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燮抬步,到他跟前,慢声又问一遍:“《泰明山霞论》拿得稳不稳?”
“钟大人。”刘参议隔身,“此事若有疑,我们再论就是。”
“刘大人不知。”钟燮笑了笑:“这事也的确不该搁今天由我来论,只因小赵大人所说的旁人还真不是旁人,而是靖陲贺安常的学生。这事待贺大人亲来,怕就不是在京卫司论道,而是圣上面前谈理。今日我问一声,若真是误会,不正避了来日的对峙么?”
“如许的学生。”左恺之微怔:“是……”
“正是前些日,倡议长河以北书院复兴的榕漾榕岁安。”钟燮最后还加了一道惊雷,“此子双师,一位是沧浪钟白鸥,一位是靖陲贺如许。到底是不是仿作撞骗,咱们请来翰林院瞧一瞧,不就见分晓?”他垂袖谦虚:“正巧不才近日闲置,就为小赵大人走一遭,请这位‘仿作’来一趟。各位大人若是得空,千万不要错过。”
赵芷安浑身一颤,强撑道:“那是……应该的。”
钟燮带少臻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街上走,这会儿就花街热闹,路上没什么人。钟燮走几步,回过头,伸手拿了少臻挂手臂的外袍。
“大理寺的袍,就这么被闷人头上当抹布。”钟燮抖了袍,“你厉害,名利不过尔尔?”
少臻没吭声,小子待京里这么久,也没白多少。钟燮看他,“回哪儿?”
“回屋。”少臻淡淡:“你回哪儿?”
“我守祖宗。”钟燮没笑,将外袍抖展再折挂自己手臂上,肃道:“这位少至之少大人,还觉得自己特厉害是么?他偷了榕漾的文章,你头一热就冲上去揍人,赶明儿人先把你办了,脏水一泼,榕漾也得挨着。”
“你口齿不清。”少臻抬眸,“是少至之,不是少只只。”
“……只只。”钟燮干咳一声:“这会儿是我在京里,下回我不在,你怎么办?把人拖三里地给宰了?”
“钟如辰。”少臻渐渐抱起胸,“这几年你没长进啊。我揍他那是为了痛快,可不是一头热。”他唇边冷凝,“他那点底,师兄那头早给摸清了。我就等你今日回来,把这事儿挑出来。榕漾不提,贺大人多半不知,等他那头闹起来,赵芷安都该儿孙满堂了。”他拽回自己的袍,抬手穿上,对钟燮道:“走,回屋去,师兄送的东西我碰不成,得交给你。徐杭私烟难禁,师兄查了私行,正到了无翰,赵叔荣和昌乐侯都跑不掉。”
“不是……”钟燮跟在后边渐渐眯眼,“你们哥几个早晓得了?”
“师兄先知道的。”少臻系扣,“他还记得赵芷安抽烟粟,往深里查果真摸到东西了。起初没和我们说,一直拿了够分量的东西,才给我这通了气。我一直憋着呢。”说着他看钟燮,“你这次回来的晚。”
“往年回来早你也没接过我。”钟燮叹声:“没良心……就记着榕漾了。”
“啊。”少臻睨他,“还就记着榕漾了。”
钟燮无奈,又问少臻:“那你师兄是什么意思?搁我这查了,直接递上边,让人抄干净?”
“赵芷安罪不至死,跟了左大人有几年,老人家想必念情义。我的意思是……”少臻冷了冷,“送靖陲去,靖陲还有个人等着收拾呢。砍了他太轻易,当年雪里几千里路,榕漾可都是走过去的。”他指了指自己:“我就是睚眦必报。”
钟燮挑眉,“那就不归我管,我只递案子,后边得看你们大理寺。少大人,了得啊。”他仗着身高,揉了把少臻的发,“长大了不少。”
少臻偏头,道:“别揉,挡着眼了。”
“摔不到你。”钟燮狠揉一把,“今晚借个铺,我家里还没坐热。”
“这么大的人……”
“不借?”
“……晚上别踢人。”少臻皱眉:“别打呼噜,别挤着我。”
“还真是祖宗。”钟燮抬手恭礼,“得,我就贴床沿睡。”
两人挨着肩一同走,灯笼斜影,走的是一路……一条道。双影渐叠,分不清哪个是钟如辰,哪个是少至之。也罢,总归是一路,谁也不避谁,何必纠太清楚?
“少臻,福至咯。”
鹅毛大雪,老贼头俯身抱起襁褓,哄在臂弯。那冻得颊面泛青的婴孩被裹怀里,渐渐缓回色,听着“福至福至”。
啊一声,咯咯笑。
第69章 番外·一世岁安
朴丞从野山回来, 进门没找着榕漾。他又出了门, 逮人问:“瞧见榕漾没有?”
人都说没有。这会儿天都暗了,靖陲秋冷,风刮得人受不住。朴丞从家门口一路找到靖门,墙头防队都打口哨嘲笑他,他回了个小拇指, 借了只灯笼, 继续找。
直到绕去了西边的草场, 羊圈里有小萝卜头们的惊呼声。朴丞提着灯笼过去, 越身过了圈栏,正见一群小子把里边围的水泄不通。
“诶。”朴丞在最近的屁股蛋上踢了一脚, 示意小鬼们让一让,他喊了声:“榕漾!”
最里边得了声应。朴丞拎开挡路的人, 果然看见他家小瞎子, 正伏草垫上给新下的羊羔喂奶。
他蹲旁边,气笑了:“拿碗怎么喂得进去,老羊没奶水了吗?”
“有呀。”榕漾手上还带着羊羔出生的黏物,身上衣袍一股羊膻味。他抚着那还跪着前蹄,尝试站立的羊羔,愁道:“老羊有奶挤不出来,它喝不着,头天都撑不过去。”
朴丞跟着伏身,带了他握碗的手,在碗里沾了奶,凑到羊羔嘴边。这小家伙果然吮起来,跪着前蹄向上顶。榕漾啊呀一声,喜道:“这法子好。”
好个鬼。
这么着只能让羊羔尝尝味,管饱是不可能的。
“这不是咱们家的羊吧。”朴丞给他把垂地上的袍角塞腰带里,道:“还给人家,叫他们自己想办法。”
“心力格的母羊都赶南草场去了,他也没办法。”榕漾侧头望朴丞,朦胧着眼求道:“昌宗,我们养了吧。”
要不是边上还围着一群小鬼,朴丞……咳,他抬手掩了下口鼻,才道:“这么小,没母羊也活不了。”
“我们有牛乳……分给它,喂个把月就好了。”榕漾指尖被吮得痒,他抽出来的时候都泛了点红,又去沾奶。朴丞一把给捉了,没让那小羊羔继续占便宜。
他道:“你要给人讲学,还要往贺大人那修书,我白日里带队外巡。家里谁照看它?”
榕漾细声:“我带它上学……它又不咬人,乖得很。”
朴丞皱眉看那羊羔颤巍巍站起来,往榕漾怀里蹭,道:“不养。”
榕漾咬唇,朴丞话一顿,看这人面上都是殷切。榕漾小拇指轻划在他掌心,眼里都要泛红了。朴丞受不住,只得投降。
两人带了羊羔回家,路上风大,朴丞怕他被吹丢了,让他上背。榕漾抱着羊羔,踌躇道:“我还没洗,浑身都脏着呢。”
朴丞将他怀里的羊羔抱了,蹲身不耐道:“快,不然我就走了啊。”
榕漾趴上去,抱着朴丞脖颈。那小羊羔从朴丞怀里探头,抬头蹭榕漾的胳臂。朴丞嫌烦,将这小家伙夹胳膊底下,一手抄着后面,就这么回家去。路上羊羔一直咩不停,活像离了亲娘。榕漾就趴他肩头,和这羊羔一声一声应,傻得要命。
到了家,榕漾要给羊羔喂奶,朴丞拎他去沐浴,自个坐阶上,抱着羊喂了一手奶腥味。羊羔顶翻了小碗,朴丞搔着它棕卷的小毛,悄声啧道:“你方才舔哪儿呢……能是你舔的地吗?那是老子的……”
夜里风呼呼响。
榕漾伏床上背露了半截白腻,朴丞打后边俯身,顺着那弧度优美的线,一路舔上去,咬他后颈,箍着人肩头顶弄。榕漾哭红了眼,呜呜咽咽道:“……上回……上回师兄说不成……你怎还这样……”
“怎样。”朴丞一把扶带起他腰,捏掌心摩挲,沉身深埋进去,喉头微紧,暗嘶了气,才撞得榕漾晃身。这混球上回被苏舟揍过,不疼不痒的过去,是一回来就要死缠着榕漾讨个饱。他粗重着道:“他是多管闲事!”
榕漾伏枕被欺负得厉害,渐渐哭出声。可这会儿他不仅哭出声,还夹了嗯嗯啊啊的声,叫这混球更把持不住。
后半夜停了事,朴丞撑榕漾上边,捏着那白嫩的颊,狠道:“净哭,再哭我咬你啊。”
榕漾潮红未褪,气还没匀,正困得直点头,被他捏烦了,抬手拍了一把,哑声喃喃道:“你混球……”
混球却俯首,含了他唇细细柔柔的舔。嘴里没说哄人的话,只抵着他,看人睡过去。正经望人的时候,眼里都是陷下去的深邃。
“混球……”朴丞拇指给榕漾擦了眼角泪,“你胆子肥了。”
翌日朴丞起得早,榕漾还睡得熟。他抱出羊羔又喂了一手奶腥味,在灶上温了牛乳给榕漾,套上外衫,就直往提刑按察司去。
靖陲如今不是王藩,设同布政使司。朴丞到地,吴煜正晃在摇椅上剔牙,见人来了,也没起身,而是指了指方向。
“你消息快啊,这人才到。”
“我算着呢。”朴丞坐边上,挑了个果抛在手里,“无翰怎么判?”
“赵叔荣问斩,昌乐侯夺爵入狱。这个赵芷安原本逃不掉,可惜左恺之教了他几年,竟还教出了情义。”吴煜仰身摇晃,砸吧道:“你说左恺之这老头,都要到头了,却把名头给砸了。为这么个人,值当吗。”
“那就是流放。”朴丞咬了果,“年前不是说要修筑边陲工墙么。”
“你赶着点回来,就为这事?”吴煜偏头,“我们傻漾怎么没见啊。”
“他见不着榕漾。”朴丞牙口好,咬的嘎嘣脆,“榕漾心软,多半得容他唬过去。就这么着吧,这人不死,我就不会移开眼。”
“呦。”吴煜半起身,“你这心胸狭隘的,不就几篇文章么,还专盯人家一辈子去?这事榕漾要是知道……”
“谁给他提声?”朴丞眉间一狠,“我看谁敢。榕漾这会儿早不记这人了,旧事不重提,谁在他面前提我敲谁。”
“得。”吴煜老不正经的摇晃,道:“这事该谢谢你师兄,闷人办大事。”他又倒回去,叹道:“合着我还要干这事……这人还不能死,麻烦。”
那头榕漾出了门讲学,夹着书抱着羊羔,也不知从哪摸了只铃铛给羊羔,走起来叮当响。下学一群小萝卜头跟着他问这羊羔叫什么,榕漾笑眯眯道:“小朴。”
往后朴丞街上去,总觉得小萝卜头们看他目光似有不同,却又不知怎么回事……
榕漾给苏舟写信,信里把这事给苏舟讲了。那边苏舟立刻回信给朴丞,开篇就是“吾弟小朴”,朴丞恼羞成怒,回头捉住榕漾又是一顿好收拾。
却说苏舟如今常在南下往来,蒙辰退居院中养花逗鸟,蒙馆北由苏硕,南以交托苏舟。几年下来,南边人人都道那“沧浪渡川”是个清隽雅秀的公子,虽行商道,却不失风雅。
只道徐杭有一家名叫舒氏绣坊的铺子,今儿当家的是位御用绣娘,生未嫁,只收了位闭室弟子,名唤“舒霁云”。这位舒霁云不过及笄,一手绣技了得,初战江塘双绣便名动南下。
六月天热。绣坊楼上求娶者无数。这小姑娘站栏边,头戴纱笠,忽地抬指指向楼下一轿,当众坦然道:“此生霁云若嫁,必嫁苏渡川。”
苏舟正打帘下轿,他一抬首,四下皆望来。苏舟正急见人,不作细想便离了身。只说这事足足晚了两日他才听闻,传到苏娘子那头,已变成“渡川有意”,家里边给他备的聘礼堆积而来,苏舟一早醒来,以为是自己要上花轿。
他不生气,只当小姑娘推脱之辞。因他如今都已二十有八了,舒霁云不过及笄年华。苏舟这几年修身养性,迟迟没动心思,家里着急也是情理。他人不急,回头接了生意,又跑了趟靖陲,一去就是半年。
但“天赐良缘”,岂是他轻轻松松就能避开的?
苏舟归蒙馆,一日晨起,外出觅食。他打家里时绝非什么“清隽公子”,蒙辰的老大褂一披,再揣着一团重的傻漾,一人一喵合着一个包子,也能站摊子边吃得开心。
“昨个吃了老师的糖醋,今日腻了甜。刘三哥,今儿就给我一勺豆花,辣的。”
怀里的傻漾喵一声,趴他袖上望豆花。苏舟撸了几把毛,觉得这会儿晨冷,偏头打了个喷嚏。
后边忽地递来一只帕。
苏舟没接,只回头瞧了一眼。后边站着个才到他肩下的小姑娘,肤白水嫩,一双眼灵灵带水。他不认得,怀里的傻漾抖擞精神,爬他肩头,对人喵的驱赶。
小姑娘踮脚,越过他肩头往摊上瞧,问他:“瞧着好看,好吃吗?”
苏舟愣了片刻,才回神是对自个说,他道:“还成……镇上这家最好吃。”他顿了顿,客气道:“您这……尝一勺?”
那眼睛登时亮起来,和傻漾寻着肉似的。摊子人多,两人只能站着。他打这姑娘身边一站,也没不长眼的敢来。碗烫,苏舟先没要自己那碗,给她一手抬碗,让人姑娘先尝。他站得直,只有胳膊偏过去。指尖发烫,但他挺糙,面上没露。
这姑娘用帕子包了碗底,自己捧了。
“这豆花烫口……”苏舟偏头,却发现几个瞬息,那碗已经空了。这姑娘又掏了一帕,拭了唇角,对他细声细语道:“好吃。”
后边苏舟吃包子,她也吃得快。苏舟吃烙饼,她吃得更快。苏舟喂傻漾,她吃得……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小姑娘。
怪有意思的。
苏舟领她出了街,问人家何处,赶着点送回去。谁知她对着苏舟一个猛鞠,袖里的帕子掉地上也没顾着,蹬蹬蹬的就跑了。苏舟拾了帕,上边没留名,单绣了只……
绣了只毛绒小鸭子。
“活灵活现,灵气。”苏舟渐渐笑出声,怀里的傻漾“喵”一声去够帕子,他抬手收了,抱着猫逛回去,对傻漾念着:“王八二十八,渡川要开花。”
人才跨进蒙馆的门槛,街上一妇人领着小儿,携着糖葫芦。那小儿喊道:“娘,爹在前边。”
办差回来的男人一把抱了小儿,偏头和妻说着什么,一家三口皆露了笑。苏舟背着身,隐约听着一声:“兰生……”
他打了个哈欠,抬眸无波无澜。
当年少年人过街买回的脂粉盒,从檐下被风推掉。里边的粉化了风,日头一出,已经被吹得干净。唯独余香似有似无,算作来过。
“啪”
人生分途,只求一世岁安。
作者有话要说: 苏舟好,许兰生好,大家都好。踌躇许久,最终还是挑了这样的收尾。明日最后一章,钟泽和周璞。
第70章 番外·旧年纯景
钟宅的门大开, 一只舟缓出。
钟訾在山水园的高楼上用鹰眼眺目, 边上莺莺燕燕环绕,他喜笑颜开,同妓子道:“我说他不过是庶房出来的东西,往父亲面前赶的勤快,可有什么用呢?” 他丢了鹰眼, 躺身在软榻上, 受着人送到嘴边葡萄, 含糊道:“到底还是我的……他们都算甚。”
“四少这一去, 怕是没个五六年回不来罢?”边上掩唇的妓子玩着鹰眼,笑嘻嘻道:“那徐杭正是狼虎之地, 谁舍得拨口饭给他?可惜那皮囊。”
“皮囊么。”钟訾嗤笑:“往日总说钟攸……这钟泽也高不到哪去,他娘是赶着好时候, 若非当年母亲惦记着从家里跟来的情分, 怕是连咱门也进不了。今儿他出去了,我这心里才觉舒坦。”
周边上的人附和,钟訾躺榻上舒服自在,殊不知来日,这人会回来追命。只怕他就算知道了,这会儿也不当事。毕竟这时钟泽的来去,不都是父亲说得算?
永乐元年,钟泽入京,只待了两个月,便被急调回家。他方才露些头角,正是“钟家四少”初显人前的时候,谁知这么一归,就是五年的外放打压。而起初的缘由不过是江塘药铺生意红火,钟留青动调钟訾来与钟泽一同打理,钟訾难容旁人,左右寻了些半真半假的事,让钟留青调离了钟泽。
钟泽离家,除了盘缠,只有徐杭一间小药铺。钟家盘踞江塘,徐杭诸商对其防备已深,往年探过来的生意都没能活过年头,如今只有药铺一行,残存一间。
钟泽初到徐杭,不仅药铺生意吃紧,连他自个也从京都阔绰,变成一子掰八瓣用。日子过得紧凑,每日为了药货在诸商之间跑腿,少不了席面灌酒和羞辱。
一日灌得多,人撑着墙去茅厕一顿呕吐。出来时正遇了席间一人,是个从北边来的药商。这人扶了钟泽,打廊下过时见周遭无人,竟起了歪心思,抵了他在柱后,急匆匆地要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