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一出口,贾无欺便明白了他的意图,见对方似乎还期待着他苦苦哀求一番,他翻了个白眼,转身就朝天残五酉走去。
要知道,有时候老妖怪比假君子要可爱的多。
果然他没走几步,于守西就笑眯眯地朝他招招手道:“小兄弟,你过来。老朽问你两个问题,若你答对了,我们便带你的朋友上路,如何?”
贾无欺自然满口应道。
于守西见他步履轻盈,落地无声,寿眉愈弯,慈祥道:“小兄弟,这第一个问题是,何为天地?”
他这问题一出,贾无欺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扫帚老人’写给他的轻功秘法中的话,用在此处,应是无妨吧。于是他张口便来:“夫天地,空中之一细物,有中之最巨者。”
于守西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问道:“至人潜行不空,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请问何以至于此?”
贾无欺想也未想,印在他脑海中的文字便脱口而出:“是纯气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
说完,他期待地看向于守西,只见于守西拊掌一笑:“好,小兄弟的回答,老朽十分满意。你那位少林的朋友,便放心交给老朽吧。”语罢,他朝桌上的其他几位道,“我去去就回。”
言下之意,便是要天残五酉中剩下的四人在此处等候了。
贾无欺一想此去路程遥远,不由道:“只我一人在此等候于老前辈就是,其余四老若是乏了,不如前往二楼休息。”
于守西“哈哈”一笑道:“小兄弟你放心,老朽虽腿脚不比年轻时候,但这来回也不会太久,最多一炷香的功夫。”
一炷香的功夫最多能走多远的路?
于守西很快给出了答案。
一炷香后,伴着电闪雷鸣之声,于守西一人推门而入。他身上的衣衫分毫未湿,脚上的鞋子纤尘不染,就好像他从未出过门一样。
黑店中的众人,再次见到于守西后,才明白了此人的轻功有多么出神入化。
第98回
雨越下越大,店中的人却愈来越少。自善哉离开后,丐帮等的轿夫不久之后便来接人了,四海剑盟和震远镖局的人也仿佛有急事一般,匆匆离开。当贾无欺和岳沉檀二人冒雨而出后,店中只剩下六个人,天残五酉,和那个一直背对众人的锦衣人。
一声炸雷后,归守东目光落在桌上跳跃的烛火上,悠悠道:“小子,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一直沉默不言的锦衣人轻笑一声,放下把玩的酒杯转过了身。一张生得龙眉凤目的面容,一身倜傥不凡的气度,此人正是辜一酩。
“你不在京城好好待着跑来这里作甚?”归守东语气熟稔道。
辜一酩闻言一笑,不答反问:“五位在谷里待的好好的,为何要跑到这等偏僻之地来?”
归守东立刻明白了过来,拍了拍脑袋:“看来是真的老喽,连谷中的规矩也记不得了。”
“既然归老想知道,一酩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辜一酩微微一笑,“我那未过门的大嫂出了事,我当然要来探望一番,否则岂非坏了兄弟之情。”
“原来如此。”归守东意味深长地看了辜一酩一眼,“既是探望,为何又要避人耳目呢?”
“哦?”
“老朽一直等着师兄弟相认的戏码,可惜却没有等到。”归守东作惋惜状道,“否则,老于恐怕也能和那小子切磋切磋了。”
于守西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不错。”
“切磋?”辜一酩脸上笑容微敛,“于老竟有意和我那师弟切磋?”
“你师弟的身手,难道你还不清楚?”归守东略略惊讶道,“他身法之快,轻功之妙,我五人中恐怕只有老于可与他一较高下。”说罢,他问道,“他习的是什么功法,你可清楚?”
辜一酩目光一沉,若有所思道:“谷中所授功法,您老又岂会不清楚?不过是迷踪步、燕子抄水之类的功夫,虽比一般轻功要高明些,但若要与五老的身法相比,那自然是差了一大截……”
“这就怪了……”归守东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沉思。
“那位小朋友的身法,我看着眼熟得很。”于守西慢条斯理道。
“于老莫非看出了什么端倪?”辜一酩问道。
“还记得我问他的两个问题吗?”于守西道,“其实那两个问题也是别人问过我的,只是我当时阅历颇浅,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答案。”
“哦?”辜一酩眼中精光一闪,“什么样的人竟然能难住于老?”
“渡苦。”于守西顿了顿,然后补充道,“少林的那个渡苦。”
黑夜,暴雨,密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两个身影如游鱼一般在密林间穿梭着。雨声、雷声、木叶声不绝于耳,偏偏就没有人的脚步声。
穿林无声,踏水无痕。
这两个一前一后的身影,轻功无论如何也算得上一流,然而其中一人还不满足。
贾无欺此刻非常郁闷。见识了于守西在暴雨中沾衣不湿的功夫,他有心用履虚乘风步也尝试一番。没想到刚一出门,岳沉檀就如影随形般跟了上来。若在以前,他被岳沉檀追上也就罢了,现在他有了新学的轻功傍身,怎么想也应该技高一筹。这么想着,他便起了比试的心思。脚下生风,愈走愈快,耳侧疾风呼呼作响,雨滴遇风则散,俱都向后飘去,他身上的确片雨未沾,可身后也确实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人。
竟然还甩不开?
贾无欺心中一急,运转真气,提息一跃,整个人便如同朝天炮一般,蹭地一下窜入高空。他还没来得及暗喜,整个人就倒栽葱似的直直朝地面坠去。这是贾无欺第一次使用履虚乘风步,这轻功虽然妙至毫巅,但要完全掌握却并非易事,稍有不甚,便会气息混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贾无欺此刻便是这种情况,比起断线的风筝,他更像一只皮球,在空中地下弹上弹下。清气一顺他便上浮,浊气一乱他便下沉,先不论他是否成功甩掉了岳沉檀,此刻他已成功把自己弄了个晕头转向。
岳沉檀在不远处负手站定,欣赏了一阵,终于善心大发,飞身而上,在贾无欺两处肩井穴上重重一拍。贾无欺只觉体内乱窜的真气倏地一下都缩回了丹田之中,身体一沉,直直向下坠去。他瞥见岳沉檀站在地面上,料定对方决不会任由自己摔在地上,所以原本有的几分慌乱也收了起来。
“啪!”
直到贾无欺四仰八叉地拍在了一滩烂泥里,他才彻底意识到,现实是有多么残酷。他绝没有看错,就在他要撞上岳沉檀的时候,对方轻巧一避,将这一滩烂泥让了出来。
贾无欺恨恨地抬起头,目光从脸边的那双脚一直挪到了罪魁祸首的脸上——
此人居然毫不愧疚,还隐隐带有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
“轻功还需好生修炼。”岳沉檀点评道。
贾无欺抓了一把烂泥团在手中,从地上爬了起来,磨着后槽牙道:“多谢指教。”
岳沉檀点头“恩”了一声:“走吧。”
贾无欺看着对方淡定离去的背影,实在难以克制,将手中的泥团朝岳沉檀挺拔的后背砸了过去。他原本只为泄愤,料到这等不入流的攻击对方当然能避过去。没想到岳沉檀居然对背后的“攻击”毫无反应,任由那拳头大的泥团在他背上留下一块脏兮兮的痕迹。
贾无欺愕然,停下了脚步。
岳沉檀转过身,看看脚边烂掉的泥团,再看向贾无欺,平静道:“还没解气?”
贾无欺被对方毫不责怪的态度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支吾道:“你不生气吗……”
岳沉檀漫不经心地踢开脚边的烂泥:“生气又如何,再砸回去?”他看向贾无欺,挑了挑眉,“小孩子吗?”
贾无欺噎了一下,然后道:“你有没有发现,有时候你的脾气很差,有时候又特别好?”
岳沉檀迅速地扫了贾无欺一眼,随即背过身去:“长辈对晚辈,总是要宽容一些。”说完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贾无欺觉得,岳沉檀脾气好这件事,一定是自己产生的错觉。
雨声渐小,天色将白。
竹林的那一边,一座破庙前,站着两名喜气洋洋的小童。见到贾无欺二人的身影,两人立刻迎了上去:“二位少侠,我家宫主特派我二人在此等候,请随我来。”说罢,殷勤地引着两人往破庙里走。
贾无欺跟在他二人身后,不动声色地朝岳沉檀使了个眼色:“易清灵特地派人来接,必定有诈。”
岳沉檀面无表情地跨入庙中,仿佛任何的把戏在他这里,都不值一提。
“二位稍坐片刻。”两名小童朝贾无欺两人交代一声,就欲离开。
破庙里空空荡荡,除了满地的干草,只有中央立着两座木佛。凉风一过,贾无欺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
“冷?”岳沉檀看他一眼。
“还好——”
贾无欺话还未说完,就见岳沉檀走到一座木佛前,抬脚一踹,整座木佛“轰”地一声倒了下来。再见他并指为剑,将内力逼至指尖,用干茅草作引,木佛顷刻之间,便熊熊燃烧了起来。
两名小童见状,忙冲向木佛,朝岳沉檀喊道:“少侠这是做何!为何要烧咱们的木佛!”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贾无欺甚至来不及反应,好好的一座木佛便成了柴火。他上下打量着岳沉檀,仔细观察着对方是否有失心疯的迹象。
令人遗憾的是,岳沉檀不仅没疯,而且十分冷静。
他瞥了两名小童一眼,仿佛自己做的事十分合理道:“我自然是在烧取舍利。”
两名小童皱眉道:“木佛哪有什么舍利!”
岳沉檀拍拍手上的灰烬:“既无舍利,我便再烧一尊。”
他刚要站起身来,庙外就传来一声银铃般的笑声:“不愧是少林弟子,这机锋倒是打得不错。朗月,繁星,带他们走吧。”
“是。”朗月和繁星两名童子一扫刚才的愤怒,笑嘻嘻地看向岳沉檀二人道,“宫主的第一关二位算是通过了,请往这边走。”
贾无欺称赞道:“岳兄无心之举,竟破了易清灵的第一关,佩服佩服。”
“并非无心。”岳沉檀平静道,“这本是禅宗中的一桩公案,我不过是照搬罢了。”
“这禅宗公案多如牛毛,岳兄为何会想到在此处使用?”贾无欺疑惑道。
“听闻易清灵颇喜禅理,专好与禅师辩经,不少同门都曾被她逼得无言反驳。”岳沉檀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淡淡道,“不过有个人,却是她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
“不知是哪位高僧?”贾无欺好奇道。
“渡苦师伯。”岳沉檀道,“渡苦师伯闭关以后,易清灵数次拜访未果。后来修书百封,终有一封得到了渡苦师伯的回复。但自那之后,她就再也不曾公开挑战少林僧人了。”
“原来是渡苦大师。”贾无欺恍然道,“那易清灵信中所问何事呢?”
“易清灵向来以提问开场,若对方回答不令她满意,她便会抓住纰漏步步为营,直到问得对方哑口无言。可渡苦师伯这一次,她却失算了。”岳沉檀顿了顿,道,“她问渡苦师伯,和尚修道,如何用功?”
“渡苦大师怎么答的?”
“‘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岳沉檀道,“师伯意指得到之人不拘泥于形,解道者行住坐卧无非是道,悟法者纵横自在无非是法。同理,烧木佛亦是如此,既然易清灵赞同渡苦师伯的回答,即便这两尊木佛并不为考验而立,烧它一尊也无伤大雅。”
他话音落下,见贾无欺一脸感慨地看向自己,莫名道:“怎么?”
贾无欺拍拍岳沉檀的肩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岳兄,你这敏锐程度,可远胜从前啦!”
岳沉檀面无表情地扒开他的两只手:“多谢。”
第99回
朗月和繁星引着贾无欺二人走上了一条崎岖的山路,山路尽头,两扇石门紧闭,一扇上刻有一个“大”字,另一扇则是一个“小”字。门前各置一张石桌,桌上放有一只玲珑茶盏,还徐徐冒着热气。
“这是何意?”贾无欺试着去推了推,石门纹丝不动。门上也没有锁眼之类的痕迹,恐怕不是由钥匙,而是需要机关才能驱动。
朗月笑眯眯答道:“宫主说了,入门先喝茶,喝了茶,门自然就开了。”
“这两扇门是何意?”贾无欺闻言,摸了摸下巴,“莫非要我二人进不同的门去?”
“只需喝了其中任一杯茶,对应的石门就会打开。”繁星解释道,“至于二位进同一道门,还是各走一边,都交由二位自己选择。”
“易宫主既然有心考验,自然不会让我等轻易丢了性命。”贾无欺说着,径直走到石桌前,伸手便要去拿茶杯。
“且慢。”岳沉檀倏地出声,拦下了他。
“怎么,岳兄觉得有何不妥?”
岳沉檀状似无意地扫过那写着“大”“小”两字的石门,看向贾无欺道:“你可知这石门上的‘大’与‘小’有何含义?”
“管他有什么深意,进去看看不就是了。”贾无欺无所谓道。
岳沉檀嗤笑一声,像是在嘲讽贾无欺的幼稚:“不知易清灵意欲何为,就想贸贸然闯进去,你是嫌自己活得太久吗?”
贾无欺噎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委屈。他看到这两杯茶时,不少前尘往事闪过脑海。他蓦地想起与岳沉檀前往太冲剑宗时遇到的机关,对方先他一步喝下明知有问题的酒,然后身中剧毒,痛苦煎熬。这一次,他想无论易清灵是否下毒,也断然不能让岳沉檀以身试险了。可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好意非但没有得到对方的理解,反倒是被冷冷讽刺了一通。他的真实性情本就乖张,被岳沉檀这么一说,他赌气走到一边,竟是连搭理也不想搭理对方了。
可惜的是,他生气的态度仿佛根本没有落在岳沉檀眼里,对方犹自道:“易清灵第一道关卡既然与禅宗公案有关,这第二道自然也和佛道脱不了关系。此处‘大’与‘小’并非指形状大小,该是指得佛法中的大乘和小乘。”
繁星和朗月听到他的这番分析,目光中不由多了几分佩服,宫主的用意竟然被此人一下猜中。
中原佛法,向来以小乘为主。因为比起大乘的身入世而心出世,以牺牲自我而救世救人的要求来看,小乘的厌离世间,自求适意更易于凡人修行。作为释迦牟尼佛的十大弟子之一,舍利弗曾发愿修大乘佛法。天人为了试探他的道心,化为一名孝子向他求救,要求他的眼睛作为药物,给母亲治病。舍利弗挖下左眼给孝子,孝子说他挖错了眼睛,需要的是右眼。舍利弗于是又挖下右眼,孝子又嫌右眼腥臭无法入药,将其扔在地上,扬长而去。此种情形,令舍利弗终于无法忍受,于是放弃了修大乘的念头。大乘求证之难,可见一斑。
岳沉檀心里十分清楚,易清灵与百千僧人辩经,最后却向渡苦和尚低了头,这恐怕不是小乘义理能够做到的。但大乘讲究“舍身”二字,那茶杯中的茶即便不是加了剧毒,恐怕这一路上也能令人难受不已。
看到贾无欺朝茶杯伸手的刹那,他下意识地拦了下来。没有深究原因,他十分诚实地的遵从内心的想法,心里想的是什么表现出来的便是什么,在他人看来,却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
贾无欺情绪好与坏在生死面前显得不那么重要,岳沉檀淡淡瞥了一眼还站在一旁生闷气的人,端起“大”字门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等一阵轰隆隆的响声过后,石门赫然拉开,贾无欺这才反应过来,岳沉檀竟然又先他一步,喝下了那可疑的茶水。
莫非刚才他那么说也是他的计策?为了让自己不去喝茶?
贾无欺看着岳沉檀的背影,心跳莫名地变快了几分。
石门后,又是一片竹林。雾气弥漫,白茫茫一片,视线可及范围不过一尺之间。贾无欺快走几步,紧紧缀在岳沉檀身后,否则一个不留神,恐怕就找不到对方的影子了。
雾气沾湿了贾无欺的眼睫,视野之中,景象变得朦胧又氤氲,连带着岳沉檀的身影,也变得柔和起来。景物愈来愈柔,愈来愈虚,像是一个缓缓淡出的梦境。他感到一阵眩晕,疲惫的双眼无力支撑,终于渐渐合上——
“快醒过来!”
“啪啪”两声脆响后,贾无欺在双颊火辣辣的发痛中,再次睁开了眼睛。不知何时,他已歪倒在地,栽在一片杂草从中。他抬起头,岳沉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贵谷在教授毒理陷阱方面,似乎还需下些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