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走到这里了。”两人暂时歇脚的是一个极小极小的元宵摊子,只有两张桌子,然而擦得极是干净,裂了两条大缝的桌面上一尘不染。元绍用莫名的目光打量着面前川流不息的欢笑人群,低低的传音里满是怅惘,“记得你刚到这儿的时候,正月十五,朕带着你在城墙上往下看么?”
凌玉城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铭刻在记忆里的场景仍然历久弥新。那时候,花灯远远没有像现在这样璀璨,离开宫门口没有多远,街道和屋宇就已经陷入了黑暗……
而如今的这个上元节,欢乐和光明,已经一直漫溢到了城墙底下,甚至一直向城外流淌出去。
“辛苦你了。”不知不觉间,一只有力的大手已经覆上了他的手掌,带着浓浓的暖意用力握紧,“这么多年……”
辛苦么?
这么多年,有你在身边,从来就没有觉得辛苦啊。
竭尽全力反握回去的时候,心脏里跳动的,是上元节映照全城的灯火,还是洋溢在每个子民脸上的欢笑呢?
再过些年,这样的光,会蔓延到北凉每一个角落吧……
两个人静静倚靠在一起,直到锅里的水咕噜咕噜翻花沸滚,两碗刚出锅的元宵被端到面前,都舍不得放开交握的双手。一个用左手,一个用右手同时拿起汤勺,舀起一颗元宵轻轻咬下,纯黑的馅料流淌出来,热气腾腾的,一直甜到了心底深处。
卖元宵的老夫妻一直在忙碌,妻子在角落里一颗接一颗包着元宵,丈夫煮、盛、端碗收碗、收钱,手脚利落,笑容满面。两人头发都已经花白,看似各忙各的,却时不时地对一个眼神,每每目光相接时都是相视一笑。
便是这小小的元宵摊子上都挂了一盏莲花灯,烛焰轻轻跳动,给两张桌子都笼上了一层温暖的红光。元绍他们坐的长桌中央,更树了一个小小的烛台,半截龙凤花烛无声吞吐着光焰,静谧长夜中,像是从那对老夫妻的新婚燕尔,一直映照到了如今的白头。
那时候,洞房花烛的时候,他们都在干什么呢?
冷眼看着他愤怒伤痛,在想办法打压他的气焰,让他收拾骄傲,做一个忠心的臣子……他们,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啊。
“抱歉……”
“没什么……”两人的目光,落在同一支花烛上,有些事,不必说出口就可以明晓。“只要……”
只要一直一直在一起,他们,一定会这样握着手走到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元宵节快乐!
新年最后的狂欢,丧心病狂的小凌女装出镜特别大放送!
大家吃元宵了没有啊?是不是黑芝麻馅的啊?
第107章 日月晦明人心乱(大修)
俗话说得好:没有不透风的墙。
尽管一开始就下达了禁口令,在昭信殿参与议事的王公贵族也都是知道轻重的,可御驾遭遇山崩,扈从军队十不存一,皇帝本人生死不明这样的消息,根本不可能瞒住。没到日落,凶信已经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雪上加霜的是,够资格随驾出行的金吾卫和羽林卫,其家眷差不多都在京城居住。虽说贵人们被凌玉城一番话暂且安抚下来,相信皇帝或者无恙,那些有子弟随驾的军士家属无不人心惶惶,要不是确切的死亡名单还没有公布,此刻已经家家恸哭,户户挂白。
此后几天,源源不断的消息从行在——现在只能说是“曾经的行在”传来。迎候御驾的军队一边向京城报信,一边紧急转职为工兵加医疗兵,汇合金吾卫和羽林卫,开足了马力挖掘泥土沙石,漫山遍野,搜救可能的幸存者。一两千人一起动手的效率是惊人的,凌玉城得到凶信的第二天,快马急报就再次进了京城:金顶大帐已经掘出,帐内并未发现皇帝遗体……
当然,死没有见尸,生也仍然没有见人。
金吾将军和羽林将军,同样影踪不见。
第三天,仍然如此。
第四天,除了挖掘的面积扩大了一倍,现场多排列了几百具尸体,对皇帝的救援——或者说搜寻,仍然没有任何进展。
第五天……
越来越长的阵亡将士名单染白了京师的门庭。够资格扈从圣驾的金吾卫,半数都是名门望族的嫡子,甚至嫡长子、嫡长孙,出身不够的庶子或者旁支都挤不进这支队伍,这一出事京师震动。而另外一半出身天子家奴的兵士,则都是各家各户的顶梁柱……
悲伤、怨恨、失去未来的惶恐,与圣驾至今行踪未明的焦虑,就在这样微妙的气氛中一点点发酵。而凶信传来的第七天,山区再一次发生了大范围的山崩,京师与山区救援者之间的音信再度断绝。
这一断,又是三天。
凌玉城轻抚着十一皇子的小脑袋,默然不语。这些天京城哭声震天,各家望族都在办丧事,连累了小十一的文武教习、伴读童子都人心浮动,来得有一天没一天。今儿个教导小十一射箭的教习就告了假,小家伙自习之余,照例过来跟他一起吃午饭,顺便把早上的功课捧过来给他检查。
“师父,父皇啥时候才能回来呢?”
“再过几天就回来了。”
“可他们说,父皇出事了……元腾家的堂兄就出了事,他这几天都在家里帮忙,两天没有来读书了……”小家伙仰着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湿润润的,牵着凌玉城的衣摆摇来摇去,“师父,父皇到底怎么样了?”
即便不是自己心爱的弟子,这样一片童真依依膝下,全心全意依赖仰望的情态也足以让人心软。凌玉城伸开胳膊把小家伙搂在怀里,让他小小软软的身子靠着自己的胸膛,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坚定从容起来:
“你父皇……碰到了山崩,现在大家都在努力的找他,但是还没有找到。朗儿别担心,你父皇武功高得很,一定不会有事的。”
“山崩?那是什么?”
“山崩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山坡塌下来,把人埋在里面……朗儿别怕,山坡塌下来慢得很,你父皇肯定跑掉了……”
“可是朗儿想父皇了……”小家伙的声音可怜兮兮的,“朗儿马步已经能站住半柱香了,昨天射箭还射中了红心,朗儿想练给父皇看……”
一句接一句的童音听得凌玉城心里发紧。十天了,算上山崩后消息断绝的三天,元绍已经快半个月没有音信。以他的武功哪怕在山里迷路,认准一个方向爬都爬出来了——可是这些担忧肯定不能和小孩子说,还得琢磨着另起一个话题,引开他的注意力:
“你说元腾已经两天没来了?”
“是啊……”
“还有其他人不来么?”
“宗珲五天之前请过一天假,其他人都来的……倒是教习有几个告假的……”
按规矩,皇子的伴读童子,一半从世家大族里选择,一半选自天子家奴。其中,宗室子弟一人,外戚一人,其他臣子家的适龄子弟两人。元腾就是出自宗室的那个小伴读,有个堂兄在金吾卫当差——好吧,宗室说起来都是堂兄弟、堂叔伯。其余三个伴读,骁武卫步家一人,兴武卫沈家一人,至于十一皇子的母家出身实在太低,元绍就意思意思,从骠骑卫点了一个看得过去的孩子出来,也算是拉近和母舅家里的关系。
“嗯,是谁呢?”
低声絮语的问答中,凌玉城克制着自己,不要在孩子面前露出冷笑。看元绍可能出事,接下来是太子继位,就想跟小十一划清界限了么?等元绍回来记得跟他说一声,太过分的几个人就不必再来了……此外,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推手,还得想法子去查一查……
他忽然倒吸一口冷气,抱着小家伙直直立起身来。惊呼喧嚣四起,夹杂着急促的跑动声和杂乱刺耳的金锣声,凌玉城却是仰头看着天空,半晌都没能挪动一下步子。
高悬天际、光芒万丈的太阳,正渐渐被移来的黑色圆盘吞没了光芒。
陛下不会有事的……
只是日食而已,史书上记载得明白,日食这种东西,每隔五六年就会有一次,照着这个频率皇帝死都死不过来……
太学院的先生教过,日食是日月运行轨迹的自然交叠,精于天文历法的人甚至可以事先计算出来,所以肯定不是预示着元绍出事……
镇定下来,凌玉城,镇定下来……吸气,呼气,再吸气,呼气……
再怎么一遍又一遍这样告诉自己,都压不住胸口越来越急的心跳。凌玉城竭力稳住身形,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刚迈出两步,细细的童音就在耳边响了起来。
“师父,痛……”
一惊低头,凌玉城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已经把怀里的孩子勒得死紧。小小的孩子也不挣扎,只是用乌溜溜的黑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在他放松了钳制之后,甚至主动往前扑了一扑,把嫩藕一样的胳膊绕上了他的颈项。
“师父……”
“没事了,朗儿,会没事的。”凌玉城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弯腰把小家伙放落地面:“朗儿今天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嗯!师父放心!”
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小皇子还是立刻乖乖点头。凌玉城摸摸他头发,直起身子,扬声下令:“来人!”
“在!”
“留两队人在谨身堂看着朗儿,一步不许离开。派人去书堂说一声,就说小皇子我留下了。其余人,整队,跟我走!”
“遵命!”
谨身堂之外果然已经乱成了一团。宿卫宫禁的执金吾还好,虽说脸色发白,也死死地握紧了武器,扎在原地不敢擅离一步。那些宫女太监就差得多了,乱跑乱窜者有之,尖叫哭喊者有之,软在原地瑟瑟发抖者有之,完全不成个样子。凌玉城带着马队快速巡视了一圈,一墙之隔的内宫,还有不知道多少女子的尖叫哭喊声隐隐传来。
真是麻烦得要死——凌玉城忍着伸手去按揉额角的冲动。若是由着他的性子来,内宫这种东西,最好一把大锁统统锁了,里面的人只要不跑出来,随便他们杀人还是放火都跟自己无关。然而想起元绍离开时说“这京城我可就托付给你了”,想着闹得太不像丢的到底是元绍的脸,他终究还是传了内廷副总管上前,正色吩咐:
“传我的命令,六宫下钥,宫中所有人等各自安守本位。擅自出宫一步,格杀勿论!”
“这……”
“怎么?”
“老奴遵命!”
副总管也是老总管于继恩一手一脚带出来的,少年时候是元绍的贴身伴当,等元绍登了基,就负责为他管理后宫,打理那一帮大大小小妃嫔贵人的衣食住行。职责权柄虽然不能和于继恩相比,也算是元绍的贴心人,这一次元绍出巡,特地把他留了下来,就是为了在内宫事务方面让凌玉城不必操心。
内宫闹成这样本来就是他的失职,再加上皇后都发话了……副总管转身冲了回去。
“皇后有旨,六宫下钥,宫中所有人等各自安守本位。擅自出宫一步,格杀勿论啦——”
凌玉城:“……”
我一点也不想以皇后身份下这种命令!
在心底恨恨磨着牙,凌玉城策马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发布命令。有的时候,慌乱的人群需要的只是一个主心骨,看着凌玉城镇定如常,一道道命令发布下去,宫中的乱象居然渐渐平复下来,执戟侍立的金吾卫们,脸色也不像开始白得那样惨烈了。
见事态已经得到控制,凌玉城调转马头,直奔宫门。左右小十一已经被护在了谨身堂,后宫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人,他吆喝过这么一嗓子,就算尽了对元绍的义务——只要房子不烧光,哪怕那群美人儿死了个干净,估计元绍回来也不会怎么样,估摸着那群美人儿也没这么强的战斗力。而更大的乱象,还在宫外!
皇宫这种还算有规矩的地方都乱成了一团,宫外的景象就更是惨烈。一踏出高高的宫墙,映入凌玉城眼帘的就是笔直伸向天空的几道烟柱,看距离和方向,正在京城最为繁华、店铺酒楼集中的长兴街和丰乐街。即便隔了如此之远,哭喊声、惨叫声,依然令人不忍卒听。
凌玉城勒马立在街上,仰首凝视远方,捏着马缰的指节隐隐泛白。贺留和丁柏一左一右跟随在他身侧,看着大人双唇抿成铁线般笔直的一条,谁都不敢贸然说话。所幸这样的静默也只是一瞬,凌玉城随即回过神来轻喝:
“贺留!”
“在!”
“持我印信,速去骠骑将军府,请骠骑卫出动,驱散乱民,镇-压京城乱象!另外,请他们保护在京各国使节馆驿,勿使惊扰!”
“是!”
“丁柏!”
“在!”
“持我印信,去京兆府,令京兆传命,即刻起京师戒-严,所有京城百姓关门闭户,概不许外出!”
“是!”
“其余人,走!”
凌玉城出宫一向走西华门,出了宫门向左一折,两里路就到玄甲卫在宫外的军府。这一片还都是朱门甲第,王公贵族人家的宅邸,高墙深院,除了出门采买的下人,平时路过的人都少。接到命令的玄甲卫早已在门口整队待命,等凌玉城马队一到,立刻汇入队伍,蹄声杂沓,像黑色的洪流一样向长兴、丰乐两街涌去。
长兴街、丰乐街,不知内情的人都会以为只是两条普通的街道。然而但凡京城人一听这名字,脑海里浮现的必然是灯红酒绿,莺歌燕舞,诸般南北货品无所不有。如果说皇宫代表了整个京城至高的权力中心,这一片地区,就是北凉财富和繁荣的极致。
然而此刻一路行来,举目所及,都是乱糟糟的行人,等到了地方一看,南起长兴街,北至丰乐街,以数里方圆,以这两条大街为南北界限的一片繁华区域,已经赫然成了地狱!
满街都是奔逃哭喊的百姓,白发苍苍的老人跌倒在地,少女精致的衣裙碎成了布条,找不到父母的孩子缩在路边的水沟里,连哭声都已经发不出来……长兴街最为昂贵,一盘青菜都要卖一两银子的鸿兴楼,引以为傲的精美雕花窗框全都裹在火焰里,专卖珠宝首饰的琳琅居门板四分五裂,奇装异服挎着刀剑的男人进进出出,揣着一把亮晶晶的东西得意大笑……
整个京城,积累了十天的焦虑和悲恸,在这一刻被当空的日食点燃,以不可遏制的态势爆发出来。
开始或许只是惊慌奔走,相互推搡,为了一条生路,渐渐的就开始了打斗。而当第一个人倒下,第一只跌落的钱袋被人拾起……
凌玉城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多年前的虞阳。
那时候,他奉诏带兵入京平乱,曾亲眼目睹了百姓的惊慌,是怎样发展为毫无秩序的骚动,而市井中游手好闲的地痞刁民,又是怎样趁机开始了从小偷小摸到抢劫□□的重重恶行。
看来,无分南北,这世上的人想法总是相似,而这一刻的正确应对,其实也相似得很——
“传令下去。”凌玉城只扫了一眼就沉声下令。“所有人退到两边,双手抱头,立刻跪下。让传令兵大声齐数,十个数之后,还有停留街心、或是站立不动者,格杀勿论!”
“遵命!”跟随他的亲卫毫不犹豫地大声回应。十个被特选出来,专司在这种场合传达命令的卫兵立刻策马而前,先是举起手臂,不约而同地扣动□□的机簧,凄厉箭鸣掠过所有人头顶之后,立刻敲响金锣,扯足了嗓门把凌玉城的命令重复下去:
“大人有令,所有人退到两边,双手抱头,立刻跪下!”
“闪开,抱头,跪下!不听命令,十声之后,格杀勿论!”
“一!二!”
第一声箭响集市上就静了一静。金锣响过,十个传令兵大声重复完命令,忽然更大的一波声浪席卷过来,百姓们但凡能动的,无不哭喊着抱头向两边逃去。片刻街上就空出了一条大道,挤挤挨挨中,忽然有个公鸭嗓子大喊:
“大家快逃!他要把我们全都杀光——”
喊声蓦地断绝,挤成一团的百姓四散炸开,现出一个空白的圆圈来。圈子中央一个矮个中年男子,满脸都是恐惧的神色,双手紧紧抓着咽喉中央一支箭柄,晃了几晃,一头栽倒在地。边上两个大嫂反射性地闪身躲开,一不小心绊倒在地,根本不敢起身,立刻双手抱住脑袋就地蜷成一团。
“四!五!……九!十!放箭!”
最后一声喊完,又是十支□□飞射而出,掠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央,直飞了五百步才力尽跌落。当先十个卫兵扣完弩机,一拎马缰就向前直冲过去,玄甲卫大队平端着上了弦的弩机浩浩荡荡跟在后面。转瞬间,这一条死寂的街道就被甲士铺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