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我看着他们,还真有点羡慕。”王唯清塞了一把柴,戳了几下,就让灶洞的火势大了起来。
“羡慕什么,羡慕他们年轻?”徐青山问道。
“这可不是,我也是年轻过的。”王唯清笑了笑,又说道,“他们现在有的你我都有过,我羡慕的是他们现在还觉得前路不远,只要走出这里,就能去到任何地方。”
“……”徐青山倒完水,盖上锅盖,听完这句话,抬起头看向王唯清。
“可是等他们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把世道走了一遍,一切就不复当年喽。”王唯清像是感慨一样,说罢微微的摇了摇头,徐青山听完也笑了一笑。
“你比我还小几岁吧。”徐青山忽然这样问道。
王唯清点点头:“三岁,当时你在先生手底下最大的,其余的都小你。”
这一点,王唯清记得很清楚,当时徐青山进来后,还引起了一声骚动,大家私下底议论他年纪太大,品性调皮些的还会故意去闹徐青山,只不过没多久就因为徐青山的性子和行事而收敛了。
在书塾里,先生布置下的文章徐青山永远是最先学会的,大家私底下出了什么事,徐青山也总能找到解决办法。徐青山给他们的感觉不是只年长两三岁,而是十岁,过早的成熟让徐青山在他们中显得沉闷,但也给他自己划出了一道线,没人能接近。
王唯清对徐青山记忆原本只有这些,若不是他又回到了这里,恐怕他也很难想起这个同窗来。这个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不同,能让李往之为此驻足,就此安顿下来呢?
“你看着我做什么?”徐青山注意到对方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不由的问。
“我记起你在书塾里的模样,如今再看你,觉得你似乎都没怎么变。”
“这都多少年了,怎么会不变。”徐青山摇摇头,王家镇的那段少年记忆对来说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唯一印象深的就是每日早起的昏暗天色,和他考上秀才后,学堂里欢呼的情景。
“我那个时候拿着村里的钱读的书,姑妈一家也帮衬着我。我就总担忧自己做的不好,怕辜负他们。”徐青山叹了口气,“想一想,我最怕的,便是辜负旁人的好意了。”
“这我可就不信了,你以前相过那么多姑娘,那些姑娘的好意,你可都辜负尽了。”王唯清家中和徐青山的姑父家有些薄亲,所以对这些事还是有些了解的。
“这个嘛……”徐青山想了想了,随后道,“总不能将自己同她们都辜负了。”
“是个道理。”王唯清点点头,算是明白了。
“水开了,我先盛出去,你去洗洗手。”徐青山见锅中的水滚了起来,同王唯清说完就转身出门去拿屋中提水壶了,王唯清起身拍了拍衣上沾染的灰土,便也出门洗手去了。
等洗完手回到堂屋,王唯清站在门边看着被学生围着说话的徐青山,不自觉的就和以前他们围着徐青山的场景重合了起来。他想,象徐青山这样的人,的的确确是让人觉得安稳,也让人不自觉的愿意靠近吧。
“王先生,还站着做什么,快进来。”徐青山见人停在了门口,便喊了声他。
王唯清笑着道:“要拜茶了,徐青生你先请吧。”
之后,学生们一一的给两位先生拜了茶,徐青山都喝了尽,中途李往之背着药箱从外面回来,一看王唯清也在,家中都是他们的学生,也就明白了是学生来告别的。
最后离别时,王唯清带着学生们一块给他俩告别,徐青山站在门口看着学生们走出自己的门,又走上村里的小道,一个接一个的越走越远了。
李往之站在徐青山边上,也一样看着学生们离去的背景,他道:“这一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相见了。”话里多多少少有些伤感的味道。
徐青山瞧了李往之一眼,叹了口气。
自从他做了先生后,门下走过许多学生,可出了乡能再回来的没有几个。刚开始几年他还没什么感触,如今年纪大了,再送学生们走时,伤感就渐渐多了。可他作为先生,从学生入堂的那一刻便意味他将看着堂下的学生一日一日的长大,一日一日的渐远,每隔些日子就要看着这些孩子们离堂拜别,远离家乡。
“总要走的,留不住啊。”徐青山的视线从远处收回,同李往之一起退回了门内。
关上了门,原先热闹的家中就只剩下他们俩。
徐青山这时才想起来李往之今个回来的格外早,于是问道:“今日怎么早回来了。”
李往之眉头微微提了起来,神色才出现了疲惫。
他道:“于村那个中头风的病人去了……我在不在也没什么用处。”
徐青山听罢,只是说:“买了酒没?”
“卖了,在药箱里。”李往之答道。
“那就喝一点吧。”说罢,徐青山揽过李往之的肩,带着人走回屋中。
“你也不能喝太多。”被揽着的李往之还不忘嘱咐徐青山,徐青山以往有头疼的毛病,喝酒容易引起来。
徐青山问他:“那你买了多少?”
李往之答道:“五盅。”
徐青山揉了揉太阳穴,无言以对,他倒是想喝多,可这点酒他和李往之分一分,三两口就没了。
“怎么不多买些,五盅也太少了。”
“口袋里没钱了。
“……钱呢。”徐青山脚步顿了顿,扭头看着李往之。虽然李往之赚来的钱一向都会上交给他,可徐青山不曾在这个方面克扣过他,怎么会连买酒的钱都没有。
李往之朝他眨了眨眼,手伸到怀里,边掏边道:“我回来的时候在首饰铺里瞧见个玉佩很衬你,就想着你带着一定好看。”说罢,就将东西掏出来,放在手心里给徐青山看。
徐青山看着李往之手心里的玉,也没说话。他先是撇了李往之一眼,随后慢悠悠的伸手从李往之手心里将玉拿了过来。
李往之就看着徐青山的脸上慢慢的慢慢的,展露出一种带着一丝丝得意和愉悦的,就算将嘴角捋直了都压不住的笑意。可徐青山还觉得自己表现的十分淡然,他靠近李往之,在李往之的耳边轻声道:“那李大夫的美意,我就不辜负了。”
李往之听罢,也学着对方一样,撇着眼去看这个道谢道的毫无诚意的人,伸出手笑着道:“五两银子,多谢徐先生了。”
☆、二十四
李往之有个幼称,唤作亦清,只是父母过世许久,多年没有人叫了。徐青山原本也是不知道的,还是有一次冬天李往之发了热,睡梦中喊了胡话,徐青山听了好多遍才注意到这个名字。
等李往之病好了后,徐青山就问了他:“亦清是谁?”
李往之“啊”了一声,有些奇怪。
“这是我的小名……你怎么知道的。”
徐青山到不意外,十分坦然道:“你自个喊梦话说的。”
李往之听完一愣,有点迟疑地道:“我……夜里老是说梦话吗?”
徐青山想了一想,还真的回想起好些李往之说过的梦话来,而且有些梦话,怎么听怎么都不对劲,很是奇怪,于是脸上的神色复杂起来,他回李往之道:“说的也不多,不过都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怎么有意思……”李往之注意到了徐青山微妙的神色,神经微微崩紧了。徐青山的神色明确的告诉了他,他肯定是说过些奇怪的话……
徐青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李往之见状还追问了起来。
“我说了些什么?”
“你真要我说?”
“你说就是了……”李往之是觉得自己没做过多少不该做的事,哪怕梦里说了几句,徐青山听了也没有什么才是。
“好吧,那我说了啊。”徐青山见李往之十分坚持,也没什么好顾虑的。
“恩,你说吧。”
徐青山挑了几句比较有意思的话来说。
“你说,让人赶紧把衣服脱了……口气还挺着急的。”
李往之一懵:“……那……还有呢?”
“还有啊……你还说过,赶紧把嘴张开,咬紧了什么的……”徐青山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忍不住笑。
李往之听完后,想着他是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怎么都没有头绪,一旁的徐青山见状笑的更甚了。这让李大夫觉得自己在徐先生心中的形象有了动摇。
是件不大好的事。
可他为什么夜里做梦会说出这样的话……李往之也想不通,于是在得知自己这些奇怪的梦话后,李大夫深沉了不少天,只要有空就会想着,每每都徘徊在快要想起来的边缘。相较之下,徐青山却是笑过就忘了,只是后来几天见李往之神神叨叨自言自语的样子才不得不再次在意起来。
吃饭的时候,徐青山见李往之还是那样,终于忍不住拿起筷子朝李往之的头敲了几下。
敲得自然不疼,李往之不明白的看向他,而徐青山只是收回筷子,拿起桌上的布擦了擦筷子。
李往之道:“敲我做什么?”
徐青山看了他一眼,擦好筷子,夹了一筷子茶到李往之的碗里。
他道:“你尝一尝菜。”
李往之照做,将徐青山夹给他的菜都吃了下去。
徐青山问他:“吃出什么来了没?”
李往之嚼了几口,将菜吞了下去,然后抿了抿嘴,脸上浮出一丝细微的笑,有些心虚。
“我……忘放盐了。”
徐青山“恩”了一声,也给自己夹了一筷子,随后如常的吃了下来。
“我去加点盐。”李往之见状,端起菜盘,想回灶房再添些味,被徐青山给拦下了。
“好了好了,火都熄了,又不是不能吃,你好好坐着。”
“好……”李往之乖乖坐下了。
徐青山觉的得好好的和李往之说一说这事了,于是问道:“不过是几句梦里的胡话罢了,这都过去几天了,怎么还魂不守舍的?”
李往之一听徐青山又提起这事,才觉惊自己的确是受了影响。
“我就是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梦话就是梦话,我做梦也说。”
“可这话我记得我……不是做梦的时候也说过……”李往之经过多次的回想,觉得自己似乎是说过,可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所以与其说是被梦话给扰了,倒不如说是这种将明未明的感觉。一种就要想起来了,却隔着雾裹着云的状态。
“不是做梦的时候也说过……”徐青山从这话里嗅到一点味道,脸上的神色一变,一改方才温和想要劝人的味道,连眼也眯了起来,拉长了语气道,“那你就是真的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
“绝对没有!”李往之是笃定自己以前没做过什么奇怪的事情,那怕年少风流过,那也是人之常情,并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在里头。
“那……”徐青山正要说些什么,外头传来急促的喊门声。
“徐叔!李叔!你们在家吗?徐叔!”
“来了来了!”李往之连忙起了身去给外面的人看门,徐青山听着喊人的声音熟悉,也起身跟着去了门口。
门一打开就是一张涨红了的脸,合着本来黝黑的肤色,直直的从脸颊上落汗,看样子跑的很急。
“徐升。”徐青山在李往之身后叫了来人的名字,他认识,是村里的小辈,住在村头的。
“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李往之赶紧问徐生。
“是我爹!我爹在田里给蛇咬了!让我赶紧来找你!”徐升是一口气跑来的,就这样说话也没受影响,一口气说完都不带喘气的。
“在哪儿呢?”
李往之一听,赶紧问徐升,身后徐青山则立刻转头回屋,大声喊着,“我给你拿药箱!”
“还在田里头呢,没敢动!”徐升指了指庄稼地的方向。
“看清楚是什么蛇了没?”李往之又问。
“咬完就跑走了,没看清,不过颜色挺深的!”
“给你,药箱,快点去!”徐青山很快将李往之的药箱拿了过来。
“好好好,那我先去了!”李往之朝徐青山摆了摆手手,赶紧同徐升朝田地跑去。
☆、二十五
徐青山在家并没有等多久,李往之就带着徐升又回来了,门打开后,徐青山听到动静赶紧从屋中出来,见李往之回来了,赶紧问了情况。
“人没事吧?”
“没事,蛇没毒,不过咬破了皮,人也受了点惊吓,我带着人回来拿点外伤的药。”
“那就好。”徐青山松了口气。
李往之进了平日放闲物的屋子,翻了一会,寻到了他要的东西,出来将徐升喊道眼前嘱咐。
“这药粉是涂在伤口的,覆在伤上,早晚一次,伤口不能沾水,吃食上鱼腥不能入口。我待会写个方子,里头几味药我这里缺了,所以你得去镇子上抓,不过这药不急,明天抓回来就行,等你抓回来,我再和你说怎么熬。药粉你拿着,先回去给你爹涂上,涂完过来取方子,听明白了没”
“好好,听明白了!那我先回去了!等回再来!”徐升接过药,又朝李往之道了几声谢,拿着药就跑回去了。
李往之要写方子,拿了笔墨出来放在桌上。桌上还有徐青山给他留着饭菜,他只好从水壶里倒了些水进砚里,沾了沾墨色,将就写了。
徐青山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写。
李往之写到一半,忽然脑中一个激灵,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徐青山被他举动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站定后拍了拍胸脯,无奈的朝李往之翻了个白眼,问道:“你想起什么来了?”
“是蛇!我说的那个梦话我记起来了!”
“和蛇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我以前碰到个给毒蛇咬了的病人,伤口在屁股上,人来了让他脱衣服看伤口,他死活不脱,劝来劝去,差点拖过了时候!”
徐青山听罢道:“所以……”
“所以这梦话就是这样来的,我就说嘛,肯定是有原因的。”李往之之所以能想起来完全是因为今天这个意外。
“恩,这也好,至少下顿我就能吃上有滋味的菜了!”事情水落石出,李往之能恢复以往的状态,这一点徐青山还是很满意的,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是要提醒一下。
“对了,李大夫。”徐青山扫过桌面,看了看李往之的手上。
“怎么了?”李往之下意识的回话。
徐青山敲了敲桌子,笑道:“你这张方子,看来要重写了。”
李往之这才发觉自己手上的笔墨在纸上已经糊成了一片,手上也污染上了色,叹了口气,认命的拿着东西去门外清理去了。
徐青山在桌下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他看着李往之匆匆的身影,面上又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一个人到底有多少面?
稳重、轻率的、深沉内敛、放荡不羁?不得不说,两个人在一起越久,对放方的认识就同相遇时拉扯的越大。
刚认识的时候,李往之看起来似乎做什么都胸有成竹似得,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说话的语调,着看他的眼神,一举一动都让徐青山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不可捉摸,不但不可捉摸,还有种能将自己看穿的感觉在。
再后来他回到徐家村,他们表明了心意,也拜了堂,真真正正的相处在一起后。就觉得李往之和他之前认识的有些不一样了。对方的喜怒哀乐在自己的面前表现的是如此明显。吃干醋、生闷气,等着自己过去哄他,又或是嘻嘻笑脸来撩拨自己。欢快时候呢,徐青山看着李往之,总是会想到自己侄儿小的时候,觉得自己似乎多了个孩子。
这个人会让自己忍不住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只要他在自己的面前,时时刻刻都是如此。
刚开始徐青山并不喜欢这样,太过在意一样事物会让徐青山觉得患得患失,尤其对方还是个让他无法把控的人,于是他能做的,也是最擅长做的,就是让自己看起来,至少是在脸上看起来……很淡然。
仿佛任何事都和他没关系。
哪怕看起来淡然的徐青山其实一点儿都淡然,他在意的事情可多了,比如又有人来打听李往之的婚配情况,比如李往之朝来取药的人笑的太多,比如李往之总是要外诊,清早一睁眼人就不见了,夜里回来的又晚……件件都让徐青山闷气。
这种芝麻绿豆点大的事情,徐青山都会忍不住在心底在意着。若是还都表现出来,无论是谁都会觉得自己的气度未免太小了些,使人反感,所以刚开始相处,徐青山还是保持着原先的模样,只不过后来相处久了,就怎么都崩不住了,当然,李往之也没好到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