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将领也还罢了,校尉们当年在北疆最小也是掌握五百人的牙将级别,到了青州兵力大大缩水,也只能委屈他们暂时先带个百把人。人数虽然少了,对手下的掌握却是更加切实。现在他们如此群情激愤的请战……
军心可用。
“贺留。”
“大人!”
见凌玉城向前跨了一步,落地时身子微微一晃,贺留急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扎煞着两只胳膊上前来扶。凌玉城轻轻推开了他,微微抬手示意,等面前跪倒一地的将校们陆陆续续站起身来,才平了平气息,轻声开口:
“我遇刺的消息……报给陛下了么?”
“大人遇刺的当天就报上去了。八百里加急送的奏折,当时大人还昏迷不醒,……现在,应该已经快到京城了。”
遇刺,重伤,昏迷……也不知元绍看到奏报,会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京城里会有多少人为他担忧,又会有多少人幸灾乐祸,巴不得他过不了这个劫数。
“立刻上奏陛下,我已经醒转,伤势没有大碍。嗯……”沉吟片刻,加上一句:“在奏折里抄上一份药方。然后……”
他压下胸腔里翻滚的一阵呛咳,环视众人,尽力提高了声音:
“整军备战!”
远在千里之外,元绍接到第一封奏折的时候,当真惊怒交集。
遇刺?重伤?凌玉城这个家伙,才放出去个把月,就碰到这样的祸事!早知道,就该把他牢牢圈在身边,就这三脚猫的本事也敢在外面乱跑……话说回来,赐给他的那两个护卫是死人不曾!
加派给他的护卫还没选好,第二封奏折又跟催命也似地赶了过来。这一回元绍拿在手里,第一眼看到上面端端正正都是凌玉城的亲笔手书,心情就好了大半。再往后翻,末尾赫然还附了一张药方,他抱着闲着也是闲着的心思从头读到末尾,看到最后特特加上的几味药材,一个没忍住,居然笑出声来。
“巴戟天、车前子、防风、熟地、当归……还有心思打这种哑谜!——那刺客砍得实在是太轻了!”
笑归笑,善后还是要给他善后。元绍盘算片刻,亲笔写了两份密旨,吩咐即刻发给虎贲卫和骁骑卫——虎贲卫倒是可以慢点走没关系,骁骑卫步习之那边是肯定要加急再加急的,不然就不赶趟了——回寝宫翻了翻,从书架背后的密格里取出一个小匣子来。
匣盖掀开,血色丝绒上卧着一只猛虎,黑沉沉的青铜质地,竖耳瞪目,仰天作咆哮状,四肢曲卧,虎尾卷曲着向上翘起,像是随时会发力抽打出去。虎身侧面刻着一行错金篆书:“兵甲之符,右在皇22 帝,左在玄甲。”卧虎脊背上也是一模一样的文字,只不过手中这枚只能看见右面半边,正是用于青州玄甲卫发兵的虎符。
北凉十八卫,凡千人以上兵力调动,莫不以此为信。
烛光下,元绍左手端着檀木方匣,右手拇指沿着虎背上流畅的线条轻轻抚摸。这枚虎符是赐凌玉城所部为玄甲卫的时候铸了赐给他的,形制铭文,和其他十七支军队并没有任何两样,唯一的区别就是——
虎眼中,一枚淡金色的明珠圆润无瑕,熠熠生光。
这明珠本是他雨夜古庙中拾来、硬塞给凌玉城的那一双,后来兜兜转转又回到他手里。制作虎符时,他一时兴起吩咐下去,恰好将其制成了虎符上的一对眼珠。当时赐下虎符,凌玉城看到那对明珠时的惊愕神情……
可是精彩得很那。
“还君明珠……这到底算不算是还给朕了呢?”这样想着,虽然那个他想问的人不在面前,元绍还是低低的轻笑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里先预告一下。
公司周末两天部门活动。
所以,周六晚上就米有了,周日晚上……看运气……
PS:
那个药方……
陛下笑什么大家应该明白吧?
第59章 城头变幻大王旗
天统十一年七月初,凌玉城在返回青州途中遇刺,重伤昏迷。
次日,第二封奏报从青州发出。元绍异常重视,特派金吾卫快马赐药,着令伤情药方一日一报。
使者到达青州次日,凌玉城执虎符誓师,率本部骑兵四千人,从海西降人中拔擢的军卒二千人,轻兵潜行,进入骁武卫地界。途中,与骁武将军步习之彻夜长谈。
七月二十一日,玄甲卫潜越数重关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剑门关以南二十里外的昌平驿,吞下了一支从后方派向剑门关的粮队。当夜,全军更易大虞军服,凌玉城亲率本部亲兵百人,海西新兵五百人扮作粮夫,至剑门关南门下叫门。
“大人,还是我带队上吧。”看着众人纷纷检查兵刃器械,奚军上前几步走到凌玉城身边,试图作最后一次努力:“您亲自带队夺门太危险了——”
“危险?”凌玉城一身粗布短褐,赤足穿着草鞋,袖管裤腿高高挽起,装束打扮和拉车的民夫没有两样。奚军看了一眼就想扭过头去:大人素来好洁,那时候几天几夜行军打仗,别人都灰头土脸,大人还是干干净净端端整整,一眼看过去丰神如玉。现在这副德性,胳膊腿上裹满泥浆灰土,头脸脖子上还在不停的涂抹尘灰,活脱就是个泥猴!
实在太伤眼睛了……
眼睛可以闭上,耳朵却没办法堵起来。凌玉城一边乔装,一边还在悠然反问:“你觉得,谁想到我们会出兵拿下剑门关呢?”
“……”
奚军哑然。整个北凉朝廷--估计还要加上差不多整个大虞朝廷和大半个北疆--都知道,大人为了不肯出兵剑门关,和陛下吵了一架跑回青州,哪怕陛下盛怒都不肯低头。前些天大人遇刺,照着青州方面上奏的伤情,大人现在应该还躺在床上不能下地,陛下赐药也不止赐了一回了……
是啊,谁会想到,他们会出兵呢?
从离开青州开始,他们就换上骁武卫旗号,一路昼伏夜出;越过边境时走的都是小道,摸岗哨拔烽火台,把消息封锁得严严实实;至于在剑门关以南冒充大虞军队……天晓得那对他们来说,根本不能叫“冒充”好吧。
如果是北门,或许守门将卒还会有那么一分警惕,怀疑来的人是敌军假扮。南门么,呵呵。
“再说,抢夺城门要的是步下搏杀,你还能比我强?”
“属下自然比不上大人——”原本倒还没差多少,这一年大人的武功长进得实在是快,一柄长剑纵横吞吐,他们几个人联手都扛不住。没办法,有那么个人天天教着……
“放心,区区剑门关挡不住我。你在后面好好看着,等我的信号!”抬头凝视着剑门关夜色中若隐若现的巍峨身影,凌玉城拍了拍心腹爱将的肩头,头也不回地归入队列。
牛鸣哞哞,车声辘辘,很快靠近城门。凌玉城悄没声地站在一辆平板车旁边,看着下属拉高了嗓门和城上对答,把个京城来的纨绔子弟样儿演得活灵活现;看着城头灯火摇曳,一个篮筐放下来再拉上去;看着城门一分一分打开,门卒懒懒散散的让开去路,不由得心潮澎湃,低头掩住唇边一丝锋利的冷笑。
这剑门关的规矩,比之当年他在的时候,真是松得多了……换成他治下,深更半夜的,哪有这么容易就开城门,门里连守兵都只有小猫小狗两三只?
赵胜……哼……
吱呀声中,堆得高高的粮车,一辆接着一辆没入幽深门洞。凌玉城低头默默数着步子,看着排在他正前方的那辆板车已经到了千斤闸正下方,猛然一声大喝:“动手!”
话音未落,城门洞里,惨叫声、惊呼声、粮包落地的轰轰声,就已经交织成一片惊心动魄的回响!
凌玉城带来夺门的突击队全都是精兵强将,他本人的亲兵卫队不提,就是那些海西新兵也都是壮汉,一手提一袋百斤重的军粮,便如抛根干草似的。七八个海西力士有条不紊地轮番进退,很快就在千斤闸下方堆起两个高过人头的粮堆。
而更多的人,已经从车底抽出兵刃,默不作声地冲了上去!
时值深夜,城门口值守的门卒不过二十来号人,对自家运粮队伍也没什么戒心,骂骂咧咧的揉着眼睛,靠着墙边几乎打起了盹儿。先头队伍一冲,这点儿人水花都没有溅起就倒了一片。凌玉城的亲兵护卫相视一眼,一挥手,分出一半人带着四百海西新兵,拔脚就冲上了通往城门楼的斜坡!
这座关城,哪一条道路、哪一座城楼,不是大人带着他们曾经踏遍?
就要突破了--头顶上刀剑相击的声音渐渐推向高处,凌玉城望着城内黑魆魆的大街街面,不出声地吐了口气,陡然神色一凛。远处火把摇曳,人声嘈杂,却是不知道哪一拨换防回来的守军被他们惊动。看那火光下刀剑的反光,只怕不止几百,竟有上千之数!
“大人,我们——”回离保和古迭两个北凉侍卫对看一眼,一左一右把凌玉城夹在当中,一个“退”字已经在舌尖打转。他两个是元绍亲赐,先前凌玉城遇刺,他们护卫不力的罪名都还背在身上,是以护卫凌玉城越发精心。现在人都在上面抢占城楼,门洞里满打满算只有一百五十号人,要对战面前上千守军,还有后面源源不断而来的不知多少军队,想一想就觉得背心发凉。
信号虽发了出去,奚军的马队还在后面,远水不解近渴;上面激战正酣,要把人叫回来,两军交战最重气势,这一转身一往下奔,立刻就是溃败!
“怕什么?”凌玉城便似看不见对面军兵一般,向前跨上一步,左手在背后打了个手势,右手长剑横过,直指前方。身边甲叶哗啦啦响动,亲兵护卫们排成一条直线,片刻功夫,已经把城门洞挡了个结实!
到此地步就是死战罢——拼了这条性命,总保着大人无恙就是了。回离保深吸一口气,抓紧了手中的厚背长刀。眼见得来敌越来越近,火光下已经看得清彼此的面目,背后忽然有人大喊:“闪开——”
跟着那些一副拼死抵抗,一往无前模样的亲兵们呼啦啦闪到两侧,回离保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背后热风涌动,五六十头拉车的犍牛尾上烈焰熊熊,争先恐后地向对街冲了过去!
城外,马蹄如雷。
一夜搏杀,天明时,一丈见方的无字黑旗,已是猎猎飘扬在剑门关上。
剑门关是大虞拒守北凉第一关,凌玉城在的时候把这里当作治所,长年有三万以上的人马驻扎。饶是此刻大军投入北凉战场,关城驻军仍然上万。
以六千长途跋涉、一夜苦战的客军,压制上万俘虏和满城百姓,直把奚军以下一干人等忙了个四脚朝天。待得忙完,四处寻找大人时,却见凌玉城按剑默立城头,面向南方,正自出神。
城外,满目青翠,风景依稀似旧年。
犹记得,去年七月,在这座关城、这片城头,怅望故国,那一眼,曾经以为便是永别。
犹记得,在城上挥刀断发,随风散入故土,对身后一直等待的人轻轻回答:“截发代首,永葬故国。”
犹记得那人轻轻叹息,无人处为他细心收拢散发,用随身须臾不离的剑穗亲手束起。手指留下的温暖依稀还在发间,而他,已经以敌人和征服者的身份,让这座他少年时建功立业的城池,在铁蹄之下战栗臣服。
屈指流年暗换,不知不觉,便是整整一年光阴。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史载,凌玉城袭取剑门关后,“下令:此吾少年建功业地也。毋焚毋掠,毋伤百姓。取府库而去,军纪肃然。”
七月二十三日,骁武将军步习之率部三万,从剑门关北门进入,接管了这座曾经属于大虞的雄关。凌玉城所部在关城休整一日之后,全军开赴北方,投入大虞将士和北凉虎贲卫绞杀的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写得我心里酸酸的……
小凌……
站在城头上发呆的时候,其实你是想陛下了对吧?
第60章 归来池苑皆依旧
从剑门关向北,大虞和北凉各自投入了不下十万的兵力。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两军用尽一切力量和智谋,在这二百来里宽、百多里纵深的战场上,绞杀成犬牙交错的血肉泥潭。
然而,轻轻松松就攻城略地,把战线向北推去一百多里的大虞军队,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的意气风发,都在得知剑门关陷落、归途已断的那一刻,化为乌有。
“传令下去……”纵马山头,俯瞰脚下丢盔弃甲、一眼望去连叫花子都不如的溃退队伍滔滔流过,凌玉城神色不动,右手指节却已经在缰绳上握得发白。深深吸了口气,内力提起,一字一句清清朗朗吐出,“降者免死。”
“大人有令,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
震撼山林的呼喝声中,一丈见方的无字黑旗猛然展开。
那面旗帜,赵胜从宁武关带来的人或许不认得,剑门关出身的将士,却都是认得的。
归途已断,粮道已断,跟着一个好大喜功不知进退的主将,被当成炮灰填到最艰苦最危险的战场,饿着肚子被敌军追杀……不断有人从逃亡的人流当中冲将出来,踉踉跄跄一头扑倒在黑旗划定的圈子里,佝偻着身子,十指死死抠着泥土不肯抬头。
凌玉城身周,一千亲兵死死护定了大纛,五千人四下里撒开,在这与其说是战场、不如说是追亡逐北的猎场里四下里收拢溃兵。还有两千人忙着搭建营地,埋锅造饭,收走降卒兵器衣甲,一排排赶到中心看守起来。没有人敢和这些曾经的同袍、如今的敌人,多说一个无关的字眼。
收降的人越多,凌玉城就越是沉默。
这些降卒……这些惶惶然、茫茫然扑倒在黑旗下的,曾经,都是他的兵。
都是他一手一脚,亲身带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立了功给他们重赏,犯了军纪用军棍敲用皮鞭抽,省吃俭用走私打劫给他们发饷,呕心沥血练出来的兵。
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也敢往上冲,刀枪架颈也不投降的兵!
赵胜赵胜,你怎么敢把我的人——
糟蹋成这个样子!
“大人……”耳边马蹄得得,贺留驱马靠近,在他右后方一起俯首下望。衣甲散乱仓皇奔逃的溃兵中,逐渐出现了纵马追杀的虎贲卫、雄武卫游骑,不断有人惨叫着被砍倒,也不断有人抱头蹲地向追兵投降,有时候被饶过,有时候,得到的不过是马背上劈下的冰冷刀光。
“大人,我们要不要下去拦截追兵?”那些徒步奔逃的、那些惨叫着倒下的、那些徒劳地试图反抗的……有多少是他们曾经的同袍!
可以救的……只要拦住追兵,只要把那些溃退的士卒,先一步圈入自己的范围!
“让他们去。”
“……大人?”
“让他们去!”
斩钉截铁的回答已然近似于叱喝,贺留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纵然满腹不甘不愿,也只能领命躬身退下。临走前余光向上一瞥,却见凌玉城微微仰头看向天空,唇角边一缕细细的鲜血蜿蜒而下。
那些是敌人……在逃亡,在抵抗,在投降的,都是敌人,反而下面肆意砍杀的追兵是他们如今的友军!
所以,不可以。
他们可以趁势做一些小小的反击,却不能因为争抢俘虏,对鏖战两月的友军主动出手。
不可以,因为他自己斩不断的一点牵挂,将整个战场已经大胜的局势再搅成一团浑水……
他背后,有玄甲卫八千子弟,有治下一府十五县的青州子民,有存亡生死未定的剑门关一万守军数万百姓……
有战场上,扑倒在黑旗下,把生命和未来都交到他手里的当年下属,今日降卒。
对于不愿意托庇于黑旗之下的人,他们能做的,只是在高处冷眼看着他们投降,或者,屈辱或是尊严地死去。
这一役,入侵北凉的大虞十万兵马,战死三万,余者悉数被俘。玄甲卫收降士卒一万三千人,是自身投入战场兵力的二倍。击溃大虞本阵,随后赶来的虎贲卫和雄武卫主力虽然气恨,但是面对凌玉城奇袭剑门关,截断大虞军队退路的战绩,也只能默默低头退避。
中秋节前一天,凌玉城披一身风尘,带着远道归来的将士出现在京城。
“上次是朕带你进京,这次倒是在这里接你了。”
京师外,凌玉城甩镫离鞍,整衣下拜,膝盖还没碰到地面就被元绍含笑挽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