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守北拍了一下沐守中的肩膀:“叫你说话这么快,你看,这回着了这位小朋友的道了吧?”
沐守中瞪了一眼贾无欺,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不知什么样的人物能请动天残谷的护法长老。”岳沉檀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但依在下所见,五位必不是奴颜婢膝为人马靰之辈。”
归守东颇为赞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故而老朽决定给你们一个机会。”说完,他看了佘守南一眼。
佘守南立刻补充道:“我五人虽受命而来,但该如何打倒是全凭自己安排。”他看向贾无欺二人,捻须道,“五对二难免胜之不武,不若咱们一对一较量,若你们皆能胜出,便是咱们技不如人,不怪没能完成任务。”
“这倒公平得很。”贾无欺眼珠一转,笑嘻嘻道,“敢问五位老前辈,这较量,是怎么个较量法呢?”
他话音未落,脚下却骤然一空,他眼睛一瞥,只见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掌正抓在他的肩上。
“小朋友,先上来说话。”于守西手掌在他肩上一按,贾无欺只觉一股浑厚的内力直直撞到他的肩上,带着他不由分说地向后冲去。他脚下借力数次,才堪堪停在一株翠竹上。
两人相距不远,各踞一株老竹,竹身弯成一道弓形,在清风中微微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释放弓弦,射出利矢。
“老于啊,又被你抢了先。”归守东望着竹上两人,叹口气道。
“这小朋友我早就看上啦,当然要先下手为强。”于守西站在竹上笑呵呵道,看向贾无欺的目光愈发慈爱了。
贾无欺朝下方看去,见岳沉檀目光冰冷,薄唇紧抿,生怕他又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虽然天残五酉是为拦堵他们而来,但他并没有感受到多少的恶意。于是他朝岳沉檀抛了个安抚的眼神,岳沉檀冷冷扫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否接收到他的讯息。
哎,愁人。
贾无欺深深叹了一口气,调整了下呼吸,看向于守西道:“老前辈特意将我带来此处,莫不是要用这竹子来比试?”
“聪明!”于守西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之情,对贾无欺道,“我对你的身法很有兴趣,咱们这回,只比身法,别的不论,如何?”
“怎么个比法?”贾无欺感兴趣道。
于守西身形一动,整个人如幻影一般掠过数株翠竹,不过眨眼之间,他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只是脚下却延伸出五根竹枝,正如五根颀长的手指。他脚腕一扣一拧,其中一根竹枝朝贾无欺点了点头,只听他又道:“老朽也不想太难为你,如此罢,规定时间内,你只要能断老朽一‘指’,就算你赢,如何?”
“多长时间?”贾无欺问道。
于守西 “唔”了一声,朝下面道:“老别爱背《南华经》,就选他罢。他说话向来慢得很,背完《南华经》的时间足够咱们比试了。”
别守北听闻这话,面上没什么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冒:“为何又是我?”
“就这么定了。”于守西飞快道,然后看向贾无欺,“如何,马上开始?”
“最后一个问题,”贾无欺朝于守西眨了眨眼睛,“只要弄断一根,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既然是比身法,自然只能用脚。”于守西慈祥地看向他,说话滴水不漏。
贾无欺刚一点头,整个人便朝于守西脚下那根“小拇指”攻了过去。于守西要控制着五根竹枝,中间三根应是最好控制,而“大拇指”和“小拇指”位于两侧,应是薄弱环节,也更易下手。
可就在他下落的刹那,变相陡生,五根竹枝“刷”地抬起,枝头弯出诡谲的角度,真如鬼爪一般。而于守西,气定神闲地站在竹枝上,内脚略一直走,外脚略略内拐,脚下画圆,带动着五根“手指”张牙舞爪起来。
贾无欺只好讪讪落回枝头,只听于守西笑嘻嘻道:“小朋友,锋棱碎骨爪可不见得一定有手才使得出。”
电光火石间,于守西脚下的鬼爪朝贾无欺落脚处一抓,韧性绝佳的青竹“啪”地一声,劈裂开来,贾无欺只好飞身而起,择他枝而栖。
“老前辈,说好比腿法,你却用上了‘爪’,这可不公平。”贾无欺皱皱鼻子,故作委屈道,双眼却不挺打量着于守西脚下的动作,丝毫没有颓丧的神色。
“小朋友若想如此用爪,但用无妨。”于守西笑眯眯地回道。说着,那俨然一体的五根竹枝又朝贾无欺落脚处扫来,这五根竹枝虽只靠于守西控制,却轻灵非常。在贾无欺脚腕附近一挑即撤,看似轻巧,可所击竹节俱都劈裂开来,其中力道可见一般。
贾无欺看得起劲,在枝头飞掠,颇有些引导“爪子”来攻击的意思。于守西也不着急,那竹爪忽而迅猛忽而凝滞,不像是意在比试,倒像是在颇为悠闲地玩着游戏。二人你来我往一阵,攻的毫无杀意,避的好不仓皇,倒是青竹遭了秧,一株株被拦腰折断。
“如何,看明白了吗?”于守西脚下一收,稳稳立在枝头,朝贾无欺问道。
贾无欺闻言一怔,随即咧嘴笑道:“还有些地方捉摸不透。”
于守西点点头道:“手法足法,本自相同,而足之为用,尤必知其如虎之宁无声,拢龙之行莫测也。”
贾无欺将这话牢牢记住,兀自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豁然开朗道:“似有所悟,老前辈,再来!”
方才他刻意观察于守西的爪法,想要从其套路中找到破绽,可观察了一阵,却觉得对方的爪法毫无章法可言,忽而张狂,忽而沉郁。五根竹指上钻下扫,时而平圆悠远,时而起如刚剉,落如钓竿,招招衔接之间,从未有过重复的套路,故而也无规律所言。
是于守西的话点醒了他,武功招式变幻万千,莫测难料,但万变不离其宗,就身法而言,无非八要而已。身法八要,是谓起落、进、退、反侧、收纵,化为五形,不论是拳法还是爪法,也不出飞、云、摇、晃、旋五字。
思及此,他不再执着于于守西那根竹爪使出的招式,而是从他脚下的动作开始做文章了。心念一动,他抬腿一劈,将临近的一株青竹压在了脚下,如此,于守西有五指竹爪,他却有两只竹“胳臂”。就在对方竹爪攻来之际,他脚下一撵动,一根“胳膊”“啪”地一声横压在了竹爪上,另一根“胳膊”如锥子一般沿着对方的一根竹指朝于守西脚下钻去,两根青竹一磨一碾,都发出了“劈剥”的裂纹声。
于守西见状,笑容愈发亲切,脚下一别,正欲躲开贾无欺钻来的“胳膊”,却听一声脆响,方才直取他脚下“小指”的“胳臂”不知何时突然碾上了“中指”,这“中指”踩在他脚心下,受力最多,此刻在另一端再受强力,两厢作用,只听“辟剌”一声,最不该脱离控制的“中指”竟然在于守西眼前生生断开,了无生气地耷拉了下去。
“惭愧惭愧。”贾无欺抱臂站在的竹梢,笑嘻嘻地看向于守西道。
于守西虽然输了,却也在笑:“好一个晃法,是老朽败了,愿赌服输。”
贾无欺方才一招形似钻拳的动作,其实并非要取于守西的“小指”,而是虚晃一枪,斜斜一劈,碾在了于守西的“中指”上。拳法上所谓的“晃”,不是摇晃,而是指移形换影,让人捉摸不透,贾无欺的这一钻一晃,正合了此中真意。
等二人重新回到地面,别守北还在摇头晃脑地背着《南华经》,于守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看,若非你背得太慢,我此刻定然是赢了。”
别守北缓缓闭上嘴,又复张开,慢条斯理道:“技不如人,没有借口。”
于守西笑眯眯地捋了捋长须,并没有反驳。贾无欺却知于守西非但不是技不如人,其身法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境界。若不是于守西率先定出这样的规矩,他虽凭借虚晃能取下于守西“一指”,但对方有了经验后若想将那只“竹爪”彻底摧毁绝非易事。对方是有意留他一条生路,他看得分明。
正想着,就听归守东道:“老于比完了,这下总该轮到我了吧?”他笑容满面地看向岳沉檀,颇有种跃跃欲试的意味。
岳沉檀目若寒潭,不动如山。
贾无欺“咳”了一声,明知故问道:“老前辈是想与岳兄比试?”
归守东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贾无欺看了一眼岳沉檀,然后道:“若老前辈不嫌弃,我——”
话还没说完,就听归守东道:“怎么?小朋友你想代他比试?”
“岳兄身体抱恙,恐怕不能让老前辈尽兴,不如换我来?”贾无欺热情建议道。他可没瞎说,一来从垂云寺重逢时岳沉檀就表现得十分奇怪,二来此前在寒簪宫所中之毒才解去不久,不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岳沉檀确实是“抱恙”。
归守东闻言,长长的寿眉一挑:“哦?身体抱恙?”
贾无欺重重点了点头,颇为期待地看着他。
哪知归守东随即大手一挥道:“既然小朋友身体抱恙,那老朽就不与他比武功,打打嘴仗也就行了。”
贾无欺拍拍胸脯:“若要比嘴皮子,老前辈更该选我才是。”
归守东微微一笑:“可老朽这嘴仗要在佛理上打,你可有把握赢?”
听到“佛理”二字,贾无欺只能瘪瘪嘴,让到一边:“这个,我还真打不了。”
归守东哈哈一笑,朝岳沉檀看去,岳沉檀亦在看他。见对方眼如古井,眉如雪峰,归守东暗叹一声,面上却分毫不显道:“听闻小朋友是佛门子弟,老朽正好有几个关于佛理的问题想不明白。若小朋友能说服老朽,就算小朋友你赢,如何?”
这说服与否,该如何决断?贾无欺正想开口,就听岳沉檀冷冷吐出四字:“阁下请讲。”贾无欺只好又闭上了嘴巴。
“古人曾言‘佛常在世间,不染世间法’,故而若想成佛,须得破除万物束缚,是也不是?”归守东看向岳沉檀道。
“是。”岳沉檀只扔下一个字。
“既如此,清规戒律,父恩母情,人世间一切恩威干系,岂非都是束缚?”归守东道,“若欲成佛,须得杀父、害母、出佛身血、破和合僧、焚烧经像,造此五无间业才可。”
岳沉檀眉头一皱,没有立刻回答。
归守东看他一眼,继续不紧不慢道:“若真是如此,那些鸡鸣狗盗之辈,数典忘祖之徒,岂非比受礼法束缚的常人更易成佛?”
“不对。”岳沉檀突然开了口:“此父母非彼父母。无明是父,贪爱为母。向清净法界中去,处处黑暗,万法平沉,是为出佛身血。心念纯正,化解烦恼,令烦恼空无所依,是破和合僧。了悟因缘万法无不为空,没有追求,没有执着,是为焚烧经像。”说到这里,他顿了下道,“若脱离佛法真谛,只在文字上做功夫,与邪魔外道,又有何区别?”
说到这里,他突然发觉自己长久以来滞涩不前的修行境界似乎找到了突破的出口。
“是极,果然不识本心,学法无益。”归守东的话,如洪钟大吕,直直在他脑海深回响,震得他经脉杂行,气血翻涌,“古人云‘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老朽始终不能堪破此中真意。今日听小朋友一席话,倒有了些体会,所谓‘情与无情共一家’,也是这个意思罢。”
但以本来悲愿力,情与无情共一家。
岳沉檀豁然开朗,脑海中归守东的声音渐渐远去,他阖上双眼,只觉百会穴、太阳穴、虎口、丹田四处皆开始突突跳动,一下比一下强劲,余音在耳畔久久不散。倏地,一股暖意从丹田钻出,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冲击着他凝滞许久的关节。
贾无欺见归守东与岳沉檀相对沉默了一阵,岳沉檀的头顶便散出真气,以为岳沉檀让归守东逼得走火入魔了。正想冲上前去,归守东却转过头来,十分和蔼地朝他摇了摇头。
于守西见状,呵呵一笑道:“别着急,那位小朋友是要突破了。”
“突破?”贾无欺不解道,“老前辈的意思是他的功力要涨了?怎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
“顿悟不过就在刹那?9 洹!庇谑匚鞯溃翱峙率抢瞎楹退亩曰埃盟宰约旱奈溲в辛诵碌募獍伞!?br /> “那这比试——”
于守西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是你的那位小朋友赢了,否则老归也不会助他突破。”
只见归守东已将岳沉檀调整至三花聚顶的打坐姿态,自己亦盘起双腿,在岳沉檀对面结跏趺坐。不过一会儿,归守东的头顶亦冒出腾腾真气,二人双目紧闭,汗如雨下,却岿然不动。突然,竹林中响起一阵阵低沉的“翁”声,仿佛是从竹腔中发出的共鸣。
第109回
“这是老归发功了。”于守西摸摸下巴道。
在众人听来,只有一片低沉的轰鸣,但岳沉檀的脑海中,却清清楚楚回荡着归守东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如同拍岸浪花,不断涌现——
“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
岳沉檀虽紧闭着双眼,精神却随着经脉的一阵阵震颤和归守东抑扬顿挫的念白,脱离了躯体。在遍历遍历十八界的色、受、想、行、识之后,他来到了一片幽冥之中。此处空洞无相,却又可变换出世间百相。地狱之苦,天人之乐,世间的贪嗔痴之火,皆蕴于此处。
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
十八泥犁的桎梏终于被打破,他证得本心,破境而出,开辟出另一个新的境界——常乐我净,十八涅槃掌。
等岳沉檀再次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便是贾无欺焦急的面容。他朝贾无欺微微一笑道:“无碍。”
他笑得轻巧,却把贾无欺震了一下——
所谓任是无情也动人,这不无情了,更是动人的要命。
“你这是……突破了?”贾无欺看向岳沉檀,期期艾艾道。
岳沉檀神色柔和道:“谈不上突破,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说罢,他朝归守东拱手道,“多谢前辈指点。”
归守东笑着摆摆手道:“不必言谢,老朽只是守规矩久了,偏想与人对着干罢了。”
“归老前辈这话——”贾无欺若有所悟。
归守东冲他神秘一笑,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于守西随即朝剩下三位老人道:“我和老归都比了,下面你们谁上?”
“老归说了,守规矩久了。”沐守中冷冷扔下一句话。
“是极,守了太久的规矩。”佘守南叹了口气补充道。
“没,意,思。”别守北慢吞吞道。
“那就不比了。”归守东替三人做了决定,三人皆点点头,没有异议。
于守西看向贾无欺,笑呵呵道:“小朋友,希望下次见面时,你还活着。”他捋了捋长须,又不紧不慢补充道,“老朽也活着。”说罢,天残五酉皆一振长袖,凌空而起,如灰鹤远飞,在一片迷蒙的雨色中没了踪迹。
“这就……走了。”贾无欺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五位老人感到惊叹。
“恩。”岳沉檀应了一声,随即道,“既然天残五酉已走,这阵法是否已破?”
贾无欺点点头:“于老前辈方才似乎给我指了一个方向,乃是伤门所在。”他想了想道,“伤门虽是凶门之一,但此阵本就阴阳颠倒,伤门或许反倒成了吉门。”
二人沿着伤门的方向走了一阵,薄雾散开,视野渐渐开阔,一座古朴清幽的寺庙出现在了二人眼前。贾无欺突然“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伤门为何会是出口了。”
岳沉檀收住脚步,瞬也不瞬地看向他:“还请赐教。”
贾无欺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伤门虽对吉事皆不宜,但却很适合上门索债或者围捕恶贼。用在咱们此行上,岂非再合适不过了?”
岳沉檀淡淡一笑:“有理。”
“小师叔,若掌门见到你如此模样,可是要罚的。”凄迷雨幕中,一个赤足的年轻和尚骤然出现,他腕上挂着念珠,嘴中低呼着佛号,静静凝睇着贾无欺和岳沉檀,面容纯净。
“善哉小师傅,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片刻沉默后,贾无欺率先开了口。
善哉看向贾无欺,一双明亮的眼中还带着些天真:“若是贾施主愿意自行了断,贫僧倒是可以带小师叔进去坐坐。”
贾无欺暗暗叹了一口气,本想与他周旋一阵,没想到对方却这么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