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你别急,我心里有数。”祝文颐说着,眼神却是看向贺林奈的,“我在这边有些事情要做,不完成的话,我的毕业设计也没办法完成。”
“哦哦,那你自己把握,老婆子什么也不知道,你自己有数就行。”
祝文颐走了几步,走到贺林奈面前,直到确定这个角度贺林奈再也没办法逃避的时候,才正视她的眼神,说:“昨天不是说好,你先陪我去办事,然后我就回去完成毕设吗?”
不去看望梅伊岭,那我们就在这里生活吧。
贺林奈觉得很憋屈,她知道祝文颐对于她专业的热情,也知道祝文颐是因为什么想成为医生的。可是这是祝文颐自己的愿望,自己的人生,凭什么强行要求自己做出某种妥协?
哪怕自己知道什么是为祝文颐好,可自己就会妥协吗?祝文颐打算怎么做,都是自己的决定。可为什么说的好像责任全在自己身上一样?
贺林奈觉得很是有一点心累。
“你这是在逼我。”
“我就是。”祝文颐说。
“那你就别毕业了吧。”贺林奈说着话,后退了一步,转身离开了。祝文颐看着她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邻居奶奶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梭巡很多次,也觉察出不对。她看向祝文颐,问:“怎么回事?你要林林陪你去办什么事儿?”
“去……看看她妈妈。”
祝文颐话音刚落,邻居奶奶也是一愣。半晌,说:“要是能说动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贺林奈早餐都没吃就跑了出去,这一天一直没有回家,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祝文颐有些担心她又跑了,但邻居奶奶相当笃定,说:“不会的,她什么东西都没拿。”
可现在这个时代,只要带着一个有钱的支付宝或者微信,又有哪里是去不了的呢?
“况且,林林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啊……”邻居奶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叹在祝文颐的心上,让她有些惆怅。
她想,一定要让贺林奈有个家,有个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够回去的地方。
晚上八、九点,邻居奶奶都打算上床睡觉了,贺林奈还是没有回来。
祝文颐着急得很,道:“我去找她。”
邻居奶奶反而气定神闲,说:“八成在巷子口那间网吧里,你去找找吧。”
祝文颐吃了一惊,但没想到真的在网吧里找到了贺林奈。
这网吧就是她们第一次被小混混堵住的那个,但名字和装修都变了,变得高端不少。祝文颐进去找人的时候,也没有闻到呛人的烟味。
她在角落的沙发里找到了贺林奈,那时候贺林奈正蜷缩成一团,抱着膝盖刷网页。脸上倒映着电脑屏幕刺眼的蓝白光,双目无神,眼见着要跟周围的无业游民混为一体了。
祝文颐一顿,走过去拍了拍贺林奈的脑袋,说:“嘿。”
贺林奈转头看她,木然的双目立刻有了神色,只不过是厌恶。
“是你啊。”贺林奈怏怏地说。
“在玩什么?”祝文颐说着,直接坐在了贺林奈旁边。
贺林奈在的这个角落,有一条沙发两台机子,旁边没人,祝文颐就自然而然坐下去了。
“你是不是觉得很有劲?”贺林奈说着,将显示器给关了。
老旧的电脑显示屏像个笨重木讷的脑袋,沉声沉气地注视着面前这两个看上去要吵架的女人。
“今天我过得很安逸,”祝文颐说:“不用考虑毕业,不用考虑医闹和病人,我觉得很舒服。要是你不愿意去见梅伊岭,那我们俩就这么过吧,岁月静好,除了镇上所有店铺的审美都有点非主流……”
“……”沉默了一会儿,贺林奈问:“三叔和祝阿姨呢?你的毕业,你的病人,你能全抛下?”
“我又不是死了,家人都可以回来看我,算什么抛下,何况你也是他们家人。”祝文颐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看不懂就很烦。”贺林奈说。
“我很喜欢你,所以愿意为了你放弃前程。你害怕被抛弃,那我就为了你抛弃别的东西,来证明我真心,来证明我是真的喜欢你,要永远跟你在一起,这样不好吗?”
祝文颐轻轻说着,像在描绘一个美好到不愿意醒来的梦境,让贺林奈差一点就要沉沦其中。
可下一秒,祝文颐话锋一转,说:“但我抛弃了所有的责任,是你让我这样做的。”
“这跟我无关!”
“当然有关系了,是你让我爱上你,因为这爱,我做出的所有事情,责任不都应该平分吗?不过我不怕,来吧。”
“……”
“你不愿意去见梅伊岭,因此拖着我在这里生活。这件事情跟梅阿姨给不了你爱,因此只能用物质养着你,不是一样的吗?反正都是没有尽到该尽的责任而已。”
“你可以选择离开。如果非要我去见她,那我宁愿……不要你的爱。”
听到贺林奈这样说,祝文颐的心痛了起来。原来对于贺林奈来说,自己的爱比不上梅伊岭造成的伤害吗?以至于到了死也不见,宁愿丢开自己的真心……
但她还是做出一副平静的模样,说:“我不愿意离开。你不想要见她的话,那就算了。我早就说了,我愿意跟你在这里生活。”
“不过你要记住,你不想见她,但你可以选择忘记她带给你的伤害,走出来。这也是你选择的权利,就好像我可以选择抛下你去北京,但我不愿意一样。”
“……”
一番话说完,祝文颐抱住了贺林奈。那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贺林奈真的永远不愿意揭开伤疤,那么自己真的要守着贺林奈的心结,在这儿生活吗?
好像也挺不错的。
祝文颐的手搂着贺林奈的脖颈,下一秒,有液体掉在手背上。
是眼泪,贺林奈哭了。
祝文颐吓了一跳,连忙道:“是我刚刚说的话太过分了吗?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提她了,提她没意思,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可贺林奈抬起头来,看着祝文颐的脸说:“我跟你去,就明天。”
☆、晋江独家发表
为什么会同意去看望梅伊岭呢?
直到坐在大巴车上了,贺林奈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平心而论, 她是真的真的不愿意见到梅伊岭。这个生下自己的女人伤害自己太多,若让自己在出生和不出生之间选择, 那么答案也是相当显而易见的。
……虽然有些舍不得祝文颐, 舍不得“见不到她”。
但这种舍不得建立在“自己活着”这个大前提下,要是真的没有出生, 这种怅惘也就不复存在。
对了,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丝丝舍不得吧。
舍不得祝文颐,也舍不得她难过, 更舍不得她为了自己做出那样的妥协。那么……去就去吧。何况还有祝文颐陪着自己,也不算太亏。
这样想着, 她握紧了身边祝文颐的手。
祝文颐回握她,将刚刚在火车站外边买的一个茶叶蛋塞到她手里,说:“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还真跟自己的预言一样, 这人图方便, 肯定在火车站和汽车站里花过不少钱了。
“早说吃这个, 让奶奶煮几个带过来不就好了。”贺林奈说。
祝文颐就盯着她看,说:“我发现你的消费观很经济诶。”
“那是因为赚到第一笔钱的时候吃了不少苦。”贺林奈说。
祝文颐苦过,但凭自己双手赚的钱绝对没有贺林奈多。她缠着贺林奈要“愿闻其详”,贺林奈没办法,只好细细给她讲述自己的创业史。
这次可不是搪塞,在高升的关键节点之外,贺林奈把自己吃过的苦细细掰碎,就着茶叶蛋一点点透露出来。
刚刚上大学的时候是真苦,梅伊岭的第二任丈夫在工事中意外死亡,按理说会有很多赔偿金。可自己就是建筑公司的头儿,找谁告?工友们逼到家门口催着要工资,孤儿寡母是可怜,可工人也怕自己拿不到工资。
偏偏梅伊岭性格强硬,硬撑着把所有工资付清了,还欠了一大笔钱。只好把建筑公司卖了。
贺林奈那时候上大学,梅伊岭没打算把这事儿告诉她的。她自己听说之后没有要一分钱学费生活费,默不作声地休学一年,赚了一笔钱,把家里的欠债给还清了。
要说倔强,贺林奈倒跟梅伊岭一模一样。
那时候还没有李双全,贺林奈只能守在医院里跑销售。医生不好当,医药代表也不好当,承受着采购莫名其妙的趾高气昂,笑容还不能敷衍难看。
贺林奈就是在那个时候练出没脸没皮的。
祝文颐听着贺林奈这些过去,将对方的双手抓得越来越紧。
这些她都没能参与,但其中苦楚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而自己光是听,就已经心疼到不能自已了,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怎么熬过来的?”贺林奈看了祝文颐一眼,说:“用拆迁款熬过来的。”
“啊?”祝文颐有些吃惊了。
拆迁款……
“被梅伊岭带走之后,我切断了跟家人的所有联系。直到那一年暑假回家,非常偶然地发现梅伊岭跟三叔走在一块儿。三叔发现了我,私底下把钱给了我,还嘱咐我好好琢磨一下该怎么花——我猜是知道继父出事,所以专门来雪中送炭来了。”
听贺林奈这么说,祝文颐才想起来,大一的那个暑假,贺叔叔出了一趟差,离开了许久。是那次吗?可是为什么没有告诉自己呢?
“三叔还悄悄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块儿回北京,跟你们生活在一块儿。可我没答应,我感觉自己像是避难一样。我把钱给了梅伊岭,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祝文颐能够想象,那时候的贺林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这个女孩儿倔强到不行,却总喜欢承担不应该自己承担的责任。她自尊又自卑,不到功成名就的时候,怎么也不愿意出现在自己面前。
想起这中间耽误的这么多年,祝文颐就有些生气,想揍贺林奈一顿。
可是,又舍不得。
祝文颐摸了摸贺林奈的脑袋,问:“等我回北京做毕设的时候,你跟我一块儿回去吧?”
“嗯。”贺林奈点了点头。
大巴车摇摇晃晃,两人在路上昏昏欲睡,头抵着头十分难受,终于到了梅伊岭所在的省城。
这么多年过去了,贺林奈早已经没有梅伊岭的联系方式,只有一个□□号,每个月按时往里面打钱。
祝文颐问她:“电话号码呢?”
贺林奈说:“只有刚刚上大学的时候联系的那个,有没有换号码我就不知道了。”
“试试吧。”祝文颐鼓励她。
贺林奈看到附近一家超市,拉着祝文颐去:“我们去逛超市吧,到时候空着手去也不太好。”
祝文颐无可奈何,只好笑道:“好啊,顺便买点零食吧。”
她知道贺林奈这是在逃避,但她还是没办法对着那张脸强硬。总归都已经到这里了,她愿意磨蹭的话,让她去磨蹭吧。
逛了一圈也没买什么,最后拎着一箱子脑白金出去了。
祝文颐问贺林奈:“现在可以打电话了吧?”
贺林奈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并且把脑白金递给了祝文颐。
她掏出手机,找了许久才找到电话号码:“抱歉,我已经不知道存的是‘女人’还是‘梅伊岭’了。”
电话号码竟然没有被注销。等待电话接通的过程有些漫长,“嘟嘟嘟”的声音溢出了听筒,似乎要跟心跳声合为一体似的,连祝文颐都有些紧张了。
“也许换主人了,看见外地号码不敢接听吧。”贺林奈说着,想要挂电话。
几乎正在这时候,听筒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是……林林吗?”
.
祝文颐陪着贺林奈出现在梅伊岭的家里。
梅伊岭带着一点点淡妆,虽说风韵犹存,但到底看得出是老了。
祝文颐觉得,梅伊岭跟自己记忆中那个美丽冷艳的女人不太一样,也许是生活使她变得衰老和温和。
梅伊岭给两人沏了一杯茶,说:“没想到会这个时候回来见我。”
贺林奈喝了一口,接着看向祝文颐。
她不知道过来干嘛的,不知道继续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和语气面对梅伊岭。
祝文颐笑了笑,说:“来看妈妈是应该的。”
听了这句话,连梅伊岭也是一愣。她生下了贺林奈,可是也许她也觉得自己不配当贺林奈的妈妈,这是她和贺林奈的共识。
但愣完之后,梅伊岭站起了身,去房间里翻找了五分钟,递过来一张银.行.卡,说:“这是你这些年寄给我的钱,我都给你存下了。还有之前的拆迁款,我也给补上了。本想着你出嫁的时候再添上几十万给你当嫁妆的,你要愿意的话,现在买个房也行。”
梅伊岭看着贺林奈,说:“虽然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但也不能让你未来在夫家面前没了底气。钱是必须的。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祝文颐没想到梅伊岭竟然没有动那些钱,有些发愣。
这对母女之间没有温情脉脉,但也不至于为了金钱利益厮杀。贺林奈拿到拆迁款之后,把钱给了梅伊岭还债。这么多年梅伊岭竟然真的把钱窟窿给填补起来了……
像是陌生人一样,维持着距离和善意。
贺林奈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拿了过去,说:“谢谢,我要结婚了,这次来,正是告诉你这件事情的。”
梅伊岭有些吃惊,问:“所以,你是在邀请我参加婚礼吗?能够冒昧问一句,对方是谁吗?”
女儿结婚,母亲竟然要“冒昧”问对象,这件事情也是有些奇妙了。
贺林奈转头看了祝文颐一眼,然后握住了她的手,说:“就坐在我身边,不过婚期未定,要等她研究生毕业再说。”
这个重磅炸弹让梅伊岭有些措手不及,她端着茶杯摩挲杯壁,眼神迷茫而空洞,好一会儿才问:“文颐是伴娘吗?”
“我要跟祝文颐结婚,我是同性恋。”贺林奈又说了一遍。
祝文颐坐在一旁,受到的震动并不比梅伊岭小。她以为贺林奈只是完成任务似的陪自己来一次,甚至主要的沟通交流工作都是自己完成。可她万万没想到,贺林奈竟然在这个时候对梅伊岭说了这件事情!她甚至没有提前告诉过自己!
而对于贺林奈来说,对梅伊岭解释自己这些年去了哪里都不乐意,遑论婚礼信息——本身就代表着对祝福的渴望,和与被告知者之间的亲密关系。
梅伊岭愣了一会儿,恢复了正常,说:“哦……哦,噢,喔,好的好的,你们等等我……”
她又进房间去了。
祝文颐和贺林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窃窃私语,祝文颐眼睛亮晶晶地问贺林奈:“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结婚了?”
贺林奈反问:“你不愿意吗?”
祝文颐就连连点头,“当然愿意!”
梅伊岭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了两个信封。她推到两人面前,说:“也没来得及提前准备,这算得上是带人回来见家长了吧?那‘家长’自然要准备一下,红包很小,意思意思。等到真结婚的时候,一定要邀请我。”
梅伊岭的眼神难得真诚了起来,里头竟然还装满了感情。贺林奈对这个模样的梅伊岭有些陌生,反应也有些生硬。
“嗯……好的。”
一旦见面,抵触也就没有那么深了。
就好比说,一旦不讲对方看做自己的母亲,不对其有任何诉求和期待,失望也就没有那么浓了。
留在梅伊岭家吃了顿晚饭,梅伊岭亲自做的,说来味道还挺不错。
夹菜的时候贺林奈就在想,如邻居奶奶,自己从未寄托过希望,因此还能和睦共处。梅伊岭与另一个邻居奶奶也没什么不一样……
虽然伤痕的确存在过,并且仍然继续存在着。
梅伊岭没有三嫁了,带着儿子艰难求生。就她自己说,无论如何不愿意再嫁了。
“我嫁了两任,就死了两个丈夫。也许真的是扫把星吧,那我还是不要去祸害别的男人了。”梅伊岭说。
祝文颐忍不住反驳:“这只是意外,是巧合……”
梅伊岭却笑:“我已经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也过得下去。何况,我两次婚姻已经制造了四个悲剧了,两个丈夫,两个孩子。我不想制造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