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无欺歪了歪脑袋想了想:“……你这么一说,倒是没错。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没想明白,叶藏花和柴负青虽承认了罪行,可最初的案子却并没有解决。震远镖局上上下下百十口人是被谁人所杀,又为何而杀?凭空消失的方破甲四人,还有摘星笺中提到的羊脂玉瓶,又去了哪里?”
岳沉檀看着他认真思索的表情,嘴角挂了一丝戏谑:“难道不是摘星客所为?”
“当然不是。”贾无欺立刻否定道,好像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强硬,他又别别扭扭地解释道,“我听说的,摘星客只偷东西,从不杀人。而且摘星客只偷绝品,那羊脂玉瓶,实在算不得什么。”
“如此。”岳沉檀颇为信服地点点头。
贾无欺斜眼睨他,怎么还是有种被拆穿把戏的感觉呢?他挠挠头:“我们还是先回城复命,剩下的改日再说。”
他二人来邺城之前,已通报公门以及与此事有牵连的江湖各派,想必现在各路人马已聚集在城中,等待着他们带回的答案。
数十日之后,震远镖局一案告破,主谋二人因业已身死,便不再追究。公文中说,此案牵连波及者甚众,幸得少林高足岳沉檀少侠鼎力相助,方能在短日内破获此案。一时间,岳沉檀声名鹊起,江湖庙堂上,皆为人广为称道。而曾与他同行的贾无欺,在公文中却只字未提,江湖上很快就没了这人的踪迹,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第二卷 六凡佛首
第33回
朱红墙,琉璃瓦,金法轮。
皑皑白雪中,一座古朴浑重的寺庙背倚绝壁,前临危崖,静静矗立于山腰。
凛冬时节,千山鸟绝,万籁声宁。寺庙的大门紧闭,像是将尘世烦扰,彻底隔绝。
一阵朔风吹过,寺中法轮殿的大门“吱呀”一声,应声阖上。大殿中央,坐落着一座巨大的宗喀巴像。铜质鎏金,高两丈有余,面目含笑,双手结说法印,端坐于莲花台上。莲花台四周,是一盏盏被擦得发亮的长明灯。
灯影轻摇,佛香浮动。
佛前拜垫上,跪着一个人。
他上衣除尽,精瘦的后背上血肉模糊。一条粗长的铁链从他脚边一路蔓延,隐没在巨大的佛像后。乍眼看去,那铁链至少有几十斤重,每一个链节处又探出不足半寸长的刀片,烛火明灭,刀片上似乎还有液体,在缓缓流淌。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佛像后传来:“妙色王愿献妻奉子,为药叉所食,何故?”
佛陀曾有一世,以妙色王的身份出世,为一国国君。虽然国土丰乐,人民炽盛,他却无法满足,想要请大德为他讲法。三十三天天主帝释,知道了他的心愿,便化为大药叉下界考验他。大药叉丑陋凶恶,面容可怖,妙色王见到却并不害怕,听说对方愿意为他讲法,更是十分欣喜。
大药叉虽答应为他讲法,但却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填饱肚子。凡人所食无法满足大药叉,他要饮人血啖人肉,还必须要新鲜的,方可解饱。妙色王有些为难,他不知道从何处寻得新鲜的人血人肉。
大药叉说,你的儿子就可以,妙色王于是献上其子。大药叉将其子四分五裂后吃入腹中,又对妙色王说,我还没吃饱,再将你妻子吃了应该就够了,妙色王又奉上妻子。吃完妻子后,大药叉仍是不满足,他对妙色王说,若是将你吃了,我便一定饱了。
妙色王这次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婉转道,自己不敢吝惜肉身性命,只是若此时身死,又如何闻法。若是能先闻妙法,而后百死不惧。大药叉便说了二十字与他,妙色王遂证法得道。
大药叉所说的二十字,正从垫上人口中缓缓而出:“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不错。”佛后人道。
他话音刚落,只听哗啦一声,地上的铁索如鞭子一般,灵活地跃向空中,伴随着破空声沉沉落下,啪的一声脆响,与皮肉重重相击,紧紧箍在垫上人的背上。
血流如注。
“好个离于爱者。”佛后人声威甚重, “你此番下山又是如何做的?”铁链的声音再度响起,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般,让整座大殿随之震动。
“弟子知错。”垫上人腰线笔直,就算沉铁砸在身上,就算刀锋插入血肉,他依旧岿然不动,如杨如松。
“知错?”佛后人语气森然,“你且听好。”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一字一挥链,一字一扬鞭。
血腥味混杂在佛香中,渐渐弥漫开来。铁链的暗影从佛身上划过,佛像似悲还悯,垂目不言。
“生死缠缚,唯因杀盗淫三业。”佛后人手中终于一顿,停下了铁链,“执迷不悟,生生世世,业果相续,不得解脱。”
“弟子,受教。”垫上人一字一顿,说的艰难。他的后背筋肉外翻,血流不止,膝下的拜垫,已经看不出本身的花纹图案,一片血污。殿中点满了长明灯,可他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冷汗顺着他的额间颈后汩汩而下,与他身上的伤口相遇,又是一阵阵令人昏厥的剧痛。
殿门外,寒风呼啸而过,殿门内,木鱼声阵阵,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寒冬的夜晚最是难熬。
寻常百姓此刻都已归家,关起门来,把柴火烧得旺旺的,煮一锅热汤灌下,或是在暖炕上将被褥一卷,都是极好的。可是有一群人,此时此刻只能在深山中找个山洞勉强凑活一宿,十分凄惨。六凡山上的工匠,正是这么一群人。
六凡山原本没有名字,后因六凡寺得名。六凡寺始建于前朝,镇寺之宝乃是一座十人高的释迦牟尼佛石像。此像宝相庄严,姿容宏伟,乃是世之少有,又加之不少人曾目睹金顶出世,笼罩佛身,更引来不少善男信女朝拜。朝代更迭,这座前朝寺庙却保存了下来,不论前朝遗老,还是本朝的达官贵人,都为六凡寺的香火延续,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六凡山下有一座承莲镇,镇中有一个王员外,心诚且慷慨,六凡山上的工匠,都是他找去的。为的就是给六凡山上从山脚到山顶的六处石壁上,都刻上六道轮回佛画,以壮声名。如今大雪纷飞,上山进香的人很少,他就看准时机,在这个时候开工,开春之时,六凡山上,自有一番新气象。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飞快,可就苦了这帮干活的工匠。天气本就恶劣,他们又是在深山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白日里还算可以忍受,一旦入夜,山风呼啸而过,方圆几十里,没有一点活物的踪影,只有巨大的怪石与他们作伴,阴森诡异。偌大的山洞中,一小撮篝火在中央燃烧。洞中石壁上的佛画尚未完成,神魔恶鬼,有的只有半张脸,在跳跃的火焰下,显得分外可怖。
“呜——”
风声如泣如诉,在黑夜里愈发瘆人。洞中的一名工匠终于忍不住抖了抖,问躺在火边工头模样的人道:“孙老大,刚刚外面,好像有动静……”
那被叫做孙老大的,懒洋洋的抬起眼皮:“什么动静,不就是风声?没事别瞎操心,赶紧睡,明天还要早起。”
“那动静不是风声……”那工匠张了张嘴,看着孙老大又闭上的双眼,终于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翌日清晨,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从洞外传来:“孙,孙老大,不好啦,你快出来看!”
睡得正酣的孙老大不耐烦的爬起来,没好气道:“嚎什么嚎,你老子死啦!”
待他满脸怒容地走到洞外,顺着几个工匠的视线看去,才顿时骇然大惊,睡意全无。只见对面的绝壁之上,赫然是三行血红大字:
“久闻宝刹大名,奈何缘悭一面。有相易得,无相难求。佛祖慈悲,必不吝赐以石首,解我相思之苦。
摘星客”
那绝壁之巅,正是释迦牟尼佛石像所在。熹微晨光中,巨大的石像临崖而立,薄雾散开,石像颈上空空荡荡,佛首不翼而飞。
第34回
天空飘着大雪,寒风刺骨,承莲镇的舍得酒家,却依旧客源滚滚,生意兴隆。舍得酒家共有三层,一层大堂,清一色的长凳木桌,无遮无挡;二层设有雅座,一扇扇精致的屏风将相邻两桌隔开;三层则是包厢,最大限度地满足客人的私密需求。从下到上,不仅价格越来越贵,连菜单都是不同的,包厢虽好,数量却有限,如今能在舍得酒家订到包厢的人,非富即贵。
三楼名为“清明”的包厢前,小二端着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叩门三声。
“进来。”
小二应声而入。
屋中坐着两个年轻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衣着不菲,却难掩一股江湖气。高瘦的那人面色苍白,嘴唇发乌,像是个久病不愈的病秧子,矮的那个又黑又胖,一张脸油光满面,时不时露出夸张的表情,脸上的肉不受控制地一齐跟着震颤。
见那小二进来,“病秧子”咳嗽了一声,问道:“小二,今日可有什么特别的人进城?”
小二视线在两人面庞上一扫,这二人虽面容各异,额角却都有一个墨色的鱼纹,隐在鬓间,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小二垂眼看地,只把头顶冲着两人,姿态十分恭敬:“二位铁鲨帮的大爷,今日还没什么大人物进城。只是晌午时衙门里的官爷们齐齐出动,往城东去了。”
“行,知道了。”“病秧子”说着,将一锭银子扔到小二怀里,出手十分大方,“爷赏你的,先下去吧。”
小二收了银子,一路倒退着出了包厢,末了还十分妥帖地将房门合上,没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等下了楼,来到二楼拐角处,他才把怀中的银锭子掏出来,悄悄摸摸地看了又看,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只盼能再多遇到几个这样的客人。不怪小二打小算盘,实在是近来想要打探消息的江湖人士颇多,只要是城中百姓,稍微机灵点的,漏个一两句,就能拿到一笔不小的报酬。
六凡寺佛首失窃已有月余,此事又与神出鬼没的摘星客有关,六凡寺住持无忧大师自然没有坐以待毙。他广发英雄帖,希望江湖各派有识之士能够前往六凡山,共商对策。无忧大师师出少林,英雄帖一出,除少林、武当、太冲等名门大派立刻出声响应外,也少不了四海之内正新兴崛起的帮派,铁鲨帮正是其中的一个。
英雄帖发出不过数日,承莲镇就已迎来了数波江湖人士,原本安和宁静的小镇,顿时变得沸反盈天,处处可见刀光剑影。最先抵达的是少林、武当两派,两派派出的都是年轻弟子,其中不乏近年内闻名江湖的后起之秀。少林一行,由愚渡大师的亲传弟子行正带领,武当一行,带头的则是涵虚真人的大弟子希声。两派之后,大大小小的门派也先后到达,现下镇中,只有舍得酒家名下的舍得别院还有落脚的地方。其余客栈,全都被填了个满满当当。
不仅江湖门派,据说六凡寺佛首失窃后,天家震怒,敕令御前司查办此案。御前司由今上直接管理,可自行逮捕、刑讯,处决,是天子手中最利的一把剑。如今天子下令由御前司传理此案,重视之意,可见一斑。
“看来那帮人是今日到了。”听完小二的话,“矮黑胖”俯视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半晌扔出一句话。
“病秧子”嗤笑一声:“不过一群走狗,能成什么气候。金銮殿上那位,还真以为这帮狗腿子能成事不成?”
“矮黑胖”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帮子,盯着窗外:“听闻御前司分为明暗两部,明部又称鹰部,专司侦缉刑事,暗部又称螣部,明部管不了的事都归他们管。不知今日来的是鹰部还是螣部?”说着,他脸上出现一丝好奇的神色,倒不再一味痴肥。
螣,蛇似龙者也,能兴云雾,无足而飞。螣部,是最得帝王信赖的一批人,他们鲜少抛头露面,却如一只无形的手,将需要解决的案子,需要处理的人,扼杀于无声之中。上至庙堂,下至江湖,无一不是闻“螣”色变,螣部的狠辣手段,单是听说,都令人不寒而栗。
可这个“矮黑胖”提到螣部时,眼中竟然划过一丝兴味,竟不似常人。而他对面的“病秧子”,听完他的话,也并没有大惊失色。只是磨磨指甲,不屑地吹去浮屑,懒洋洋道:“名头叫得再响,该是狗还是狗,还指望能飞上天去。”言下之意,真将大名鼎鼎的御前司侍卫,看做畜生一般。
这两个胆大包天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贾无欺和辜一酩。无忧大师广发英雄帖后,两人化身铁鲨帮的帮众,前来凑凑热闹。铁鲨帮原本只盘踞在东南沿海一带,近几年来却以惊人的速度向内蔓延,吞并着沿河沿江码头周围以水为生的各大帮派。如今因着六凡佛首一事,江湖各派齐聚一堂,铁鲨帮正想趁此机会,立威扬名,在中原武林站稳脚跟。帮主尹河山虽没有亲自前往,却派了最信任的副帮主李吞滔带着铁鲨帮三十六舵的舵主前往,舵主们又纷纷带上亲信,一行人浩浩荡荡,气势逼人。
人多虽然势众,却容易被人浑水摸鱼。贾无欺和辜一酩两人,随意顶了两个不起眼小人物的身份,一路跟着铁鲨帮的人,蹭吃蹭喝,好不快活。
两人就这么边喝着小酒,边看着楼下。不到半柱香功夫,一队人马就从东面整整齐齐朝这边行来。走在最前头的人胯下一匹青虬马,毛光水滑,通体发黑,没有一丝杂色。马上之人,着一身青底金纹曳撒,胸前绣着一只展翅的苍鹰,金羽银目,栩栩如生。他背上一柄火龙枪,龙头为底,龙舌为头,长约一丈,通体发红,在皑皑白雪中,显得愈发耀眼夺目。
第35回
好马好枪,自然也少不了一副好相貌。马上那人,眉目浓鸷,鼻梁挺拔,端的是豪气干天,英武非凡,只是他唇线紧绷,目若寒潭,给人一种难以接近冷酷严苛之感。
他身后一行二十人,穿着与他相似,只是胸前苍鹰皆是侧影,武器也由枪变刀,背上均斜插一柄雁翅刀。二十人的队伍后,还跟着一架四人抬的大红轿子。那顶轿子由上好的红木制成,遍布着繁复的花纹,四条蟠螭纹从抬竿一路蔓延到轿顶,一颗圆润饱满的夜明珠在四条螭首的拥簇下,闪闪发光。
这样打眼的一行人,从主街经过,当然引得不少人驻足围观,议论纷纷。舍得酒家中的喧闹声却突然转小,想来是不少在这里观察等待的人,都陷入了思考之中。
“那人你可认识?”贾无欺朝马上那人努了努嘴,“朝廷的这帮人,我就没几个认识的。”
“赶紧给爷回去补功课,不认识你还有理了。”辜一酩没好气地教训了他一顿,这才道,“马上那个叫索卢峥,御前司指挥同知。这人做奴才算是颇有天赋,不到两年时间,就从小小的力士爬到了同知的位置。”
说话间,那群人正好从酒楼前经过,像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一般,索卢峥转过头,不动声色地朝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
辜一酩不躲不藏,依旧懒洋洋地靠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菜,像是个最普通不过的食客。等那行人渐行渐远,他这才冷哼一声,放下了筷子。
贾无欺一直知道他师兄脾气怪异,但今日似乎尤其不好。他看了看辜一酩,试探道:“莫非师兄和那个什么索卢峥打过交道?”
“算是吧。”辜一酩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阴不阳道,“不过人跟狗,就算打过照面,又能有什么交情呢?小师弟,你说是吧?”他含笑看了贾无欺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贾无欺被他笑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忙不迭道:“师兄说得对!”
辜一酩长臂一伸,逗小孩似的摸了摸他的头:“乖。”
贾无欺被摸得一激灵,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师兄,你说那轿子里是什么人?索卢峥都骑马了,那人还安安稳稳地坐在轿子里……难不成,是他的女眷?”
“不是女眷,不可见人倒是真的。”辜一酩微讽道。
“不是女眷……”贾无欺沉思片刻,突然一拍桌子,肥厚的手掌和木板相撞发出“啪”的响声,“那轿子里传来的味道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味道?”辜一酩挑了挑眉,纵然换了张脸,眼下青黑一派病容,此刻也显出了几点风情。
“是安息香的味道。”贾无欺笃定道,“我肯定没闻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