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崔式也没太在意,十三四岁时候大家都是半大孩子,也没说什么真的欢喜惦记太深,再加上他跟贺拔明珠好上了。
等到郑霏霏这边进了家门,见到崔式还没来得及尴尬。中宗驾崩、殷邛登基,登基不过一年,崔式就带着贺拔明珠和刚出生没多久的崔季明,整个二房逃离了长安。
郑霏霏看着二房一家子都往南方跑了,忽然有一种想为自己的机智点赞的感觉!
崔翕是惹了不该惹的事儿往外跑了吧!
她可不想离开长安本家,她也自诩没有贺拔明珠那种没出月子就颠沛流离的坚韧,愈发珍惜自个儿现在的日子。
崔岁山本来的那点自卑,在郑霏霏的热情温柔攻势下荡然无存,二人倒是先后有二女一子,过的也相当幸福了。
对于崔式这次回来,郑霏霏倒没有太多反应。
年轻时候那点小事儿,怎么着也不会在心里放太久,跟她热闹了十几年的日子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她烦的是王氏竟还扒着这种事儿往外提。
郑霏霏笑着没再开口,毕竟不是小门小户,她跟王氏怎么可能因为几句11 看不顺就闹起来,真正要博弈的是崔式续娶一事。
相较于王氏,她跟崔式毕竟熟一点,是真心希望崔式这么四五年过去能再组个家庭,对姑娘们和他自己都好;而且郑霏霏也是大概了解崔式的脾性和喜好,她来介绍的类型,崔式恐怕也不会太抗拒。
两个婶婶这么想着的时候,舒窈笑着过去跟地毯上围坐的几个姑娘说话,男人们也从宫内回来了。
崔夜用一身朝服未换,他一进门倒是小辈们俱过去行礼,他显得心情大好。
后头跟着长房的三个堂叔和崔式,其中有个个子较高的,就是崔季明唯一没有见过的大堂叔崔浑之。他长得很严肃方正,胡子齐整,看得出年轻时候应该帅得很正派。年纪并不小了,整个人都有一种典型的大家长范儿,怪不得说是王氏跟他相敬如宾,就这举手投足都跟崔夜用似的,谁也亲近不起来啊……
崔浑之进了屋从王氏手里接了一杯茶,下人已经开始摆饭了,他叫道:“元望,过来!”
元望正坐在地毯上不住看妙仪,听到呼唤连忙起身。
“好小子,你可知道今日圣人在朝堂上提了你一句?”崔浑之面上隐隐有几分喜色:“今日立太子詹事,下月太子入住东宫,只不过需有一位伴读。”
崔夜用也笑道:“圣人说起太子泽喜棋,咱们崔家不也有一位少年棋才,便指了你为太子伴读。这个月你入住太子东宫,老夫也挂了个太子太傅的虚名,不过倒是不会少见。你诗书一直不错,为太子伴读后更要勤勉。”
崔季明与舒窈俱脸色微变。
不是说太子一直拖着没有入住东宫么,如今圣人怎的忽然转性。
而一边崔夜用为太子太傅,嫡孙元望为太子伴读。
这是圣人决心将崔家长房与太子紧紧绑在一起了啊!
而在此之前,崔家长房不是这个政治风格的啊。
二房自崔翕后和皇权靠拢,一连三代都是和历代帝王关系密切,但这并不是崔家清流的风格,甚至崔翕的做法还遭到崔夜用的诟病。
崔家一向是,不论帝王姓,只做天下人的宰相,崔夜用也认为这是东汉以后四百年波澜动荡,但崔家一直屹立不倒的原因。
然而这样的崔夜用却会去这般靠拢太子,有些让人吃惊啊。
元望却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他半天才忽的问道:“不是说可以让我做棋士,参加六弈的么?”
一屋子人以为他不明白事儿,笑了起来:“你都成了太子伴读,就别想着下棋那点事儿了!日后太子泽登基,你就是亲信近臣,六弈赛事又算得了什么。”
大家都觉得是喜事儿,也觉得元望嫡长孙的身份应得。王氏面色红润,有些激动却端着架子不好表现,笑着捏了捏元望的肩膀。
元望却在一片欢喜笑声中白了脸:“那我去东宫读书,就不能参加六弈了么?不是说都想让我比堂祖父更早赢得六弈么?”
他声音有点小,连奴仆都贺喜的声音中,元望的话没人听见。
‘我只想下棋啊……’元望心里喃喃道:‘太子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能成为比堂祖父还优秀的棋手,我只想一辈子都扑在棋盘上——’
“我不想去。”他小声道。元望看着没一个人看他,有些绝望。
妙仪听见了他说话,却想起了元望提到的棋院,她蹦蹦跳跳扑倒崔式身边:“阿耶,我可以去棋院么?棋院招不招女郎呀!”
崔式愣了一下,她声音却是不小,屋里一拨人可都听见了。
崔夜用在上头笑起来了:“三娘子想去棋院?棋院是招女孩子的,这年头女弈也是风尚,不过祖父可没听说过你会下棋啊。”
妙仪两手正晃着崔式的胳膊,手背上一块伤疤冷不丁的显露在了长辈面前,连崔夜用也不由得目光一滞。
她没心没肺的笑道:“会呀,我会一点点!要是我再努力一点,应该也能入棋院!”
这简直就是元望绝望上压来的最后一根稻草!
妙仪要入棋院!
她八岁,比他当初入棋院的年纪还小,又是那样的鬼才,妙仪绝对会将围棋一项上所有本属于他的神童才子名声夺走!他甚至能预想到未来,家中提起棋圣,说完崔翕,便会夸的是崔妙仪!
为什么她一个女孩子都可以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可以尽情的去下棋,可以……而他却非要去做什么劳什子伴读!
他从来没说过自己这辈子只想下棋,他以为他肯定可以一辈子只下棋!认识到天外有天、开始怀疑自己的天分的痛苦,又加上这等噩耗,对于元望来说几乎是晴天霹雳。
“我不去!我不做什么伴读!”他几乎是吼出来这句话,正端着一杯茶要递给他的王氏手僵硬了一下,皱眉头训道:“元望,瞎说什么!”
“我管他什么太子,我不做伴读!”元望抬起头来,已经是眼眶通红,伸手夺过那杯子狠狠砸在地板上,一声刺耳的脆响,屋内所有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崔夜用冷了脸:“今日社日,大好的日子,元望你在闹什么?”
宗主发话,王氏连忙将元望往后拉去。元望喊的这句话能当作‘闹’自然是最好的,再多说了几句,元望就等着跪地里被抽吧。
崔浑之听了元望那句也直皱眉,怕自个儿子再被责罚,他想要扯开话题:“妙仪要是入棋院也是可以,你如今背了哪些棋谱了?”
妙仪看了有些崩溃却被下人们拽到后头的元望,有些怕了:“大抵都背过的。妙仪读书写字不好,就只会背棋谱。”
崔式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这次却没有开口阻止。
长房如今变了风向,同姓两院关系算得上微妙,崔式心里头也盘了不少打算。
崔夜用却并手笑了:“怎么我也不知听谁提起来过,说是妙仪跟元望下棋,赢了元望?”
这老爷子看着不怎么进家门,可这是他的本家,有点屁大的风吹草动他怎么会不知道。
“崔式,你家这小娘子,不入棋院确实可惜。”崔夜用笑了:“纵然是入不了棋院,也要找一位名师,八岁是个好年纪,她理应入段了。”
入段。
一个棋手真正开始征程的前兆。
元望便是九岁时入段,同年升为二段。他以为自个儿还能越走越远,然而他的路,好似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三娘子既然有天分,老夫便看看能不能破格入棋院。”崔夜用笑着起身:“快用饭吧。社日是个大日子,别误了钟头。”
崔夜用肯花出精力来,将崔妙仪送到棋院去,想来妙仪手上被元望弄的“疤痕”,功不可没。
元望成为太子伴读的事情,仿佛成了家中的大喜,大家热热闹闹的站起身来,下人们躬身逢迎出去,唯有元望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双手,面上隐隐有些绝望。
在人群热闹的往饭厅走去的背后,妙仪蹦跶到了元望身边。
“他们是不是不让你上桌啦。”妙仪问的有些直接。
元望点了点头。
妙仪大喜:“正好我也不想吃饭呢,有个人陪我啦。走走,我觉得上次你下的那盘棋很有意思,我感觉还能有更好的走法!这些天我阿姐都不让我到这边来,我都快憋死了!”她兴奋得很,拽住元望的手往外拖:“他们都不懂棋,又那么老正经,能跟我说的人也就只有你啦!”
舒窈不论怎么想,妙仪却是一个生性不带敌意的人,她喜欢着身边每一个人,纵然那杯茶的痛楚还在,却不能影响她更喜欢唯一能互通棋艺,理解她的元望。
元望呆呆愣愣的跟在比他矮了一头还多的妙仪身后。
妙仪对崔季明吐了吐舌头:“我不吃啦我不吃啦,这会儿我可没心情吃饭你们去吧!”她拽着踉踉跄跄的元望就往外头跑。
空旷无人的走廊上,妙仪晃着手,摇着元望的手臂满脸都是激动的神色:“好几次,我看到有先人特别厉害的妙手棋局,想找个人说都说不了。祖父肯定瞧不上那些,其他人又都是臭棋篓子,我这两天背了好几个谱子,我们可以一起研究一下!”
她乐的像个小哈巴狗,摇的元望乱晃。
“你是要跟我一同解棋么……”他吃了一惊。
邺人弈棋,是不大喜欢与旁人分析棋谱的,一手妙棋在这个时代,若是无人破解可以用一辈子,因此很多棋士对于抄篆棋谱一事也相当反感。
自古认为围棋是相当孤独而苦行的技艺,靠的是个人的深思,最怕的便是他人的模仿。
“当然可以了。”妙仪笑道:“我跟旁人对弈少,你应该知道不少人的棋路!”
而崔翕一直教导妙仪,最不怕的便是别人模仿,崔翕身为棋圣,无数人去模仿分析他的棋路,一手妙招用过之后便被他人详解分析,天下尽知。
却是如此,逼迫着他不断前行,不断创新从不停歇。
元望笑了。
他忽地想起来曾经,某个男孩曾在深夜的灯烛下,一手捧着古旧的棋谱,一手落子复棋,被前辈们在盘上留下的惊心动魄的印迹所震撼,满心的激动与想法无人去说。
而在距长安千里之外的南方,也有个年幼瘦弱的女孩子,同样闯入围棋的浩瀚世界,激动兴奋到牙齿打颤,也不敢惊扰旁人,偷偷吹灭这深夜的灯烛倒在床铺上满心幸福。
这一回,同样执着充满热情的孩子们,总算是可以对坐捏棋,互通想法,交流争执,哪里管他外头什么宗族家人,什么太子伴读。
纵然只是片刻的游戏,也可尽心的享受。
这会儿,他们是围棋世界沉重大门外,牵手一齐叩门的稚子而已。
**
另一边饭厅内。
大邺是分餐制,大家分别坐在各自的小桌面前,郑霏霏是个热闹快嘴,说了没几坊间寺庙里闹腾的小事儿,氛围就热起来了。
长安崔家还算好,虽然也有点死板,但比起清河本家那种几百个人住一个大宅子,天天拜见大宗主的样子好太多了。
说了没几句,崔夜用提起了妙仪受伤一事,如同王氏之前转过的话题一样,他也说起了希望崔式能够续娶。更重要的是,崔夜用觉得崔式要是续娶,对他的仕途是极有帮助的。
崔式笑了一下:“我还是不要续娶,祸害别人的好。带了三个孩子,哪家贵女愿意嫁进来啊。”
哎呦这话说的,好像是有人愿意嫁进来他就屁颠屁颠的娶一样。舒窈低着头,实泽气的直咬牙,伸手掐了她阿耶一把。
崔式让她掐的嘶的吸了一口冷气,不做声捏住她那满是狠劲儿的小手。
果然崔夜用听他这话也是一笑:“瞧你说的,你可是二房嫡长子!郑王两家倒是都有合适的女子,不过也要你自己觉得看着可以。再加上孩子们也都不小了,应当选一位才学俱佳的,也算是能给孩子们通晓些道理。”
崔式笑了:“堂叔误会,我说的祸害,也不是因为三个孩子。我实在是没法娶妻了。”
“怎么?你要续娶,难不成老贺拔还能怎么着你?”
崔式绽放了一个很温柔的笑容:“不是那个,是因为我身有隐疾。”
Σ( ° △ °|||)︴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泽:我管他什么长房,我不要元望!我要崔季明!我要那个会实力撩妹,会打架斗殴的崔季明做我小弟!
修:唉,我也想要崔季明这种老司机带带我啊。
泽:带你干嘛?→_→
修:带我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23、
在场一圈人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崔季明嘴里半口汤差点就喷了出去!
舒窈看着大家的反应,愣了。转脸回头问崔季明:“隐疾是什么?”
咳咳,男人隐疾啊,要不然就是不育,要不然就是……不举啊。
他们三个都这么大了,肯定不是前者,那就是崔式明晃晃的告诉众人他不举了啊!
“那你这一子二女不都还在么!你瞎说什么……要是真不愿意,何必拿这个来搪塞人!”崔夜用听他这么大咧咧的在女眷面前提这个,也是有点恼怒。
“堂叔怕是忘了,明珠因船难而逝,我昏迷后在水里飘了好几日才在下游被人捞到,得以保命。冬日冷水泡坏了双腿,半年后才得以康复,自那时,便身患隐疾。”崔式笑道。
这会儿大家没话说了。
他要是真撒谎,崔夜用也不能找个人去试一试吧……
舒窈看着众人沉默,崔季明惊得嘴都合不上,舒窈更着急,小声问道:“你说啊,到底是什么隐疾……!”
“呃……就是……大概……”崔季明感觉她真不知道如何把不举解释的通俗易懂。
就是负责房内奥秘的那根黄瓜蔫了?还是说崔式现在跟言玉在一个起跑线上了?
“所以续娶一事,也不必再张罗。”崔式轻飘飘一句话,就把郑氏与王氏的踌躇满志给打得气焰全无,他起身拽起后头两个还在吃的孩子,道:“那,小辈便和孩子们先告退了。”
才说两句,就告退了啊。崔季明望着那半盘子的炙羊肉和蟹黄粥,心里都在滴血。
“今日可是社日,这么早告退不太合规矩吧。”崔浑之皱眉开口道。
崔式捂了一下胸口:“我忽然想起了明珠在世时候的音容笑貌,心痛难忍。这些年一直不敢回忆,压在心口,想起来便是心如刀割——”
崔浑之看着这么不要脸的堂弟简直是想掀桌子。
前两天那个喝大了就五魁首六六六的是谁啊?!那时候怎么没看见他心如刀割啊!
可崔式演的无懈可击,满面都是中年男人丧妻后独自将三个孩子拉扯大的痛苦悲伤,一帮人无奈的挥了挥手,让他先下去了。
崔式转了脸,悲容立刻转为咬牙切齿,往外走去,走出了长房院落,才怒道:“呵,真是无所不用,连让我续娶这招都能用来笼络崔家的位置了——!”
崔季明也不惦记那烤羊肉了,提着衣摆快步跟上:“阿耶,阿耶你难道真的……”
“阿耶,隐疾是什么——”后面还跟着个追问的舒窈。
崔式快步走过回廊,进了二房内院,这才回头点了一下舒窈的脑袋:“半大姑娘,别问这些!”
可崔季明却噎了一下:“阿耶,你难不成真的……我不会有别的想法,我就问问,关心你。”她说着,眼神竟然往崔式下身瞟去。
崔式身下一凉,怒的不行:“你还真当自己是个——”是个糙爷们了啊!
崔季明你丫一个豆蔻少女,懂得倒是挺多啊!崔式咬牙切齿,怒目瞪去!
“别多想,别多问,跟你没关系!”崔式为了不续娶,简直把自己黑的体无完肤,他狠狠弹了崔季明脑门一下:“你脑袋瓜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叫言玉过来!”
“叫言玉过来干嘛?”崔季明连忙收回目光。可惜她上辈子也是队中的科普大使、专业黄段子手,到了这古代,眼神都不敢乱瞟了。
崔式冷笑。
他倒要仔细问问言玉那个皮痒的,都教了他宝贝大姑娘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科普知识!
**
山池院有一片曾经荒废的射场,如今由于薛妃的得势,这里也很快被收拾出来,射台到靶间的草皮也被修正过,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废了十年的样子。
殷胥站在射台上,黑底白领的窄袖胡服,侧身转头,手持竹弓,身子绷得就像他手里那张弓一样笔直静默,额上却有不少汗水滑落鼻侧,他巍然不动,猛然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