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本想说的很难听,想嘲讽他前头毒瞎了他,后来又想来拉拢她。可她心里头陡然蒸腾出一种感觉。
人活在世上,总会有有别人不计较利益站在他那边。或是家人或是朋友、甚至或许只是片刻的伙伴或知己,或是半辈子都与他同行,或是只能短暂的相遇给予过支持,谁的人生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纵然这些都没有,人如羊一般,在野外总要属于一个群体才可敢说话。皇姓是言玉不敢言的烙印,世家也将他一脚踢开,他既不属于羊群,也不属于虎群,他是孤零零在野外游荡生存的畸形怪物。
言玉活到现在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似的,过去与未来都不会有人不计利益的支持他,站在他那边。或许曾经的崔季明或贺拔公可能会替他说话,但毕竟有如此复杂的背景在,言玉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外人,也未必肯向崔季明或贺拔公露出一点真实心意。
或是为了野心,或是不得不往上爬,他将与世间最后一点脐带也斩断。
再见时,崔季明也能笑着往他心里捅刀了。
或许他做个不会表露真实心思的石头太久了,等来了突厥后,他才渐渐感觉到。
他是个单独的人。
来时人人厌弃,走时什么也留不下。
纵然是殷邛怕是也比他好。至少有孩子,有过曾真心爱的人,有过少年的朋友。
如他曾无比希望崔季明能依赖他,他恨不得将她宠坏 ,将饭食做到让她欢喜迷恋,将她一切都照顾的井井有条。他期望自己能成为别人生活里重要的部分。
此刻他甚至渴盼着崔季明能恨死他,至少他在一个人心里还能带着情绪的存在着。
可事已至此,他不往上爬,就是只有死路。
他心知崔季明厌恶他,他也厌恶崔家,却不得不来取得支持。
崔季明甚至想,他以前到底是怎么在她面前可以那么笑出来的,是如何坐在床头于她讲一天的趣事。经历许多事情,他是如何在她面前,维持了七八年平和温柔的假象。
他固然可怜,可崔季明却仍是看不清他,她仍猜不出他何时是真是假,她不知'道他会不会仍抱有歇斯底里的阴谋,还会不会突如其来的伤害身边人。
但她知道,仅仅如今的样子,他决不可能满足。
可怜使得她可以不那么恨他,却不能使她亲近他。
崔季明半晌道:“行归于周忌惮代北军权,所以派你来鼓动协助贺逻鹘?甚至给突厥人以物资上协助?凉州大营的细作、谋杀太子的兵力,全都是他们?我以为看不见的可怕敌人,实际与我祖父息息相关?”
言玉回头,见她笑的惨淡,垂眼道:“这是大势,只是你祖父有敢一赌的魄力。你本就恨我,我也不必隐瞒。协助突厥削弱代北军一事,我参与的程度比你想的多的多。我话已至此,你心里头应该有选择。你或也可以像你阿耶那般领个闲职在长安玩乐,纵然你是睿王伴读,但也不会牵连太深。只是真的,不要再来打仗了。”
崔季明长吁一口气:“毒瞎我,还真是为了这个跟糊弄人似的理由。”
言玉:“这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罢了。行归于周内也有人视崔翕为敌,你是他独孙,也有人不希望你废了不能接替崔翕才好。而我虽养在崔家,但也被别人捏在掌心里,不得已而为之。”
崔季明轻轻笑了两声:“不得已。世间原来许多的事情都能用不得已来概括。我阿耶不得已,祖父为了崔家不得已,你也不得已。世间不得已再多,也有人挺直了脊梁,走自己该走的路,夜以继日为了渺茫的未来,未曾服输。”
如贺拔庆元,如......殷胥。
崔季明:“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但不得已三个字不是这么来用的,你是来避免责难,还是安慰自己?此事我会去考虑,两年未见阿公,或许我当真该去见他一面。”
言玉听到她像个大人的回答,一时竟觉得恍惚。
他说明白了很多事情,崔季明却表现得淡淡的。这与他想象中不一样,但他也不知道自己预想中该是怎样。
崔季明翻了个身,神色复杂:“再不洗头,水要冷了。我还饿着呢,我腿上还很疼。”
言玉起身,道:“我再换水来。”
在边境线向东的方向,有许多的事情也在同时发生着。
俱泰穿着突厥传统服饰走出大帐,满头是汗,阿继连忙迎上来,轻声道:“成了?”
俱泰点点头:“这位俟斤与贺逻鹘以前曾有过积怨,他提出过许多要求,又看了伺仠的亲笔书信,才放下戒心。至少事成了,咱们准备离开。”
阿继苦笑着递上去一张拼接的纸条,道:“怕是我们还要再奔波一阵子,崔家三郎被阿史那燕罗生擒,如今身在东风镇,主上命我们立刻潜入东风镇附近。而康迦卫已经带残兵回到大营,或可能重整军队攻向东风镇。”
俱泰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三郎不是看不见了么,他如何来三州一线的!而且阿史那燕罗居然会生擒?!”
阿继:“具体的详细消息,纸条上未曾提及,只是主上说此事等不得,那位五少主也去了东风军镇附近。”
俱泰脸色白了白:“言玉!走,我们不能再等,准备快马,叫上那快懒死的双胞胎,如今不是玩乐的时候!”
他永远都记得之前在凉州外的茶楼见到崔季明,笑的勉力却还来安慰他的样子。
而在他还为来得及报这多次救命之恩,言玉又出现在她面前了。
阿继从未见过整日醉醺醺,或开玩笑或胡说八道的俱泰露出这样的神情,他连忙匆匆跟上他的脚步,踏过湿漉漉的草地,往马厩而去。
而另一边,伺仠再三犹豫下,选择向凉州大营递出一封信去。
凉州大营的信使送信来,只说想要在两军边境位置安排一场较为私人的会面。伺仠虽考虑过其中的危险性,但仍然带几十亲卫前往。马匹停留在张掖河的一道窄弯边,已经快入夜,天色一片朱鹭色至蓝色的交汇,深草没马蹄,天光微弱,他提着灯笼,远山与长河都被过渡成一团边界模糊的蓝。他忍不住想起那火烧后的牙帐与回不去的故土,他硬气了一辈子,竟然也有与敌方会面商议求和的时候啊。
远处也响起了细微的马蹄声,依稀几个灯笼靠过来,待到那队人马走近,伺仠心中骤然一惊。
与他来和谈的,居然是贺拔庆元本人。
贺拔庆元发已花白,灯笼照亮他的铠甲。他策马靠拢,朝他弯腰行了个平辈之间的礼节,道:“伺仠特勒,久仰大名。”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言玉:“你居然知道行归于周,万民所望这句话?这不符合你的文化水平啊!”
崔季明:“你这人怎么能这么说话?!难道我是文盲么!”
九妹:“呵呵那是我教的好。跟赶鸭子上架似的逼她读了多少书。我认识他一年,教了她多少东西,不像某些人只知道跟喂猪似的,养的她一身肥膘。”
言玉:“我仿佛听到有人在骂我。”
崔季明:“我感觉我躺着也中枪。”
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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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崔季明表现出无忧无虑的样子,腿伤比她想象中严重一些,旧伤叠加,她也不大从床上下来了。
阿史那燕罗进东风镇来见她,罔顾了这座小院落外头的汉人侍卫,一副来夺人的样子闯进来,实际心里不过是憋着一口愤怒。他决意不能使言玉再这样肆意下去,反复考量后,他认为杀死言玉并不能使贺逻鹘对他疏远,毕竟他才是贺逻鹘的左膀右臂,汉人们一肚子弯弯心思,到头来将突厥人拿来当枪使得成分更多。
他不欲与贺逻鹘说,打算先斩后奏,计划在心中盘绕了几圈,准备也做了大半。
此时进屋内,他打眼了一圈,才在床上被褥下,找到了瘫成一条的崔季明。脑袋抵在床头,肚子上摆了个大陶盆,她正细致的啃着鸡翅膀,满手是油,陶盆里只剩下骨头。她吃的红光满面,看见阿史那燕罗也不吃惊,伸手如主人般叫他坐,活像是个七老八十妻妾成群的乡绅。
她两只油手在干净的被面上蹭了蹭,笑道:“言玉不在,俟斤大人这是要强带我走?”
阿史那燕罗不说话,这几日加强了巡逻,所以今日他还穿着甲。他得消息,康迦卫与端王带大军要来东风镇正面作战,兵马来势汹汹,言玉手里纵然在营内有细作,这种坦荡的作战下怕是也没什么作用了。
他坐在高椅上,两膝交叠,道:“我多少日得不到先生那头拷问出消息,想着或许他念旧情,手段太温柔。或许你见了我,肯张嘴多说两句。”
崔季明笑着伸手在那陶盆的一堆骨架下寻找有没有漏网之鱼,阿史那燕罗瞧了一眼,她活像是个黄鼠狼投胎,骨架上连点肉丁也没留下。
崔季明笑:“我这不是与你多说了两句么。我与他已然多日无言。原来俟斤大人不知,我的眼便是被他毒瞎的。”
阿史那燕罗这才一凝眉,有些不肯信:“为何?”
崔季明:“他高兴呗。”
这答案与她自己故意提起这个话题相比,实在太敷衍,她又道:“你问不出什么来的,并非我不愿说。此次来三州一线,我是扮作小兵偷偷跑来的。等到了后来才被抓着现行,贺拔公便给我了我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活。我年岁小,混不得上层,他们怎么安排,我怎能知道。”
阿史那燕罗:“那刀,是打算编制进军么?如何结阵?是迎头先锋所用还是出奇补救用的?是纯骑兵武器,还是步兵兼用?”
崔季明只答:“那兵器我拿到也不过个把月,还未进过大营,根本只是个试验品。”
阿史那燕罗又道:“那刀刃是如何造的?若以其成本来看,这种刀不可能在军中普及。”
崔季明知他应是兵器、军武方面的痴人,什么都要研究透了。
但大邺的制刀技术依然突飞猛进,虽还未出现历史上宋代成本较高但几乎可登峰造极的包钢技术,但如今夹钢工艺也已经成熟到了极点,百炼钢做刀身,纯钢做刀刃,整体刚柔并济。劈砍树木与皮甲时,与突厥工艺的全钢刀虽无区别,但当遇上金属类硬物时,它不但不震手、不易折,锋利度也整整上了一个档次。
这是大邺这些年大开冶铁,行当发展才有的产物,突厥人学也是学不来的。
她道:“你们做不到,不代表大邺做不到。大邺富足,许多事物早已发展的超过你们的想象了。我与你讲,你们的匠人也做不出这种刀。”
阿史那燕罗呼吸一滞。
突厥每次攻打大邺,几乎要穷倾一国之力,动员所有能动员的男女老少。整个突厥,千万人生而为了打仗。而另一边,他们望不到的富庶的大邺内,政斗着、裁军着、花天酒地着。阿史那燕罗曾想,突厥连年使得大邺边境收紧,这是第一步。
令大邺边疆沦陷,把战火推至长安洛阳,才是他们这一代人最想做到的事情。
他半晌道:“纵然兵器不够锋利,但兵器之间有相克。我许你在这里好吃懒做,便是希望你腿伤养好了,迎战突厥高手。”
崔季明:“哈?打仗的事情,与武功并无干系。”
阿史那燕罗并没有说,因崔季明手下三百贺拔家兵,屠了将近三倍多的突厥兵,不少突厥将领已经坐不住了。他们将一切归咎于新兵器的出现,也就跟这一把刀对上了,仿佛非要看崔季明的刀输在突厥武器下,才能找回半点尊严似的。
阿史那燕罗放走了康迦卫,实际上算是输了,对于其余几位部落首领对崔季明非要拉出来溜溜的讨伐,并没有太多发言的余地,而他的确也想更仔细看看这把刀实战的用法。
他希望看到她使出全力的样子,这段时间便放任她去养伤。
只是连言玉也不能留,到所谓的比试结束,她无论输赢怕是都不能活了。阿史那燕罗想着,到时候将她绑在木桩上,用最损伤筋骨的方式半蹲着,与扎马步不同,她大抵半个下午就能双腿失去知觉,两天便能完全废了腿。少年人很容易惶恐未来的残疾,以及这种凌迟般的痛感,或许那时候她不会再这般随意闲适,好歹能从嘴里问出几句凉州大营的事情。
再后来,或许她两条腿青紫溃烂后,康迦卫也带兵攻来。崔三是贺拔庆元的亲孙子,杀死于阵前必定能震慑对方。
阿史那燕罗心里预演了一番未来几天的事情,十指相交道:“你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别忘了你还是个俘虏。你若能赢得了,或许我会放你一条生路,但我更乐意见你血溅当场。”
崔季明心中有些不安,却耸了耸肩道:“看来你只是来通知我。”
阿史那燕罗抬手,一个小物件扔到了床上,隔着被褥砸到她膝盖。崔季明将陶盆放在一旁,伸手去捡,正是她的琉璃镜,上头在沙地上有些磨损的痕迹。
阿史那燕罗:“突厥人不愿和瞎子比,你戴上这个好歹也能看清。”
崔季明却抬头:“那袖弩呢?”
阿史那燕罗挑眉:“你还惦记着。二选一,非要你挑,你要哪个?”
崔季明毫不犹豫:“将袖弩还我。”
阿史那燕罗:“没有短箭,那就是个废物。”
崔季明:“它陪我经历许多事情,已经有了感情。更何况袖弩的正主是个心眼比针孔还细的人,我弄丢了,他必定要与我别扭置气,或许哄也哄不好。”
她答案离奇,却坚持。阿史那燕罗只得道:“届时再给你。只是刀不可先给你。”
崔季明哼哼两声,对方拿着她的刀要研究要做手脚,她也无法,身为俘虏,哪里有权利指责不公。
阿史那燕罗点头,一个低着头的仆人走进来,手上端着一盆又新出炉的烧鸡。他扯了扯嘴角,想着她多吃些也好有力气打架,便从屋内离开。
崔季明才擦了嘴,那仆侍正是这几日给她送餐饭的老奴,她欢欣的叫了一声,正要接过来,对方却没松手。
崔季明抬头,本还没反应过来,猛地好似才突然发现眼前的人并非她见过的老奴,明明迈进屋的就是这个人,她竟然直视对方的面容两三秒才反应过来。
如同脑海中一层雾散开,她才发现对方是个年轻人。
她先想的便是有危险,往后猛地一撤,抄起身边的外衣卷其就朝那男子兜头罩去,那男子吓得腿都软了,蒙在衣服内强压着声音却又怕她听不见的喊着:“三郎,崔家三郎!我是阿继——红毛!我是红毛啊!”
说阿继,崔季明还真不知道是谁。
可她长这么大见过的红毛,也就那一个。
她登时反应过来,掀开衣服,眼前年轻人的脸面很熟悉,布巾裹着头发。她又惊又喜:“是你?!是谁知道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阿继连忙道:“是主上来的消息。俱泰也来了。我们人手极少,但东风镇也不算完全的铁桶,潜进来容易潜出去难。”
崔季明惊:“俱泰什么时候替阿九做事了?”
阿继:“说来话长。三郎,离开东风镇绝非易事,我们必须趁乱为之。阿史那燕罗可是叫您与突厥高手比武?”
崔季明点头。
阿继道:“似乎突厥的几位将领很在意这场比武,还想让突厥军中人来观摩,要坐下这么多人,总要提前准备地方。他们若无意外,很可能备在军镇西侧土城墙下。如今消息传递不便,我见您一面已是艰难,或许到时候会有很多意外,但就需要您随机应变。”
崔季明望了望外头,压低声音:“你且说。”
阿继:“俱泰说,阿史那燕罗有意要对言玉动手。以他看来,阿史那燕罗邀请言玉共同观摩比武,届时突厥的诸位将领都在,阿史那燕罗发难动手,一是言玉逃不脱,二是可将其他突厥部落首领拉入此局,共同担责,避免他因杀死言玉而被其他部落首领落井下石。此番动乱,极有可能在比武中段或结束时,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崔季明道:“时机可会这么准确,言玉也不是吃白饭的,怎可能就会这么轻易被杀。”
阿继道:“怕的便是他轻易被杀。或许还需三郎有意对他提出此事,他有所提防,或者是打算将事态闹大,到时候阿史那燕罗动手,混乱持续时间越久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