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十七八岁的男生,大家没什么顾忌,菜上来以后,没人客气。一边吃着饭,大家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自己最近发生的事情,老师,同学,父母,统统是是他们交谈的对象。
蒋龙提起期末考试的成绩,齐飞首先抱怨起来说自己已经不抱希望了,估计只能上个二本就不错了,秦宇说到自己考得还不错。吴谦笑着说,季野还是年级第一啊,到时候你和秦宇一起上清华,我们到北京就靠你们了。
季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也不一定考得上。”
秦宇听了这话,放下筷子看着季野的眼睛,“我们说好一起考清华的,别说这种丧气话。”
季野反射性地看了李林城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稍稍安心,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忽然提起这个事情,初中的时候老师就开始问大家以后想考什么大学,即使在这个信息封闭的小县城,也没有学生不知道清华北大是全国最好的大学,并且清华是理科的,北大是文科的,所以男生一般都会觉得清华是最好的那所。季野还记得那时候,老师明明说交上来的结果只会自己看,了解一下学生的情况,但却食言而肥,在班上当众夸奖了季野和秦宇有志向,想考清华,又以他们为例子来责备填了不算太好的学校的同学根本不准备好好学习。季野当时觉得这丝毫没有道理,并且对老师很生气,但是仍挡不住被同学用“以后要上清华啊”来调侃。因为这件事,他和秦宇之间出现了一种微弱的并不隐秘的联系,秦宇在这之前和他说话并不多,从此之后就和季野熟络起来,并且主动要求老师让他们坐前后位——齐飞的同桌位子是他爸早就安排好的,没法调换。
齐飞边吃边说,语气有些欣慰又有些伤感,“你们一起去北京也有个照应,我以后就没办法赖着季野啦。”
李林城挑着眉,看向齐飞,“北京又不是没有二本,想去肯定能去。”
季野几乎要笑出来,但是他只是接过话说,“是啊,只要你爸同意你跑这么远,北京学校很多的。”
齐飞没想到李林城和季野会这样说,他看了看秦宇,没再答话。
桌上的其他人想到一件最近好玩的事情,开始手舞足蹈地讲起来,刚刚的话题就这样过去了。
第64章
快过年的时候,季文从深圳回家,虽然季爸爸对他执意出去打工的事情很生气,但是听二叔说季文在那边工作的还不错,说不定以后还能当老板,也就慢慢平心静气了,反正早晚都是出去打工,早一年也没什么区别。
季妈妈心疼大儿子在外打工辛苦,在季文回来的那天做了一大桌好吃的,把店都关了一天,在家里专心等季文回来。季野前一天就和李林城说了季文要回来,这天也和爸妈妹妹一起在家里等着。
季文是中午时分到的家,他看起来没发生多大变化,只是显得稍稍成熟了一点。季念念好几个月没见大哥,亲的不得了,只恨自己越长越高,没办法像小时候一样挂在大哥身上。季文给她带了南方漂亮又洋气的衣服和时髦的芭比娃娃,季念念嘴上说着太幼稚了,却抱着不撒手。
给季野带的礼物是一个MP4,大屏幕的,几乎算是一个奢侈品。季野知道季文虽然对学习不上心,但是对家里的每个人都很关心。
季家父母拿着季文买的香港烟和首饰,一边说他乱花钱一边又感叹道季文真的已经是大人了。
季妈妈张罗着大家上桌吃饭,季野觉得母亲的声音有点哽咽。
吃饭的时候,季爸爸还是以季文不好好学习去打工为开端,先抑后扬嘛,季野知道他爸最擅长这个。季文笑着说反正也学不下去,打工挣钱多好。这种互相配合的话语在家里很常见,以前季野并不觉得有什么。
但是这次,他知道季文在说谎。
明明是因为萧何樗回来了,季野想,但是他不能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知道那是谎言,但是出于一种潜在的社会意识,你知道自己不能说出来。没人知道这种意识从何时开始在一个人的脑子里出现,但是它一旦出现,就无法克服。
当一个人还是孩子时,这种意识并未存在,所以 “童言无忌”。但是当他逐渐长大,就失去了这种特权,说话时必须时时“忌”,否则就会被认为不知眼色,不识时务。
季野无端地有些忧伤,他不知道是因为季文真的长大了,还是自己真的长大了。这种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收紧的束缚,让人不能挣脱。
第二天,季野照常去李林城家学习。睡午觉的时候,他把昨天的想法告诉了李林城,李林城笑着说,“你说的这个东西就像衣服,我们小时候可以不穿衣服,但是长大了就不行,即使是在家里。”
“一点都不像,不穿衣服会羞耻,但是实话实说不应该感到羞耻。”
“羞不羞耻不是你能决定的,而是所有人一起决定的,有些事情你觉得不该说,是因为你觉得别人觉得你不该说。” 李林城故作深沉,想出了一句自我感觉很良好的话,“每个人都会给自己的精神穿上衣服,如果硬要脱下来,别人就会觉得你精神有问题。”
季野疑惑地看向李林城,这是哪里学来的心灵鸡汤?
“你干嘛这样看我,不就是你说我作文必须补,害的我看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素材,现在脑子里全是名言警句。”
“那都是用到作文里的,谁让你平时这样说话。”季野失笑,李林城看来被那些作文素材书折磨得不轻,但那也没办法,背素材是提高作文成绩最有效的方式。
“找一个能够光着身子的人很难。”李林城继续装深沉,“其实我的比喻有些问题,如果按我的比喻,恋人之间是可以互相光着身体的,但是有些恋人却总是穿着衣服。”
季野用胳膊撞了撞李林城,“差不多就行了啊。”
“来坦诚相见怎么样?”李林19 城向季野这边侧过身,冰冷的双手从季野的睡衣下摆伸进去,碰到他温暖而柔韧的腰身,嘴里还念念有词,“就当我是在摸你的精神、灵魂、人格,反正都是用这个肉`体承载着。”
“晤……你摸就摸,别说了……”季野被冰得差点弹起来,好在自己的身体很热,没几秒钟就把李林城的手捂热了,他满脸通红地感受着一双大手在自己的上身四处揉`捏,不知道是躯体本身就享受这感觉,还是刚刚李林城的话起了作用,让他觉得此时如果推开这双手的主人,就不是坦诚的恋人。发觉自己几乎要被李林城的瞎话带跑,季野决定等午睡完就把那些作文素材书好好审查一遍,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内容。
“为什么不说呢,要知道,把爱表达出来,你会被更多爱包围……嗯,什么来着?把幸福表达出来,你会感受更多幸福……” 李林城手上解着季野的睡衣扣子,嘴巴也没闲着,直把季野的胸膛亲得口水滴答,还能在间隙背诵脑海里的好词好句,“勇于表达,善于表达,成长更顺利,生活更美好!”
季野被他亲的情动,耳朵里听到的“好词好句”却让人哭笑不得,他不得不从被窝里抽出双手,抱着李林城的头就按了下来,用自己的嘴堵住了那张不停说话的嘴。
前一天的饭桌上,季野思前想后,最终并没有问季文关于萧何樗的事情。倒是吃完饭以后,季文主动问他在学校有没有被找什么麻烦。
季野说没有啊,每天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期末考的还不错。他甚至没有提起萧何樗,就好像自己还是那个初中时候的乖学生,对这个小县城少年们的另一面一无所知。
季文回深圳的时候,是正月初八,那天的雪不大不小。季野去送了他,其实季文的行李不多,搭个电三轮不用半个小时就能到火车站,但季野还是很想送一下他哥,他没有问季文什么时候再回家,因为他知道那应该是下一个过年——太久了,时间太长的分别让他觉得有种恐惧感。其实他平时也不觉得季文和自己有多亲,有多无法分开,但似乎这次在火车站里,他才觉得一个亲人要离开了,要在遥远的地方转变成另外一个人。季文以后就再也不是以前的季文了,季野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可笑,但是这种可笑的想法盘踞着他的大脑,久久不愿离去。
他还记得季文走的时候特地叮嘱自己要好好学习,不要惹是生非,即使有人找茬,忍忍也就过去了。
而自己拢了拢围巾,好像说出口的话都不用经过大脑:我整天就是学习,也没什么人喜欢找我这种书呆子的麻烦,别担心啦,别担心。
季文看起来仍然忧心忡忡。
“如果有事儿一定要告诉我,必须告诉。”季文最后这样说。
如果此时告诉季文,其实自己什么都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呢?
这个念头只在脑中存在了一秒钟,就如同春节的爆竹般炸掉了,没有绚丽的烟花。
“一定告诉,一定的,别担心啦,火车要来了。”
第65章
腊月二十九,屋外的鹅毛大雪被北风吹得到处都是。季野和李林城窝在温暖的房间里,奋力地写着寒假作业。
中午吃得太多,季野有点打嗝,李林城倒了一杯温水让他小口小口地咽下去。正在这时,李林城的手机响起来,季野感觉李林城看到来电显示后愣了一下,然后就出了房间。
“谁啊?”季野在李林城打完电话回来以后问他。打嗝真的好了,他继续把水喝完,一阵舒适感滚遍全身。
“一个哥们儿,说等会儿过来玩。”李林城接过季野手中的杯子,又给他倒了一杯,饮水机潺潺地出着水。“俞晋南,我好像提过,就因为萧何樗被退学的那个。”
季野回想了一下,是有这么个人。
“等他来了就休息一会儿,估计今天写不了多少作业了。”李林城看了看摊在桌上的作业,试图计算大概还能写多少。
“没关系,反正我们作业都写的差不多了。”季野没什么意见。
俞晋南在楼下喊李林城开门的时候,季野站在房间的窗边就看到了他:一个少年在北风裹挟的大雪中站在门口,头发略有些长,不知道是故意留起来还是懒得去剪,此时已经覆盖上了一层白色结晶;眉眼间带着温和的笑意,一看就是一个温暖的人。季野笑了笑,怪不得人缘好。
李林城带着俞晋南上来的时候,季野已经从窗边离开。
“季野,俞晋南。”李林城简单地互相说了一下名字,既然双方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也就没必要客套地自我介绍了。
“你们还开空调了,以后我可得经常来蹭。”俞晋南对季野点点头,然后第一句话是感叹房间里的暖和。
“不开白不开嘛,电费有人交。”李林城让俞晋南坐下,季野把书桌旁的椅子让给他们,自己坐在床上。
李林城给俞晋南倒了杯水,问他,“你在深圳怎么样?”即使已经问过无数次,但对外出打工的人而言,这是一个永恒的开头。
他们开始聊在深圳的生活,季野坐在床上撑着头听他们说。
俞晋南有一双豹眼,却从未发射出凌厉的光。可能和李林城一样吧,季野心想,不凶的时候就很和善,凶的时候吓死人。没过多久,季野就发现俞晋南真的很爱笑,不仅是眉眼间的笑意,是开怀大笑,就这短短的一会儿,就见了好几次。但提到工作时,他的脸上透出一种无奈的成熟,联想到李林城曾经多少提过的事情,有种微妙的反差感。
“打扰你们写作业了。”俞晋南讲了一些在深圳的事情,发现季野呆呆地坐在床上。他早就想见见季野真人,现在见到了,和照片上差不多——那是一张李林城偷拍的照片,估计季野现在都还不知道。但是俞晋南却觉得季野和李林城描述的有点细微差别,比如李林城一直说季野很随和,性格好到不能再好,但是俞晋南却从季野身上看到一种疏离感。
“我们作业都快写完了,放半天也没事儿。”李林城颇为自豪,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有能写完寒假作业的一天。
“厉害——”俞晋南朝季野竖了竖大拇指,机灵地眨了眨眼睛。
李林城见俞晋南开始作怪,赶紧开口道,“上次和你说的,回来上学,有没有再考虑一下?”
“我在那边挺好的,对了,别告诉别人我回来了啊。”俞晋南淡淡地回应了这个问题。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李林城就知道俞晋南不会同意,因此并未再多加劝说,甚至开了个玩笑,“对了,你是初一也躲不过。”
季野插了句话说,“你说萧何樗吗?”
俞晋南听到季野的话忽然笑了,看来李林城真的什么都告诉了季野,自己在躲萧何,是不是全县的同学都知道。
李林城对他和季野的心有灵犀非常满意,回答说,“是啊,萧何樗大年初一肯定得堵到俞晋南家里去拜年,到时候——”李林城揶揄地问俞晋南,“你有没有给他带个礼物什么的?”
“带啦,起码得把初一糊弄过去。”俞晋南强迫自己语气轻松,虽然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敢见萧何,“我都不知道怎么见他,那时候没告诉他就走了。”
“要有什么事儿就给我打电话。”李林城叹了口气,他当然一直在想这个事情究竟有没有彻底的解决办法,最终的答案是“没有”。
没有,没有任何办法,就像事情已经发生就无法挽回,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一件事情就是挽回它的过程,但是无法挽回。李林城想,无法挽回,已经泼出去的水。
“萧何在班上怎么样?”俞晋南转而问季野。他和以前不太信得过的朋友都没有联系,而且听说了季野和萧何还做过同桌,更是觉得得问一下具体情况。
“他是有点奇怪,不过,我觉得他可能……”季野斟酌着措辞,最后提出了一个问题:“他是不是因为什么事情导致他认为别人都不相信他?”这种事情在所谓“差生”身上比较容易发生,比如明明没做什么坏事儿却被诬陷,而老师和家长还偏偏相信那个诬陷者。这种事情如果时常发生,那么感到自己不被相信是很自然的事情。
俞晋南恍惚了一下,他的目光仿佛透过季野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李林城见俞晋南沉默,说了一句,“他从来不是受害者。”
听到这个,俞晋南笑了,他收回那种略显空洞的目光,回答季野说,“李林城说得对,他从来不是受害者,他的确觉得别人不相信他,但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明知的凶手。”俞晋南继续说,“他的要求太高了,他希望别人能在亲眼见到他害人的时候还相信他那不是他做的。”
说着说着,俞晋南似乎有点激动,他拿起李林城桌子上一个水杯,“看见了?这个杯子,上面有李林城无聊刻上去的形状,也就是说可以证明它就是李林城的,现在如果萧何把它偷偷拿走,没有告诉任何人,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他要求我相信他在他手里的杯子不是从李林城那里偷来的。”说着说着,俞晋南觉得自己有点失控,他整理了一下情绪,脸色带着灰败,“算了,不说他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季野说出了自己的推测,“但是他可能是在测试,说不定他其实得到了李林城的同意拿走杯子,只是让李林城不要告诉你。”从萧何樗与他的对话中,季野总有种在考试的感觉,后来他逐渐意识到,这可能真的是测试。
李林城对季野眨眨眼,示意他放过这个话题。
但是俞晋南却点点头,“我也知道,有时候他只是测试,但是我不想一辈子都陪他玩这种测试。他要求一种绝对的信任,绝对的。”
季野“嗯”了一声,但还是继续开口道,“可能是小说电视剧看多了,总觉得会出现误会,所以只有绝对信任才能解决一切问题。”
“我做不到。”俞晋南重复道,“我做不到。”
李林城拍拍他的背说,“正常人都做不到,他的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俞晋南没有回应,他不想让自己像一个精神病。
最后李林城开始和俞晋南在电脑上打双人游戏,季野在一边看书。要吃晚饭前,俞晋南说该走了,李林城和季野下楼送他,说了句“有时间再见”以后,这个传说中的少年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在路的尽头。
上楼之后,两人坐在床上发呆,似乎对刚刚俞晋南的拜访还未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