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与周宇分成两队,在距离阿史那燕罗扎营地较远的山内,绝不动手,但崔季明知道,之前连续的骚扰已经使得阿史那燕罗精神紧张,他猜测崔季明一行是为了康迦卫而来,必定会在这个时候夜袭,所以命令手下士兵夜间不可眠,小心备战。
本就被崔季明他们骚扰的烦不胜烦的突厥人,扎营了却还是不能睡,纵然没有垮了身子,怕也是早已烦躁不堪,怨言满天。
崔季明若是有足够兵马,也不会走这种苍蝇式扰人的猥琐路线。然而在这种以少敌多,双方实力差异不大、敌方将领也不可小觑的情况,崔季明别无他法。
而另一方,康迦卫也带兵出了这荒芜的马鬃山,无路可退,粮草断绝,他打算已死相拼。
如今的崔季明,正带着三百将士,伏在山上,无声的观望着这一场绝望的厮杀。阿史那燕罗与康迦卫的骑兵部队率先,在山谷口外的平原上,开始了第一波对冲。
明明前头是刀剑相向,无论是突厥人亦或是凉州兵,都伏在了马背上拼命抽打马鞭摆出将一切冲撞开的架势!骑兵相撞,响起的永远不是刀枪相交的金属声,而是马匹被骤然撞飞,落地摔断了脖子的嘶鸣。
一片满是怒吼与惨叫的混战开始,崔季明与阵后的阿史那燕罗都在默默观望。
而崔季明看着人影的动态,这才发现阿史那燕罗的骑兵并不是一鼓作气呈单角或双角形刺入,而是将骑兵分拨,呈单排,一排排陆续朝凉州兵冲刺过去。
凉州的大队骑兵,刚突破一排骑兵,便被新一排顶回去。突厥人好似一波波浪潮,将凉州的大队骑兵推阻在一个月牙形的圆弧内。然而突厥人与凉州兵的尸体却也堆积在这圆弧内,几乎形成了一座人马尸体形成的半圆山坡。
“三郎!我们不能这么看着!谁知道阿史那燕罗想做什么!下头的人……还有马尸已经几乎快垒成山了……”身边年轻的亲兵颤抖道。
崔季明摇了摇头:“阿史那燕罗手中是不是还有部分骑兵?他的步兵还未出动,他想利用尸体来做屏障,把康迦卫的兵包饺子了。阿史那燕罗很谨慎,他也不愧是这一代突厥年轻将领中最具盛名之人。我们不能冲动。”
那亲卫忍不住道:“三郎!我们是来救康将军的!若是这样袖手旁观,等人死完了,我们也不必救了!”
崔季明冷笑:“能救一半人马,或咱们与那三千兵尽数死在这里,给你这两个选项,你选哪个?!只因我年轻,便在阵前怀疑我的决策?你们临出征前许下效忠服从的诺,便都是胡扯了?阿史那燕罗也不过比你大几岁,却是他带兵攻下了整个陇右道,你瞧不起敌人,便是离丢命也不远了!”
那亲卫面色白了白,住了嘴。
崔季明冷静道:“阿史那燕罗这饺子包成了,我们才能戳烂他的皮,否则咱们也是被套进去的命!”
果不其然,当康迦卫带着剩余骑兵从谷中冲出时,阿史那燕罗陡然拈指在唇边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无数持盾的步兵冲上那尸体组成的山坡,将盾架作两排,□□朝下两排密密麻麻的横起。当康迦卫看到眼前那被无数堆叠的马尸而形成的“屏障”时,也是猛地一惊!
他当即决定骑兵分两侧绕开这座屏障,从两侧冲刺时,屏障两侧窜出骑兵,将康迦卫的骑兵团团围住。一座“屏障”,身后是山谷,两侧是骑兵。
康迦卫已然无路可退。
崔季明面色却愈发冰冷:“阿史那燕罗将汉人的阵法,配合上他们特有的残忍,改成了这副样子。他是将才,是贺逻鹘手中最后一张牌,若不除,他手下迟早会出一支铁骑。”
康迦卫的骑兵被围困的距离越来越窄,骑兵一旦没有空间驰骋冲撞,几乎也是废了,背后的屏障,人或许能攀爬上去,但马却不可能踏的上去。
崔季明猛然抬手,她身边亲兵掏出旗子在空中横着一挥,她身后当即响起了令人牙酸的弓弦声,她突然呼喝了一声,猛然起身,几百弓士兵陡然从山坡上起身,手中弓满弦响,无数箭矢从天而降,如雨打芭蕉,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直朝突厥兵而去!
阿史那燕罗在阵后陡然抬头,惊愕的望见了几百人出现在了山坡之上!
他一直知道骚扰他的亲兵,全部都是骑兵,对于那些马匹根本不可能上去的坡地便没有太过提防——
崔季明又一声呼喝,第二箭又已上满,几百发箭矢再度如雨般从天而降!一直习惯平地作战的突厥人竟一时被这为数不多的弓箭惊到,骑兵中箭者不再少数,甚至有围盾阵的步兵抬头将盾抬至头顶,来阻挡弓箭!
便是这一个动作,盾阵的形自发损了大半!
阿史那燕罗正要再度呼哨命令时,一队骑兵从侧面猛然冲出,踏起一阵砂石,目标精准毫不犹豫的向右翼刺去!
而所有的突厥人惊的是,一直以来骚扰他们的邺人,最多不过几十人的团伙出现,他们神经绷得太久,一时竟认定对方隐藏实力,刀剑还未迎上先退缩!
周宇甩骑兵几乎轻易的从背部冲散右侧突厥兵,心中却愈发沉静。
果然如崔季明所料。崔季明说此仗仅可能胜的两点,一是近一个月骚扰带给对方的恐慌感与压迫感,二则是阿史那燕罗与手下这些兵之间的关系。
阿史那燕罗将大部分跟随自己多年的精兵留在了自己的封土,只带了极少一部分。这次的行动,八千人马,唯有围在他身边的一千人马是他带出来的,其余皆是贺逻鹘从各部征收上来的兵,阿史那燕罗一面严苛到极点,一面又把这些兵不当人命看。
对他而言,其他各部的兵多死一点,对于他的地位反而更有益。
这些原不属于阿史那燕罗的兵,果然也充满了恐慌与对燕罗的不信任,周宇的队伍猛然冲出来,对方几乎已经呆若木鸡了。周宇冲入包围,他手中的长刀锋利异常,自下而上抬起,轻易斩开了突厥人皮甲,高声喊道:“咿——哟!”
他身后几乎所有的贺拔家兵跟着齐声喝到:“咿——哟!”
那正是三州一线练兵时,训练士兵发力的口号,这几乎是所有凉州兵刻入脑子里的声音,纵然没有康迦卫的喝令,几乎也是所有的士兵朝着周宇的方向看去,极快的意识到发生了何事!
康迦卫率领着剩余的骑兵,立刻转向与周宇汇合,一队人马如泉涌般从右侧的缺口冲出。阿史那燕罗的包围已经破了,两千余大邺将士正从缺口处奔驰而出!
他眯了眯眼睛,他正要命身边还未动的一千余骑兵去拦截周宇,却忽然心中一惊!
对方便是等他在这么做!左侧的骑兵撤回已来不及,那些步兵在如今奔走的状况下已经无用,他若是亲自带人去拦截,那些刚刚射箭的士兵必然会从身后突袭他,到时候康迦卫的骑兵再回头,他才是被围住绞杀的那个!
对方任凭康迦卫的兵马先拼杀一半,最终目的,还是冲他来的!
这些人想绞杀的是他阿史那燕罗本人!
阿史那燕罗竟然在这种情境下,逼出应变的狠毒来。
他有舍有得,心知康迦卫的余兵奔逃出来,已经不可能再拦截,而他却偏要知道设下此计、反复骚扰他们之人,究竟是谁!本就需要抓部分俘虏,他心绪一定,对西侧骑兵鸣金,朝刚刚那些弓箭手所在的山坡而去。
周宇回头,看到阿史那燕罗却是朝着反方向,往崔季明他们而去,心跳几乎骤停,他立刻回马就要朝崔季明方向而去,满面狼狈的康迦卫却策马靠来,嘶哑着声音吼道:“别傻!他们可以策马逃走,你不是说三百左右的人马么?那是最灵活的,只要反应及时,阿史那燕罗别想着能追上他们!你去又能做什么!还不如离开这里,绕开此地找他们汇合!”
周宇这才心头勉强定下,点了点头,带着余兵快速离开马鬃山。
而崔季明这边三百人才刚刚上马,马匹被他们藏在一处谷内,因此耽误了时间。正准备下一步行动时,忽然马蹄声阵阵逼近,崔季明头也未转,忽然心道不妙,高声道:“走!”
“什么?”
“撤——!听不懂我的意思么!撤!”崔季明焦急道。
她几乎话音刚落,遮挡他们的巨大山石侧边,便出现了阿史那燕罗的身影。
贺拔家的亲兵不愧是战争中最有效率的一支,一队人全力催动身下马匹,朝反向空旷的荒漠策马而去,然而阿史那燕罗冲在最前头的那千人队伍,也是突厥手中的精兵!
他陡然号令,无数箭矢从身后而来!
突厥兵马上拉弓的射程普遍要强过大邺兵,贺拔家亲兵还是策马晚了些,包括崔季明在内几位殿后的士兵,已经被笼罩在了流矢的范围内!
崔季明猛然手扣在马鞍上,半个身子朝下一侧,斜挂在马鞍上躲开几枚箭矢,然而仍然有不长眼的箭矢朝她身后而来,崔季明已然不能移动身体避开,她微微拧身,抬起左臂抵挡!
一支羽箭穿透她小臂上的护甲,刺入骨肉。崔季明却松了一口气,不论是突厥还是大邺,骑兵皆不用盾,手臂作为身体上移动最快的部分,骑兵在遭遇流矢时这是最有效的阻挡方法。伤着胳膊总比伤到躯干好,崔季明松了一口气,不敢回头疯狂的策马前行!
身边也有队伍后头的士兵中箭,他们不知还有没有意识,一两人摔下马来,剩余人强忍痛楚紧紧抓着缰绳。
身后的阿史那燕罗却早早注意到了崔季明。
这一队人马虽穿着如同杂牌军般的乱七八糟皮甲,然而行动一致、马匹也都是最强劲的战马,崔季明刚刚抬手呼喝命令,此刻又不断催促旁人,在后侧殿后,显然是号令者。
阿史那燕罗将手中的弓拉满,在马匹的颠簸中对准了崔季明的方向,他带着扳指的手指拉紧了弓弦,骤然松手!
崔季明猛然感觉到后颈一凉,她好似去年在播仙镇的城墙上般,条件反射的猛然俯下身去!她躲开了这一箭,一道劲风从她头皮擦过,却稳稳射中了她膝下黑马的头颅!
崔季明这才明白,对方并不为了射中她,而是为了将她击下马!
铁箭的尾端还在兀自颤抖,崔季明身下的黑马奔了两步,陡然前蹄一软,朝下倒去!崔季明连忙就地一滚,再反应慢几分,她指不定就被马的力道拽着往前摔断了脖子!
阿史那燕罗唇角带笑,猛然加速朝滚落在地的崔季明而来。
123、
她抬起头来,琉璃镜落在地上,强压下心中的恐慌,将刀横起,右脚向后撤步,躬身反朝着阿史那燕罗而去。
崔季明心里清楚,骑兵掉下了马,活路也微乎其微。她跑不过马,也快不过箭,若此刻能仅剩的机会,便是在对方马匹冲撞来的时候,她可以足够敏捷,能攀上一匹马去,在突厥人中借马而逃。
但这种可能性,低的令崔季明都开始祈祷上苍。
阿史那燕罗抬手命身后人停止射箭,毕竟军中不止一次传了消息要抓活的。更让他感觉兴奋的是,那个看起来不过是少年模样的“领队人”,居然选择了迎面而上。
崔季明身后,刚刚奔出去的贺拔家兵中竟然响起了呼喝,他们掉转马头,朝崔季明的方向回来了!在三州一线,万不可能有将领死了,兵们回营的事情。纵然这些习惯于做先锋营直面拼杀的贺拔家兵们,对于崔季明这段时间东躲西藏的安排略显不满,这也是崔季明头一次独自带兵,很难让人完全信任。
但崔三郎还是正确的判断了形势,他们还是成功在多几倍的兵力下,救出了康迦卫。
此刻,训练有素的贺拔家兵也齐齐策马往回而去。
只是这一回头,万是没有能逃的余地了。
崔季明正紧盯着眼前成排奔驰而来的突厥人,深深呼了一口气,马蹄已至面70 前,此时此刻,崔季明仿佛才意识到原来战马是如此的高大,一夫当关迎面而上是如此的让人恐惧,她的性命和这段时间被杀的无数士兵一样的羸弱。
马蹄仿佛踏在耳膜上,她专注到其余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崔季明正要抬刀,她以为突厥人战马的鼻息几乎可以喷在她面上时,她身后猛然窜出了无数疾驰的战马!
是贺拔家的亲兵策马归来!
三百人对近两千人,他们是放掉了自己的活路!
崔季明只感觉身边像是两股洪流交汇,骤然打出一片声响,两侧士兵已然斗在一处!几乎是眨眼的瞬间,阿史那燕罗的战马已经奔至眼前,他看着崔季明拖着那不便的长刀,露出了几分笑意,伸手拔出弯刀便朝她而来!
然而就在那弯刀要划至崔季明脸前的一瞬,崔季明拎在手中的长刀陡然如棍般握在手中,她右手在前握住刀刃,左手在后抵在刀镡处,朝阿史那燕罗的方向刺去!
阿史那燕罗预想过她会挥刀的千种方式,却从未想过她竟然空手握住刀刃,将长刀为棍!那刀尖划破他裤腿直朝他下巴而来,阿史那燕罗猛地朝后一撤,出了半身冷汗,才发现这刀居然只有刀刃最前头的五寸位置是开了刃的,而那少年手握的部分则是完全未开刃!
他连忙将弯刀回拨,已刀背阻挡,将长刀向下压去。
崔季明单手抓住了马缰,整个身子往上一代,单手拈住刀刃下头不过半寸的位置,如同使匕首一般反手一转,想要刺上阿史那燕罗的肩头!
阿史那燕罗也是心头一惊。
那少年抬头瞬间,一张混血的俊朗面容,竟是似睁眼似闭眼的垂着眼睑,仿佛连瞧他的必要也没有。
他这些日子以来,发现了这帮骚扰他们的邺兵使用的新武器,却从未见到这种用法,这少年将短刀、棍法的精髓运用在其中,绝非常人武艺!这刀又有适当的弹性,前端有锋利,柄长又足以变换抓取手势来应对各种使力方式,阿史那燕罗心中那慕刀的兴奋、对新兵器的不安一瞬间激发而出!
他手中弯刀盘了一圈,顺着长刀的刀背划下去,意图割断那少年的手腕。
阿史那燕罗出了手,心里头有那么点后悔。突厥想琢磨这刀的用法,砍了这少年的手怕是可惜了。只是这想法存在也不过转瞬消失,战场上谁都是率先考虑活命,谁会对敌人手软!他毫不犹豫将刀朝下劈去,崔季明唯一躲开的方式便是松开手,她当即决定松手一避,等刀划过去再向下抓住刀柄。
阿史那燕罗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的弯刀可是单手刀,当即一拳打向崔季明,反手抓住长刀往下狠狠一扎!
崔季明被他刁钻的一拳打在胸口,她两脚向下一软倒在地上,眼见着马蹄就要踏在面上,然而先来的却是她自己的那柄长刀,狠狠扎入了她小腿之中。
周围尽是惨叫,崔季明甚至听不清楚自己的痛呼。
她小腿被自己的长刀刺穿,甚至无法动弹半分。
她有点发懵,头一次坐在地上去抬头望周围的战场,马匹发了疯似的乱奔,近一半马鞍上早就没了兵,地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拿着随手抄来的兵器乱打。贺拔家兵冲进来的疯劲儿,竟使得这帮疲惫异常且围堵康迦卫失败的突厥兵,也跟着乱了起来。
打仗,从来难像预想的那样进退有度,一旦陷入混战,两方心中都恐慌异常,就像是一群歇斯底里的疯子踩着尸体将除他以外之人全部砍死,不过短短的几瞬,她就看着惊马擦着她身边而去,踏起一地砂石,跪倒在不远处摔断了前蹄拧着脖子,擦着粗糙的砂砾滑出去了。崔季明坐在地上,忽然有一种她无论如何活不了的绝望。
阿史那燕罗抬了抬眉毛,竟握住刀柄拧了几分,崔季明疼的后脊梁都哆嗦,她陡然清醒起来,当时艹他大爷的心都有。
她还没死呢!
崔季明还未来得及抬袖,身后高处陡然窜出一把长刀,朝阿史那燕罗面上刺去!
崔季明仰起头,那长刀的主人,正是刚刚在坡上与她说话的贺拔家兵!
他怒斥一声,前手抵在刀柄的最前端,后手握住尾部圆环形的刀柄尾部,如同使枪一般,后手在腰侧画圆弧,前手为轴点,如使枪一般另刀的前刃大幅转动,甩向阿史那燕罗。
阿史那燕罗也有点发懵,他见到这些兵拿着同样的武器,打法却完全不一致!他自然不知贺拔公有意要自己最信任的将士出来用这把武器,就是要他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法,实践这长刀在战场上的用法。之后再进行总结、编排,整理一套军中可推广的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