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方才还肆意挑逗的人,转眼便睡得一点知觉也无。岳沉檀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摇了摇头,俯下身在他眉间轻轻一吻,一震衣袖,将屋中的烛火熄灭。
一室静谧。
翌日,熹微晨光中,贾无欺醒了过来。昨日中毒后的一切,都被模糊成零碎的片段漂浮在他的脑海中,唯一能清晰抓住的,只有火热的碰触,和身上残存的印记。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掀起被子,朝身下瞅去,哪知刚把脑袋探进去,就听“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岳沉檀站在门口,见到他这番模样,抱臂挑了挑眉。
贾无欺赶紧又把被子放下,结结实实地盖在了自己身上。
岳沉檀不慌不忙走到他面前,突地俯下身,盯着他半晌,道:“醒了。”
酒醒了,药也醒了。
贾无欺终于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他的视线,低头“恩”了一声。
“那就好。”岳沉檀站起身,走到桌边坐下,边斟茶边道,“若还像昨日那般荒唐,可就……”可就怎么样,他也没有明言,和着茶水,一同咽进腹中。
贾无欺不知他口中的“荒唐”具体指什么,想要探查下自己的身体,又碍于岳沉檀在场。他视线飘忽不定,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岳沉檀,一会儿又试探地往身下觑去。
“什么也没发生。”
岳沉檀平静的声音让他动作一顿,贾无欺愣了一下,不确定地小声道:“可我记得——”
“你觉得,你我的记忆,谁更可靠?”岳沉檀抬眼看向他。
第116回
岳沉檀的表情看不出喜怒,贾无欺有些?4 恢氲刈プネ贩ⅲ溃骸拔也皇桥露阅恪辛四乔菔拗旅础!?br /> “哦?”岳沉檀似乎颇为意外地勾了勾嘴角,“你原来有这样的想法?”
“原是没有的,但,这个酒壮……人胆,我,万一……”贾无欺被岳沉檀的轻笑勾得心砰砰跳,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这为难扭捏的模样倒是让岳沉檀的心情变得十分愉悦,愈发想要逗他一逗。于是岳沉檀收起笑容,面色冷肃道,“你的确想要做些什么,但没有成功。”
“那就好。”贾无欺看着岳沉檀冰冷的神情,心“咯噔”一下,一边庆幸自己没酿成大错,一边又有些不知为何的失落感。
眼见他脑袋越垂越低,岳沉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轻咳一声道:“你可知为何没有成功?”
“是我唐突了。”贾无欺声音也随着脑袋越来越低沉,“这种事,本该你情我愿才好。”
“不对。”岳沉檀打断他,一根修长的手指将他的下颌支起,迫使他不得不直面岳沉檀幽深的目光。岳沉檀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昨日,你因药物的影响,才有那样的打算。这种事,除了你情我愿,更应在之前想得清楚明白。覆水难收,我不愿让你后悔。”
贾无欺被他郑重的神情震住,愣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道:“……我不会后悔的。”
岳沉檀闻言轻笑一声,收起方才的冷峻神情,摸了摸他乱蓬蓬的头顶道:“别着急,来日方长。”
贾无欺脸上一臊,可却不愿离开对方手掌的碰触,又纠结,又心动。
在客栈用完早饭,一个钱庄掌柜打扮的人喜气洋洋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整个人长得十分富态,一说话,双颊的肉随之颤动:“恭喜诸位在酒色两赌场中获胜,若诸位对这两场中的彩头不满意,请随我来,好东西,都在这后面两个赌场中。”
酒色已过,下一个想必是“财”了。
难不成,真要赌钱不成?
随着两边的路越走越窄,周围的树木越来越茂密,贾无欺已经可以笃定,这财赌场肯定并不只是赌钱这么简单。穿过几片树林,领路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众人向前一看,只见前方赫然是一片深渊,两侧山地,被这深渊从中撕裂,相距数十丈有余。晨雾飘渺,深渊的对面虚虚实实,看不真切,深渊向两边延伸而去,至何处中断,也看不分明。
看到此番情景,不少前来挑战的江湖人士面色变得有些难看,语气不满道:“你们这赌法也太不公平了!这距离如此之远,又无处可落脚,如何过得去!”
酒赌场的庄家笑嘻嘻安慰道:“诸位别急,自然有地方让诸位落脚。”说罢,他向后一退,脚掌在一不甚起眼的山石上一踩,只听一阵轰鸣,深渊之中,赫然升起无数根木桩,每根木桩之间以红线相连,有的红线上依稀能看到,挂有一串铜钱。
“诸位来赌坊图得是高兴乐呵,咱们自然也不想难为大家。财赌场的赌法最简单不过了,这红线上有的挂有一串铜钱,只要诸位能拿到七十二串铜钱,到达对面,就算赢了。”
听庄家这么一说,本来面色不好的一些人,随即转怒为喜。这赌法,听上去的确不难,这两崖之间的深渊虽难以跨越,但有这木桩相助,纵使轻功平平,要到达对岸也非难事,况且铜钱就挂在红线上,也无人看守,比色赌场的取珠钗,要简单上许多。于是不等庄家说完,许多人就纷纷跳上了木桩,从距离最近的铜钱开始搜集了。
随着深渊中木桩的出现,这谷中的雾,变得更浓了。放眼望去,只见人影渺渺,被大雾吞噬,入耳的,只有铜钱碰撞的叮当声。
“啊——”
数声惨叫,让崖边还未动身的人,面色大变。庄家倒是面色如初,淡定道:“赌法虽然简单,但深渊之中,若轻功不佳,从木桩上掉落,也未可知。赌场之中,技不如人,如此下场,也是自然。”
“下场?”贾无欺闻言咧了咧嘴角,“敢问庄家,从这木桩上掉下,会有何种下场?”
庄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旋即笑道:“依少侠之见呢?”
贾无欺没有回答,只转过头,自言自语道:“我可只有一条命可赌啊……”
那庄家但笑不语,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
迟迟未动身的数人,经过几番心里挣扎,终于还是咬咬牙,钻入了浓雾之中。庄家随之朝贾无欺和岳沉檀二人拱拱手,身影也消失在雾气里。一时间,山崖上,只余下他们二人。
“动身?”岳沉檀道。
“我总觉得,这木桩有些眼熟。”贾无欺摸摸下巴,“待我想想——”
话音未落,只见岳沉檀朝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收声。他立刻闭上嘴,屏息凝声,聚精会神地听着这深渊重雾中的动静。
“扑——”
这是利器插入肉体中的声音。然而铜线随之相撞,发出的脆响将这暗藏的杀机很快掩盖了起来。
贾无欺朝岳沉檀递了个眼神:“有埋伏?”
岳沉檀微微颔首,面沉如水。
片刻之后,贾无欺只听耳畔响起岳沉檀的声音,他有些惊讶地转身,岳沉檀并没有张嘴,只是朝他轻轻摇了摇头,让他勿要轻举妄动——
原来是传音入密。
“这木桩乃是少林地煞桩。”岳沉檀道。
贾无欺立刻明白了过来,重重点了点头。少林武僧,必习桩功,从简单的五子梅花桩到困难的转轮桩、猿猴桩,走桩内修软功外练身法,是少林七十二艺中极为重要的一门。有传言道,从梅花桩到转轮桩,没有二十年的功夫,是不可能习成。而除了基本的桩阵之外,还有一类,引入了阴阳五行等道门阵法,难度更加一等,地煞桩便属于其中之一。
地煞桩,排列时共六行,每行十二根,共七十二根,按七十二地煞星辰而得名。地煞,主凶杀之星,桩阵之险恶,可见一般。阵中每一根地煞桩,都和地煞七十二术相对应。有的为“假形”,顾名思义,看似是实,其实为虚,一脚踩去,便会从桩上坠落,粉身碎骨。有的为“吐焰”,此桩之中暗藏机关,若落入此桩之上,稍不留神,便会烈火焚身,化为灰烬。
这一根根毫无生气的木桩,实则是吞噬生命的夺命桩。再者,七十二根地煞桩已极难应付,这深渊之中的木桩,远超七十二这个数字,可见乃是多个地煞桩相互联结,共同组阵,要想破阵,更是难上加难。加之大雾弥漫,视野所及不过咫尺,若有人暗下杀手,简直防不胜防。
这财赌场的设置,真真是“人为财死”的典范。
贾无欺朝两个方向指了指,示意自己与岳沉檀二人分行两侧,这地煞桩吉凶相倚,相邻两桩多是一吉一凶,二人并行还不如分头行事。岳沉檀明白了他的意思,朝他递了个“小心”的眼神,飞身纵入茫茫雾气中。贾无欺默默推算一阵,也跃上了第一根木桩。
脚尖踩实的那一刻,贾无欺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初步推演应是正确的。这七十二煞中,有数根主吉,譬如主祈晴、祷雨之桩,他依照此阵的阵型和方位,先将这主吉之桩挑了出来,将桩边红线上的铜线收入囊中。
这靠前的桩,他走得容易,别人却走得凶险的万分。就在主禳灾的木桩旁,一根手臂鲜血淋漓地被穿在旁边木桩探出的刀刺上,而手臂的主人已不知所踪。
“扑——”
又是数声肉体被刺穿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贾无欺立在不足半掌宽的桩头,脊梁一挺,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就在此时,只听“铛”地一声脆响,利刃带风之声戛然而止,随即只听一冷硬男声道:“暗中偷袭,算何本事!”
这是索卢峥的声音。
贾无欺听到声音,立刻朝源头纵去,索卢峥前番身受重伤,明明已嘱托过他一定要好事休息,这不过数日,他怎地又赶回了京城中!
当贾无欺悄无声息地落在不远处的桩头上时,索卢峥正和数名青衣人战在一处。那数名青衣人皆身量相仿,带着面具,手持长刀,行刀利落狠绝,杀意十足。几人的刀法也浑然相同,俱是向下斜切,再突然变向,朝上挑去,若是寻常人等,定被攻得措手不及——
的确,又有几人能在荡魔刀法的围攻下逃出生天?
距六凡山中领教到少林荡魔刀法的威力,已过去无数时光,可有的人,却仿佛固守在过去的岁月中,不肯前行。贾无欺看着那几名青衣人,不仅身形轮廓如出一辙,连腰间所挂的阴阳双鱼纹玉佩也无二分别,晃眼看去,仿佛曾经的太冲剑派气宗掌门,幻化出无数分身,重临世间。
然而柴负青已然久别人世。
能将对方的一举一动分毫不差地复制,将荡魔刀法一招不落地传授于人的,除了少林门人,也就只余下一人——现在的林乱魄,过去的叶藏花。
说来讽刺,不论是少林桩法,或是少林刀法,因浸染“少林”二字,总是带着凛然正气。如今却被用在赌场之中筛选赌客,不知少林先祖们该做如何想。贾无欺已经能想象到,岳沉檀若在地煞桩后再见荡魔刀法,会是怎样的表情。
叶藏花不愧是被太和真人挑中的人,不仅能将二流打手调教成擅使荡魔刀法的高手,将对手可能有的应对也预料到了七八分。若没有事先精密的分析,这些打手即便使得荡魔刀法,又如何能将索卢峥的霹雳一枪逼得如龙游浅滩,只能被动拦挡,根本施展不开。
索卢峥显然也没预料到竟会被围困到如此地步,浓眉紧锁,握紧火龙枪的手显出根根青筋。“铛”“铛”又是数十回合,索卢峥在那方寸之地动弹不得,青衣人倒是围着他不时变换着攻势,游刃有余。终于,他抓住一点缝隙,身形一矮,猛地侧身,同手中的长枪,如两条蛟龙,从中穿出,狠狠斩下的刀锋,在火龙枪身上溅出火星数点,却未能阻挡住他的身形。好不容易从包围中脱身,索卢峥轻轻呼出一口气,正要落在下一个木桩上,只听一名少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此根不妥,换横五纵四!”
索卢峥此时脚尖已触到那根木桩,听到这话,他本能地在空中陡然一拧,仅凭借着方寸间的借力,闪电般地变幻身形,眨眼之间,便移到了横五纵四那根木桩之上。与此同时,方才他轻轻触到的那一根木桩已“哗”地裂开,七零八落的坠入深渊。索卢峥在少年指定的木桩上站定,回望过去,稍稍一愣,而贾无欺亦看向他,片刻怔忡。
索卢峥刚刚施展的身法,并不像是注重硬派武学的皇家武术,反倒是像极了以轻盈诡测为重的摘星谷轻功——迷踪步。然而现下并不是说话的时候,还有多名持刀青衣人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好在贾无欺方才观察了一阵,这几人刀法纵然不错,身法却十分一般,只要能断了他们的来路,就不会对自己造成太大威胁。思及此,贾无欺身形一拔,便朝那几人纵去。
跑了一个,又来了一个,青衣人亮了亮刀锋,贾无欺却不紧不慢地朝他们身侧的木桩落去。青衣人的面上露出一丝冷笑,这阵中吉凶之桩的方位他们来之前都背得滚瓜烂熟,因此才选中了此处暗袭,皆因除了他们落脚之处外,前后左右皆是凶桩。原本以为这小子有点本事,看来也不过如此,恐怕不用他们动手,这小子就已自寻死路。思及此,青衣人面上的冷笑又更重了几分。
贾无欺也在笑,不过他笑得十分调皮,像是一个正在做恶作剧的小孩。
看你能笑多久——
青衣人们恶狠狠地想。
可没过多久,青衣人们面上的笑容不复存在,瞳孔猛地放大,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怎么可能!这臭小子落在凶桩之上,怎么毫无动静!
履虚乘风,岂可几乎。
风尚且可乘,又何况这有形有实的木桩?
贾无欺从扫帚老人那里习得的履虚乘风步,讲究精神离形,各归其真,形动不生形,声动不生声,轻于木叶,又重比泰岳。尘埃落在木桩之上会触动机关吗?自然不会。贾无欺翩然落下,亦如野马尘埃。
难不成是机关出了问题?青衣人百思不得其解,可他们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触动了身旁要命的木桩。
就在他们万分狐疑之时,贾无欺动了!
他足尖轻轻用力,接着往下一处木桩掠去,就在他离开木桩的那一霎,火焰冲天而起,火舌差一点,便要舔上他的衣角。但就是这电光火石之间,他已落在青衣人的另一侧木桩上——同样是大凶之桩。炙热的火焰冒出滚滚浓烟,青衣人们想要避开,却又不甘将眼前二人放走,只想暂且忍耐片刻,伺机而动,他们不相信,这黄毛小子真能让所有的凶桩都失灵。
可惜天不遂愿,当贾无欺再次安然无恙地伫立在桩头时,青衣人们不禁咬了咬牙。
“诸位大哥,”贾无欺十分友好地笑了笑,“冤有头债有主,我与诸位无冤无仇,也不想害诸位丢了性命。还请诸位在尚有退路时,赶紧离开此地。”
他气定神闲地笑容,落入青衣人眼中,怎么看怎么刺眼,有人不服气道:“小子好大的口气!我倒不知,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如何能害我等性命?”
贾无欺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难不成,杀人非要有武器才行吗?”他声音说得很轻,却莫名地充满震慑力。
青衣人显然也被这句话堵住,顿了一顿,才道:“死要死个明白,退也要退个明白,若稀里糊涂地逃跑,咱们也没法复命。”
“复命?”贾无欺好笑道,“你们以为,你们能活着回去?”不等青衣人反应,他便连珠炮似地道,“想必诸位来前,已知道这木桩有吉凶之分,你们自是记住了凶桩,以为避开便能无事。然则凶桩未必凶,吉桩未必就吉祥。”他朝那燃气熊熊大火的木桩扬了扬下巴,“譬如那根,乃主地煞七十二术中的坐火,若踩中,会有烈火焚身之险。而它旁边那根,则是主入水,倘若触发,会有大水灭顶之灾,但若同时触发这两根,水火相抵,反倒平安无事,成了吉桩。观你们来处,必然有主搬运之桩,搬运,搬实弄虚,你们来时平安无虞,回去可就未可知了。”
“咱们凭什么信你!”话虽是这么说,但青衣人显然已将贾无欺的话听进了耳里。
贾无欺耸耸肩道:“谁叫我整日受佛法熏陶,生出了些不忍之心呢。罢了,送佛送到西,你们既然不信,我便权且代诸位一试。”说着,他问道:“来时可是走了横廿纵二?”
见青衣人点了点头,他身形一动,真如万里长空中一片飘飘落叶,轻飘飘地朝那根木桩落去。就在他脚尖触到木桩的时候,那根木桩突然向下一垮,直直坠入深渊,青衣人们见到此情此景,俱是身形一震,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