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让他日日夜夜痛入骨髓,每一想起来,都恨不得在心口划上一刀的,无非是以男子之身,却要嫁给另一个男子——无论冠在身上的名头是皇后还是什么,说穿了,不过是高级一点的男宠罢了。
可是,真是如此吗?
从一开始,元绍就说得明明白白,要的只是一个臣子。
一年多来以礼相待,严守君臣分际,从来没有逾越过一步。
在那人身边,为臣为将,除此之外,没有让他做过半点超出臣子范围的事情……
“我自己知道我不是!”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能问心无愧?
他过去被人骂得难道还少,叛徒,奸党,屠夫……至于娈童嬖宠,以色事人谋取荣华富贵的名声,因了他比女子还要精致的容貌,从小到大没有一日断过。
那时候可以付之一笑,现在又有什么必要,日复一日的痛苦纠结。
——你自己知道你不是!
昔日如此,今日如此,未来如此。
一朝打破迷关,回首看去,那折磨得他夜夜不得安枕的枷锁,竟然如此无力而可笑。
从今而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伤他。
万众唾骂鄙夷也好,青史上千载污名也罢,既然问心无愧,那些外物又与我何干?
凌玉城蓦然微微笑起。
“所有种种,当日陛下早已对臣说过……被外人言语迷惑了这么久,还累得陛下为臣操心,臣实在是惭愧无地。”
看他这样子是真明白了。元绍忍不住摇头,抬手指了指他,用力板起脸,笑意还是压也压不住地从话中流淌出来:
“就算不信朕的话,难道这一年多,你都没看到朕是怎样待你?——简简单单一件事,居然这么久才想明白!都说你聪明,朕看你实在是笨得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还有一段,但是明天要出去,今天得早点睡了~~~晚安~~~~
第77章 与君结发授长生
被主君这样毫不客气地数说着,凌玉城只是无声微笑,胸臆间满满的都是暖意。想要再说些什么,神色一动忽而住口,片刻,轻轻的脚步声停在堂屋门外,一个恭谨的声音隔门响起:
“启奏陛下,杨医官在外候旨。”
“传!”
扔过一个“且不跟你计较”的眼神,元绍微微坐直了身子,扬声回答。一会儿工夫门扇吱呀推开,杨秋拎着药箱踏进卧房,在南窗下的榻边拉了个凳子坐下,开始给凌玉城做例行的诊治。这么些日子过去,凌玉城腿上伤势已经愈合,连淤青都褪了个干净,杨秋所做的,不过是用针灸为他拔除湿寒,而后徐徐调理内腑,扶正祛邪。
轮流切过凌玉城双手腕脉,杨秋眉头就是一挑,凝神对凌玉城脸上细细打量。看了半天,也不多问,低头摆开针艾,在他腿上自顾自地忙活。一轮扎针、推拿、艾炙过去,等当晚的诊疗做完,他坐到边上低头书写脉案和药方,慢悠悠地随口叮嘱:
“大人这几天恢复得不错。小心保暖,不要让病情反复,再过些日子就可以痊愈了。”
医官告退离去,凌玉城整了整衣服从榻上立起,唇角忽然勾了一下。“怪不得前几天派遣太医?1 “你的人?”
元绍一挑眉,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凌玉城却并没有立刻起身惶恐请罪,只是向前略略倾身,放低声音回道:
“连臣都是陛下的人……”
他说话时半扬着脸,目光流转,微微含笑,眼底一点亮光莹莹欲活。更兼如此轻言低语,末尾若有意若无意抬起一个微翘的长音,元绍不知不觉呼吸一窒,刚才那点稀薄的不快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赶快把自己收拾整齐。”顿了一顿,他抬手指了指凌玉城,努力板下脸来,“一头乱七八糟的像什么样子!”
“臣遵旨——”凌玉城应了一声,移到桌前,拉下发上束带继续梳头。元绍靠在床头看着他拿着把疏齿的黄杨木梳,一下一下从头顶梳落,曾经及肩的断发现在已经长了一拃多长,便似一匹乌黑发亮的缎子披满肩背,烛光摇曳下赏心悦目。
可惜,当时那一剑实在削得太狠……要留到腰间还得再养几年。惊觉自己的思绪不知何时飘到了奇怪的地方,元绍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另起了个话题:
“朕记得,你们夏人,冠礼之后都是互相称呼表字的?你的表字是……”努力回忆了一下,好不容易从记忆深处扒拉出来,“……温泽?”
没办法,平时不用,就是容易忘记。
“陛下说的正是。”凌玉城手里不停,背对着他回了一句。这把梳子贼重贼重,杨秋非逼着他每天至少梳一百遍头,还说什么可以活血,……见鬼,他宁可去打几套拳出上一身透汗!
“温泽……”元绍低低沉吟了一下。“玉有五德,润泽而温,仁也,倒是扣了你的名字。谁起的?”
“虞夏嘉佑皇帝所赐。”凌玉城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半点喜怒爱憎。获赐表字的时候他才十七岁,离正式冠礼的年龄还有三年,却已经在北凉境内转战数月、横扫千里。后路已断死中求活,他为了带着下属安全回归再无顾忌,但是那一场赤地千里、刀枪过处不分军民妇孺的杀伐,却让他返回之后饱受诟病……
按例计功的同时,圣旨赐下了那个表字,作为对他的责备和告诫。
“这个表字真不适合你。”对凌玉城这样冷淡的称呼故国君王,元绍很是满意,声音里也带出了淡淡的温度,“朕重新赐你一个,如何?”
房间里并没有响起回答的声音。元绍抬眼,就看见凌玉城放下手里的木梳,起身整了整衣襟,面对着他端端正正地长跪下来。
到此地步元绍也不言语,自去桌上取了一柄牙梳,方才站定在凌玉城面前,一手把他头发拢了拢,另一手执梳细细由顶心梳到发尾。烛花轻爆,两人相距盈尺气息相接,却没有谁在这一刻说出任何一字,只有牙梳沿着发丝滑动的声音在卧房里轻轻响动。
盏茶工夫满把青丝拢成一握,元绍放下梳子,目光在桌面上扫了一眼,选了枚莹洁光润的羊脂玉簪,轻轻插在凌玉城发间。
“朕曾读古诗,有一句诗一直非常喜欢,读过一遍就再也忘记不了。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他将手中满把青丝利落地盘成发髻,再用玉簪仔细固定,而后抚上凌玉城发顶,轻轻按落:
“与汝结发,字汝‘长生’,可好?”
长生……
凌玉城双唇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却像哽着什么硬块一样,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
从来名以正体,字以表德。表字中蕴含的,是父师长辈对子弟的期待和告诫,像他之前的表字“温泽”,扣的就是一个“仁”字。作为主君,元绍完全可以为他赐下任何一个符合臣子身份的表字,然而最终选择的却是“长生”……
他静静垂下头,轻而又轻地回答了一句:
“多谢陛下。”
元绍动作很快,第二天就亲笔题了“长生”二字,交予少府,让他们镌个印章上来。两天以后凌玉城从军营回来踏进寝殿的时候,就看见元绍半转过身,将手里把玩着的一件东西放到他面前。
小小巧巧的一方玉印,寸半高,半寸方圆,通体由羊脂美玉琢成,入手玲珑温润,洁净无瑕。印纽是一条衔着灵芝的螭龙,龙口就着糖色雕出一支朱色灵芝,虬曲盘旋,形状奇古。信手翻过印章,端劲挺拔的“长生”二字朱文,四周连绵云纹环绕,为印文的刀工生生添上了几分柔和蕴藉的味道。
“觉得怎样?”
“非常漂亮……臣很喜欢。”拇指沿着螭龙脊背历历分明的细鳞轻轻拂过,凌玉城忍不住由衷微笑起来。
当天下午,携着凌玉城亲笔手令的骑兵奔向青州,传谕全军,今后往来公函敕令,都加盖这枚“长生”印鉴,以为信符。内中缘由虽然没有特地解释,可凌玉城随身卫士都一一传看过这枚玉印,紧急情况下见印如见人,凭此印章,玄甲卫一切兵力都可以任意调动。
能被医生放去军营,差不多就等于伤病好了大半。这天杨秋例行检查诊治过以后,对凌玉城的恢复状况非常满意,破天荒地夸奖了几句。“大人好的很快,再过两天,旧伤也可以着手调理了。”
“旧伤?”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元绍走到榻边,皱眉盯着凌玉城正在放下的裤腿,“什么旧伤?”一边说一边往他胸腹之间打量,显然是对那道从肩头斜斜划到胯骨的骇人伤疤印象深刻。
“……不是这里。”顺着主君的目光低头一扫,凌玉城立刻接口回答。元绍微微挑眉,向杨秋扫去一眼,然而平日对凌玉城身体状况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杨大医官却恍如不觉,快手快脚写完了方子就躬身告退,显然打定主意把事情留给那君臣两个自己解决。
堂屋正门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从医官那里得不到回答,元绍索性在榻边坐下,盯着凌玉城不言不语,大有你不开口就别想了事的意思。对这种紧迫盯人的目光凌玉城也只能表示投降,举手苦笑道:“陛下放心,只是一些筋骨旧伤。”
“哪里?”
“左肩一处,右脚踝一处。”看着元绍不甚满意的神色赶紧补充了一句:“之前受伤以后,没能好好调理落下的。受寒变天会有些不舒服,别的其实也没什么。”
肩头立刻按上了一只沉沉的手掌,凌玉城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强忍着没有耸动肩膀把那只手甩开。幸好元绍也就是用了这一下力道随即收回,只把手掌停在伤处,若有所思地轻轻按抚。
“当时怎么了,为什么不肯好好调理?——什么时候伤的?”
能调理谁肯放着不管了……凌玉城对自己苦笑了一下,低头不答。直到再次被捏了一把,才避重就轻地回了一句:“去年。……受伤没几天,就下了狱。”
是入狱前几天受的伤么……可是当时凌玉城正在从北疆赶往虞阳,怎样也不可能遭遇战事……元绍在心底默默推算着,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忽地跃上心头,背心几乎热辣辣地沁出了汗来。
是了,当时他和凌玉城在古庙里交手,被几十把强弩指着,为了自保他只能挟持了凌玉城迫其属下让路……当时出于威慑,他把凌玉城肩头生生捏至骨裂,而那人当时强忍着没有发出半声痛呼,甚至还趁机发号施令,一举扭转了局势……
对沙场汉子来说,区区骨裂原本不算什么,上点药,少用力,两三个月就能痊愈复原。可坏就坏在凌玉城没几天就被捕下狱,死牢中缺医少药潮湿阴寒,想必就是在那时落下了病根。
早知道,当时下手轻一点就好了。
想着想着不免有些悔意,却放不下身段开口道歉——也没什么好道歉的,彼时仇家敌国,下什么狠手都是正常。为免尴尬,元绍低了低头,目光落在凌玉城已经被裤腿遮住的右脚踝上。
“这里呢?”
凌玉城从善如流地卷起裤管。脚踝上方两寸许,一对半圆形的疤痕环绕着胫骨,微微坟起,当中完好的皮肉不过一指来宽。元绍仔细看了看,实在想不出这伤的来路——不似刀剑棍棒,不像箭射火燎,就算是被鞭子缠住拖的,那也应该是一个整圆而不是两个相对的半圆。“脚上又是怎么回事?”
“是刑伤。”这一次,回答的声音低沉了很多,透着一股淡淡的哀伤,“……是夹棍。”
可听说他这次下狱并没有受刑——元绍猛然醒悟过来,“十几年前那一次?”
“……是。”
那时他还是一个纯粹明亮的少年,大胜之下意气风发,却陡然从天堂直堕入地狱……脚踝上方火烧火燎的疼痛,双腿被断武功被废的恐惧,立了功没有赏赐反而受冤的委屈憎恨……还有更多的、他至今仍然不愿回忆的黑暗。
后来他才知道那一夹棍并没有收足,否则他的右腿也保不住——并且从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有受过伤筋动骨的拷掠。并不是没有受刑,狱中有很多不留下痕迹、却同样折磨得人求死不能的法子,但是能保住筋骨不受损伤,还是让他每次被从刑房拖回的时候暗暗庆幸……出狱之后才知道,是睿王伸手庇护了他。
然而,没能得到及时彻底的医治,狱中的阴寒还是在伤处留下了永久的痕迹。即使几年以后遇到杨秋,那个怪医用尽法子也没能好转多少。
“……不会再有了。”眼前蓦地一暗,上身被带得向前微倾,脸颊贴上了一个温暖的胸膛——凌玉城一言不发,侧头听着一下一下的沉稳心跳击打着耳鼓,终于低下头,把整个人埋进了元绍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扭头,小凌你对陛下说“连臣都是陛下的人”的时候……
连我都想推倒了好么……
那个神情态度,那个语气,你分明是在勾引啊勾引!
问个问题,大家想不想看康王番外……
第78章 昨夜风开露井桃
凌玉城的病势渐渐痊愈,也就意味着玄甲卫的日常运作回到了正轨。最起码,停了大半个月的例行兵法课,又每隔五日一次继续开讲了。
一年多来,玄甲卫的兵法例讲已经在京城颇有名气。玄甲卫平时门禁森严,只有逢二逢七这两天的晚上门户大开,谁想来听都可以大大方方进门。久而久之,逢到开讲的日子,面阔七间的军府正堂总是挤得水泄不通,除了玄甲卫例行占掉一半地盘,其余各军都得预先通个气,大家算好人数才能过来。
对于听讲的人来自哪一家,上次来了这次有没有消失不见,凌玉城从来都不在意。反正他只管讲课,课后让写的心得也只批阅自家人的,外人交上来心情好就翻一翻,心情不好就当没看到。不过时间长了,有些熟面孔终究还是记在心里,像哥舒夜总是会带人过来,属下可能换上几个,他本人却是次次不落……
咦?这次羽林卫只来了一个人么?
略扫了一眼,凌玉城也没有放在心上,清清嗓子径自开讲。每次讲课都是半个时辰左右,凌玉城等听课的外人退了个干净,留下自己属下指点查问几句,这才在近身亲卫的簇拥下上马回宫。
玄甲卫军府距离禁宫西华门不过两里路,战马放开辔头,也就是几步路的事儿。但是今天却没办法由着性子跑马,平常寂静空旷的街面上人喊马嘶,灯笼火把照耀得满街通明,一队队军卒轰隆隆地碾压过去。
“这是在干什么?”凌玉城当即沉着脸勒住了马缰。离宫门这么近的地方调动军队……这是要造反还是要抄家?看着都不像啊,谁家造反抄家不穿铠甲穿便衣,不拿刀枪拿棍棒的?
目光一扫,正好看到个颇面熟的羽林卫将领,满头大汗夹在队伍里,一副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的样子。凌玉城下巴微微一扬,早有身边卫士催马过去,一把揪了他过来:“大人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被拎过来的正好是羽林将军哥舒夜的堂弟,不止一次来玄甲卫传旨的哥舒霖。看到凌玉城的马队,他双膝一软,险些就跪到了地上,跟着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一脸见到亲人似的感激涕零:“大人!”
在凌玉城身边的卫士上前拦人之前,哥舒霖很明智地在两个马身之外停了下来:“大人,您快去看看吧!康王殿下带了府里卫队冲击苏台馆驿……”
“你们将军呢?——禀告陛下没有?”
“将军带人赶过去了,但是就怕拦不住人,大人您也知道我们将军--”在康王殿下执意胡闹的时候没有一次拦住了的。“将军已经派人去禀告陛下,可大晚上的进宫,也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
伤脑筋。
凭心而论,元绍那几个皇子搞出来的事情,凌玉城是根本听都懒得听到——平时甚至刻意绕着路走,尽量避免跟他们照面。当然,小十一是他自己的弟子了,那肯定另当别论。反正一开始就跟元绍约定,“宗室之间,只叙国礼”,皇子什么的,本来也不关他事。
可是现在大晚上的,元绍那边远水不解近渴,羽林将军很可能拦不住,……难道他真要袖手旁观扬长回宫,由得康王丢脸丢到外国使臣面前去?
就算不在乎康王,也要看在元绍面上吧。
满心不情不愿,凌玉城也只能拨转了马头:“还不带路?”
苏台和西珉,这两座相邻的外国使节馆驿,算得上是北凉都城的一景。实际上,这两个以女子为尊的国家,其外派使节在其他任何国家都是一道流动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