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写了折子?”钟攸指尖一顿,“你回去要递给戚大人。”
“难道要我为求自保噤声不谈?”钟燮皱眉,“我如今品级不到,只能交由大人上递。”
钟攸阖目,他静了几瞬,清晰道:“折子不能递给戚易。”
“为何?”钟燮神色一沉,“真的要我眼睁睁看如此毒物纵横大岚?”
“你将折子递与戚易也到不了京都。”钟攸看着他,“你到如今还以为戚易不知道吗?你查的出来的事情,旁人查不出来吗?如辰,以商者利心,此物绝不会专门分出上行下行,次货混杂并抬高价才是暴利。你以为是谁默示他们开出下行?”钟攸沉声:“烟粟来青平,钟家私下势必要往戚易那里走一遭。你还认为,戚易什么都不知道吗?”
钟燮猛然起身,他握紧拳,道:“既然如此,圣上为何容钟家通行?”
“崇泰年太上皇提拔的各地府州,到如今你好好数一数,还剩几位?圣上近年破格连拔的都是中枢要职,中书省从内到外几近翻新。只有地方,是老臣相继告退,再由地方下属凭资上任。如辰,陛下对京都紧握手中,对地方却是尚未来得及动作。地方把手如何上报,只要相互通气,你觉得陛下能看见什么?”
“督察院尚在,地方提刑按察——”
“孔向雯。”
声音戛然而止。
此事内幕惊涛。烟粟有问题,烟粟当然有问题,为何迟迟无人发现?是还未出现问题,还是有人已经在暗地按压下问题?圣上默认钟家前难道没有查过吗?只是他查的,就一定是真烟粟吗?
“钟攸。”钟燮按在桌上,他逼视钟攸,带着不可置信的决然,他道:“我不信地方没有一个正四品以上的清白人!”
“当然有。”钟攸推了碗,道:“但单论南下三位,你觉得谁是呢?”
江塘知府是永乐二年晋升上来的庄惠,出身清贫,当年上京进学的盘缠都是江塘钟家给的,如今钟家在江塘一商为势,这位大人可谓是涌泉相报。徐杭知府乔江,半生在徐杭为通判,直到永乐年地方老派退位,他于永乐三年才熬到知府的位置,若是没有私下诸商推崇,他半生无业绩,凭什么越过五品同知跨上把手。这两位过去政绩平庸,虽然未曾闹出鱼肉百姓的恶闻,但如今事触其立官根本,谁敢说实话?
“那我便传书纯景,他于督察院当职,督察院审查百官,他有责力查此事。”晃动的汤面波澜皱晕了倒映着的影,钟燮道:“他不行,我便传书大哥。大哥不行,我便传书老师。老师不行,我便自背荆条去陛下殿前跪一场!此事绝不能拖延,我势必要让陛下听得见。”
“你传书纯景,纯景七品监察御史,他仅凭私下书信来责难国策已为逾界。你传书大哥,他拿着你一面之词跪朝殿,面诸官,却连个称得上证物的东西也没有。你传书老师,老师先前力阻运河已触及陛下逆鳞,如今光靠学生的一纸薄诉就要再犯天威,只怕多半弄巧成拙落人口实。如辰,要阻烟粟,必须拿出能够令陛下相信的证据,否则仅骂地方也无济于事。”
可是烟粟的证据是人,而死人留不住。
两人僵持,时御突然道:“你为什么要查烟粟?”
“有人暴毙。”钟燮垂头,“死因多半是长时吸食烟粟。”
这水太深,还是浑浊一片。不论钟燮还是钟攸,目前都轻易看不到底。一个不知底的东西,又如何能说服别人?但是待烟粟流至整个大岚,瘾毒爆发时再提及又有何用。
钟攸也没笑容。他最初提及塘靖运河,为得是南北商运畅通,中枢行管便利,军备传送快速,但他没能料到此事竟让辛明执着到这个地步。他也没能料到,烟粟会来得这么恰到时候。
钟燮在桌边转了一圈,他面着树杆,凝目沉思了良久,突然侧头道:“我给祖父书信。”
钟子鸣有功绩在前,是老人。因为当年罪太子一事正是他查的,所以更加谨慎,不沾新帝的恶处,不越雷池一步。并且江塘钟家此次强行夺利,只怕没有与京都钟家提前透过半个字,钟子鸣不可能不记着。钟燮是他嫡孙,他从孙子这里得了消息,只要稍稍向辛明提个话音,落个疑处,皇帝自会探查。
钟攸没回话,他还在细细思索。
谁流入的私货?
苏舟和朴丞又在面馆里帮活,今天歇业的晚,少臻赶着往码头去,匆匆跑出门,又转回头,对苏舟道:“师兄晚上回村吗?”
“回。”苏舟问道:“怎么了?”
“正好正好。”少臻急道:“我从前在长街那边的破庙里住,月前回去一趟拜我师父时忘了本先生的谏文,这段日子一直忘了拿,你回头若是不急走,顺路帮我带回去,还给先生。”
“好说。”苏舟冲他打了个响指,靠门边笑道:“交给师兄没问题。”
少臻也打了一个,两人一笑,他就赶着跑了。后边端盘子已经有模有样的朴丞探头过来。对苏舟道:“这小子是不是更结实了?”
“码头货沉,他瘦的也多。回头去了学院,哥几个留意给他补回来。”
朴丞心心念念地转回去问榕漾:“我是不是更结实了?”
榕漾合掌轻声啊呀道:“特别结实呢。”
朴丞顿时心满意足,指哪端哪。
榕漾要算账,苏舟就问了破庙的详细路,和他们说了几日后见,就自个去了。长街上要起灯了,路上有些昏。苏舟最近易低落,正逢这天瞧着也不好,积了云,晚上要下雨的样子,他驻步看灯笼一个个挂起来,才入了巷。
巷深路窄,没几个乞丐。这位置太深太偏,几乎没人。他按榕漾说的翻了墙?6 嘶姑惶氯ィ吞腥寺畹溃骸八骀铰粜Φ耐嬉猓∧慊挂ё攀裁从财棵魅站褪锹舫鋈サ亩鳎∧愀以倥埽揖痛蚨夏阃龋 ?br /> 苏舟跳下去,发现人是在破庙里说话。他本想避过去,等人没了再进去。但这声音似曾相识,他从破窗沿望了一眼,谁知这一眼随即心头像被人扎了刺,从胸口一路窜到指尖的冰凉,紧接着火气从底下翻腾上来,充斥全部。
造化要弄人的时候,因果错杂。业障压下来的时候,缘劫难逃。
许庆生拽着许兰生的头发,后压在地上,扒住她挣扎的手,套着布条捆绑。许兰生显然是被打的时间久,脸上青肿未褪,她嘴里勒了布条,唇角都磨出血了。
阴沉沉地云幕里暴起惊雷,苏舟踹开破门板的时候,那雨点噼啪的开始疯狂下砸。
他一拳砸在许庆生的侧脸,将人掼砸过去,他怒道:“你这畜生!”
苏舟按住许庆生,几乎要捏碎他的肩骨。拳头砸下去的时候触感麻木,苏舟一腔怒火翻涛,他不知道砸了多少下,听着许庆生毫无招架之力的痛声渐小。
“苏……”后背上扒滑着他一心仰慕的姑娘的手指,他听着许兰生低呜哽咽道:“停……会死人……”
许庆生满面殷红,多是鼻血。他捂着口鼻,蜷身痛哭。许兰生扒着苏舟的衣衫,紧紧拽住他最后的线。
暴雨倾盆,哭声被淹没。惊雷阵砸,庙里昏沉低暗。苏舟垂头喘息,他松开许庆生,回手握住许兰生的手,那春花娇嫩的指尖皮开肉绽,磨得不像话。苏舟红了眼眶,他想握紧这个人,指尖却又小心翼翼怕碰碎了她。
他道:“兰生。”他垂头遍遍唤着:“兰生。”
许庆生缩着身,口鼻上的血往下滑。他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干枯地指扒着后靠,他癫声笑:“原来,原来你不仅勾了人时御,你还拿了这小子的魂。”他陡然尖锐地喊:“苏舟!你好啊!你敢碰她?你知道她是谁?她是你六哥的破鞋!”他说着抱头团身,颤抖着微抽搐,他念着:“你们都不是好东西。”又混乱的念着:“兰生!兰生拿来了吗!烟粟啊、我要烟粟!”
苏舟过来拖拽起他,咬牙道:“你凭这种东西,就要打她卖她?!”
许庆生畏缩地抱着头,他又摇头又点头的疯癫,他在拖拽中哭起来,鼻中血还在流,他满面痴瘾道:“我如何是好?烟粟!”他哭道:“谁能戒的掉烟粟!你抽、你若抽,你也一样!我如何是好?不卖了她,谁给我烟粟!”
苏舟拽着他,面色骇人,他红着眼一字一顿道:“是你混账!我能抽,我也能戒。你造孽,你不该寻借口!你打她,你算什么东西!”
许庆生被提离了地,他恶毒地猝声:“你抽!你抽啊,你好胆就抽!”他咯咯地笑:“你若戒得掉,这天下若有人戒得掉,我就自裁给你瞧!”
苏舟松了手,擦掉脸上被他喷溅的血,他眼里是沉寂的火,又仿佛是燃烧的冰。
“你记得这句话。”
许庆生抱着头哭笑不断,他一会儿说着“好啊”一会儿哭道“烟粟”。
惊雷轰鸣,震耳欲聋。许兰生半昏着神,指尖一直扒着的人,却仿佛不在了。她伏着身,昏沉间看见少年人躬下背,在甜腻的味道里呛咳几声。
第44章 造化
雨敲颊面, 少臻浑身淋得透。他从码头往店里走, 后腰酸疼,不得不扶了扶自个,又站雨里停顿半响,才继续前行。
船货重,他又跟着一群粗壮的汉子抢货, 这一月下来, 身体自然会吃不消。但他仗着年轻, 想着晚上回去下碗面, 权当补一补。
头顶上忽然有伞倾斜,替少臻挡了雨。但这伞应是街边几个铜板换来的, 在这大雨里中芯漏水。
少臻免了倾盆瓢泼,却照旧被溅了一脸水。他冷脸擦了, 无奈道:“钟如辰。”
钟燮才从蒙馆出来, 要沿街找个住处。时御留他在蒙馆住,他自觉不妥,便出来了。谁知这天晚,客栈多满了客,他寻寻觅觅转了几个街,就寻到这小子了。
钟燮调了调伞芯,勉强堵了一半的水。他道:“就这么凑合吧。你回馆里吗?顺路。”
“有劳。”
少臻与钟燮同走。没走几步,就察觉这人也比他高。在院里苏舟朴丞榕漾都比他高,怎么出来碰一个,还是比他高。少臻暗自挺了腰,个头是少年人的心病。
钟燮在雨声里道:“上回去没见着你,掌柜说去书院读书了。先生是钟白鸥吗?”
“啊。”少臻走了几步,突地道:“你同先生是兄弟?”
钟燮侧头对他道:“我倒想是,可惜当年投的急,错了家门。”
两人一时无言,鞋让雨浸湿,少臻才发觉这人没着皂靴,就踩着一双普通常料的鞋。
钟燮不知他在看哪里,只想对他多说些话,便道:“白鸥是个好先生,你随了他,也算缘分。读书论世,注经阐学,日后不论你往哪条路,都是好的。”
少臻道:“你也读书,为什么入仕。”
钟燮转了下伞把,由着水溅在鬓边。他道:“寒窗孤灯,数年一日。怀里揣着是江湖野志,但走出书院那一刻,又觉江山如画,该轮着自己添一笔。”他对少臻笑叹了声:“可惜你家先生不欲与我行。一个人走,难免寂寞。你来日学成出院,可有想过要走哪里去?”
少臻后腰的隐痛反复,他看雨珠滚帘,只道:“再看。”
两人到了榕城面馆门前,少臻开了门,见钟燮还支着漏水的伞站在雨里,便道:“你要去哪?”钟燮指了肩头的包袱,少臻拧了湿衣,对他道:“若是只求一宿,那就在这吧。我屋给你睡,折算客栈一半的银子。”
钟燮跨门收伞,抖着袖间水,道:“我们这般熟,不算朋友吗?”
“是朋友也要算银子。”少臻拿了干帕给他,道:“我要下面,你吃吗?”钟燮拎出钱袋,少臻转头往厨房去,“面我请。”
厨房灶上还有榕漾给留的姜汤,少臻给钟燮盛了一碗,自己没喝。他下了普普通通的阳春面,唯一奢侈的就是加了颗蛋。两人一同吃了,收拾完碗筷,少臻就带着钟燮上楼。
楼上旁开一小屋,靠街向阳。床铺不大,但睡一人绰绰有余。被褥都干净整齐,靠窗支了一小桌,码着清齐的旧皮书。可以瞧出来都是少臻从地铺上淘出来的,好些泛毛磨线,他都新理重穿了。
钟燮看了,意外道:“你竟还会修旧书。”
少臻整了铺,应声道:“榕漾教的。”随后起身给他让出床,道:“就睡这吧。”
钟燮见他要走,只道:“下边就是大堂,你是打算睡堂凳还是灶台?”不等少臻回话,钟燮就指了床,道:“你人小,睡里边吧。”
夜里连着一床被子。少臻面着墙,想听雨声,却发觉都被身后这人的呼吸声遮盖。钟燮入眠很快,他应是已经习惯了就这么倒床睡。少臻侧躺僵硬,肩压得难受。逞强的酸疼浑身都是,少臻闭了眼,不知多久,感觉后边人轻声翻了身,宽背和他相抵。
少臻才缓缓躺平,舒坦了些。
他想着钟燮问的那声“要走哪里去”,闭眼却是他师父老贼头的脸。
来日要走哪里去?他终有一日会与榕漾分别,他不能一直都凭着榕漾帮他。他好不容易踩在了实地上,却有些茫然,不知去路。
钟燮的呼吸声微沉,压在少臻胸口。少臻手扶上自己肩头,船货糙重,衣衫下边磨得破皮。他看向钟燮的背,陷入漫长地恍惚,直到睡着。
次日再醒时被子都在身上,少臻被裹得成了粽子。钟燮已经走了,借他纸墨在桌上留了个多谢,压着银子。
那字不像钟燮这人,写得恣意狂态。少臻收了银子,那纸捏指尖待揉掉,又不知怎地,给整齐叠平,压在了枕下。
几日后。
“砰!”
苏舟摔滚下梯,背撞在石板上,撞得狠,人倏地就蜷起来。上边接物的苏硕一愣,时御先跳下去,将苏舟半扶了看。
“无事。”苏舟掌心擦了血,他捏起来,挡了时御的目光,不断道:“无事六哥。”
明日就该等着迎学,今日蒙馆来人给书院修固原先的台架。苏舟一向是递物传具的好手,这次不知怎么,已经出了几次茬子。
“去边上歇着,等会儿先生来送凉汤,你陪着先生。”时御真离了手,由他自己爬起来。
苏舟打小跟他们练拳爬货,从没娇气过。兄长们不惯着,他自己能顶的,向来是自己撑。
苏舟撑地缓了缓,上边的苏硕也下来了。他蹲身在苏舟边上,问他:“昨晚上干什么呢?今儿一直恍惚着。稻儿又闹你了是不是?”
苏舟抬头笑了笑,“没。”他近来睡得不好,眼底下是青的,他扶了把边上的栏,撑站起来,道:“这梯滑,哥你上下留心点。”
时御拍了他后背,“不舒服要给六哥提声。”
“诶。”苏舟垂眸。待两人又上去了,才将掌心里的血擦掉。他撑着栏靠了会儿,日头正烈,他晒了一阵,神情有些疲惫。
一日后迎学,没添新学生,大家都是相熟,按原先的分屋归舍。苏舟提了回家住,他家就在村头,来回方便。钟攸问他为何,他道家里有老人,不能再如上半年叫苏娘子两头跑,钟攸便允了。
苏舟的舍空置,与他一同住的人想调别屋去。正好朴丞愿意一个人住,就让给了这人,自己住了苏舟原先的屋,一个人自在。苏舟偶有不回,也会在这屋住。平日四人归舍相聚,都在此处。
时御去寻过一次许婶子,却没见着人,只见了苏娘子。苏娘子悄声道:“许庆生应该跑了。前些日子兰生病倒,也没再见婶子当东西,应是留了些体己。兰生如今也接了些绣活,有馆里照应,你且放心。”
时御应声,临去前道:“先前同嫂子说的事情,如今又要提一提。兰生是好姑娘,既然许庆生跑了,那若是不回来也罢,我替她撑一份嫁妆。馆里后生优者不少,劳烦嫂子把关。”
“我也心疼兰生,此事必当尽心尽力。”
时御道了谢,转身去了蒙馆。那原先的赌馆处已经起来了,边上新开了烟行,都是朴家生意。时御过时见来往人多,面上没表情,不知在想什么。他回了馆,蒙辰正等着。
“人跑了?”蒙辰捏着核桃,给自己院里的花草剪枝,他道:“他再不跑,留镇上遇着你岂能有活路。”
“他一向泼赖,此次却没得着钱银就跑。”时御抬手扶了枝,“必是惹了麻烦。”
“他老债主都跑了,留着也没人撑腰。”蒙辰抛给他一颗核桃,道:“朴松才是真做起了烟粟生意。”老头叹声:“老夫可是惜了朴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