杀大凉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