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背后伤痕沁血弄脏衣服,里头穿的是几件层层叠叠的黑衣,全都是柔软舒适的料子,也不能再穿轻甲,便在外头披了一件缎料暗纹的红裳,衣角绣了些蝠纹。头皮被沙子擦破了不少,束紧了发髻头皮太痛,只能将头发松松散散扎了披在肩上,额头的伤痕不再敷药,就这么晾着血痂。
可院子里的那些丫鬟婆子们撞见崔季明,却瞪大了眼睛,眼神直接往她身上粘,她在长安习惯下人都低着脑袋,如今满心不适应,抹了半天嘴角生怕自己脸上粘了饭。
也不怪旁人都看她,女孩儿长个早,崔季明窜的很快。
她这会儿又披上了人模狗样那层皮,军中历练后脊背直的像尺,肩平腰窄,昂首阔步,却偏生穿的随意柔软,额上伤痕更添艳意,红裳披在身上随风翻飞,腰间挂了个竹笛,上头红缨络鲜亮耀眼。
她又惯常挂笑,在这些农家婆子丫鬟眼里,自然是仿佛脸上就写了“风情浪子”“世家少爷”几个字。
她拎上了贺拔庆元留下的几个亲卫,带上俱泰,出城自然要去打声招呼,那裴郡守听了她要去军府,一副牙疼的样子,却什么也没说,又派些卫兵跟着她,才放了行。
崔季明骑着马,带人逛逛悠悠出了播仙镇,本来对各地军府就很感兴趣,再加上刁宿白曾隐隐透露殷邛想要改府兵制度,她更要去了。
这位旁系亲戚似乎名叫贺拔罗,此地折冲府是下府,兵数理应不超八百人。
八百人,拖家带口的理应有了个镇子般的规模,崔季明自播仙镇向北行了三四十里,这才见到了一个建的歪七扭八的村落,村落更远处则是个看不太清楚的层叠“阁楼”。
里头没有练兵的声音,却在外头立了许许多多生锈的长|枪,一开始崔季明还没有看清,她策马近了,才看见那长|枪上……插得竟然是脑袋!
后头那些跟崔季明来的亲兵都愣了一下。
还有整个尸体都被长|枪扎穿立在沙地上的,仿佛是为了恐吓外人,崔季明还以为自个儿是来了马匪帮,看着那各处捡来的木条垃圾做成的寨门旁边有两个歪斜的眺望塔,上头站着个抱刀睡觉的汉子。
她开口道:“敢问,这里可是且末北折冲府?”陇右道如今仅剩6州隶属大邺统治,共23座兵府,同州内各个折冲府命名也多根据地理位置。
眺望塔上的汉子坐直了身子:“啥?”
崔季明背后的亲兵还没清楚状况,那些播仙镇跟着来的卫兵则神情戒备的立起了枪,崔季明心里顿时觉得不对劲儿。抱刀的汉子从眺望塔上荡了几下,抓着边缘跳下来,满脸挑衅站定在前头:“你是哪里来的?”
她心里头既然觉得不对,便抬手道:“我是贺拔都尉的表亲。”
那汉子似乎被“贺拔都尉”四个字逗笑了,靠近金龙鱼几步:“你姓贺拔?”
崔季明似笑非笑的扯淡:“我姓季,单字铭。乃是赵煚后人,归汉姓改的季氏。”
这汉子也未必知道赵煚是谁,崔季明又一脸“我祖上这位巨牛逼”的样子,还说是改了的汉姓,自南北至高祖,外族胡人改姓者相当多,倒连她的长相都解释了,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哪里有半分谎话的样子。
抱刀汉子显得依然很戒备,这种戒备已经超过了应有的限度,又问道:“贺拔罗在这儿呆了十年都没有人来找过他,你倒是为何来了?要来怎么早不来?”
崔季明道:“壮士说些什么笑话,十年前我才刚会说话。如今随家人在南道沿线做些事情,裴郡守也是关中出身,与我家算得上先辈相识,如今暂住播仙镇,裴郡守与我说,我那表舅就是在这里做折冲都尉,有这层关系,阿茗自当前来拜访。”
抱刀汉子笑了,竟然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子,不管别的要来抱贺拔罗的大腿。他嗤笑了一下:“裴森那老东西也真有意思,什么都不跟你说就让你这么跑来了,那你且去吧,你那个表舅,住在后头的阁楼上。”
崔季明笑着道了谢,策马就往前走,想进抱刀汉子身后的那个寨门,他立刻拦住:“这院子你们可不能进来,我们跟那楼不在一个院内,从外边绕就是了。”
崔季明:“敢问壮士可是且末北的府兵,那这寨子不是且末北折冲府自家的地儿么?我们来见都尉,怎么不能进府呢?”
抱刀汉子哈哈大笑:“小郎君,这寨子可不是那都尉的地儿,属于他的地方就只有那楼,听他派遣的也只有他那个小媳妇了。”他说罢便不再多言,胳膊一荡,抓住眺望塔上的一根麻绳,跟猴一样攀过禁闭的寨门,却没有回到眺望塔上,而是跃入了寨内。
“他是进去报信了。”俱泰轻声道。
崔季明轻哼了一声,扫了一眼那些松口气放下长|枪的播仙镇卫兵,转头问道:“你们都知道?”
那十来个卫兵绷直了身子,摇了摇头。
崔季明以己度人,对他们的人品不抱任何希望。想必早就知道,在这里瞒。
这折冲府竟然成了如此奇怪的样子,裴森作为郡守,朝廷下来调动府兵的公函都是由他来收的,基本上一个前身为西域小国的郡,都是由折冲都尉、郡守与当地的族长共同治理,且末郡虽然小的可怜,可裴森一定是知道这个状况的。
可为何连贺拔庆元都不知道,如此混乱的折冲府,朝廷也没有反应?他是对外在瞒?既然瞒又为何允许崔季明来这里了?
崔季明拧着眉毛,策马往后头走,眼前这个寨子,足有一个镇的大小,她策马绕了许久,才到了寨子后门处,一抬头,便是那足有七层楼高的危楼。
危楼底层面积很小,也就是个棚屋那样的占地,而越往上越大,像是立在地上的一个巨型纺锤,抬头望去,危楼之上长廊、阳台与房间不计其数,依稀还见得到晾晒的衣服、茂盛的盆栽。整个“城堡”均用木板、土墙和些铁片做成,虽然看起来像座垃圾城堡,但如此样子却并不摇摇欲坠,显得十分坚固,其中工巧也令人瞠目结舌。
崔季明走到那空中垃圾城接壤地面的底层,只有一扇木头门,外头挂了个铜钟,她伸手敲了敲那铜钟,声音清脆,转瞬间仿佛整个空中城堡之中,无数大大小小的铜钟都跟着响了起来,声音重叠,轰鸣震撼。
她傻了眼,倒退了两步,生怕笼罩在无数铜钟声音里的空中城堡被震散了架。
那木门外头一个类似于喇叭的管子里,忽然传来了娇俏的女声,仿佛是从顶楼的地方用传话筒传下来的。
“有事儿没事儿别敲了!阿罗正忙着呢,没空给你们修那些破油灯!都给我滚蛋!再不走,姑奶奶刀片儿伺候!”
作者有话要说:前一段时间写了个前世撒糖番外,一万多字,打算过几天发吧。
41、
那女孩儿声音通过这“话筒”传来有些失真,但也听得出年纪不大。
崔季明真让这古代对讲机给震惊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凑到那喇叭旁边,清了清嗓子道:“我是贺拔都尉的亲戚,您能给传个话么?我是明珠的长子,路过此地,特来拜访。”
那话筒里的女孩儿咯咯笑了:“哎呦,咱们这儿没有什么贺拔都尉!阿罗,下头有人说他是什么明珠的长子……哎,你别挤我啊。”
女孩儿仿佛被挤开了,立刻传来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你你你是明、明珠的孩子?明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么?”
“这倒是可以当面叙旧,您应该也看不见我。若是放心,不妨给我个法子,让我上去见面说话。”崔季明又道。
她要是一会儿见着上面晃悠悠弄下来个挂绳的浴盆,让她坐进浴盆里,她真能分分钟扭头就走。
这里的一切都体现出主人的奇思妙想,结巴的男声道:“你打开门,站到那木板上去就是,只能一个人上来!你站好了,我就拉你上来。”
崔季明打开门来,对身后的亲卫和俱泰点了点头,想着刚刚那小姑娘说的“刀片儿”伺候,暗自扶好了腰后藏在红色披衣下的短刀,她站上那有扶手的木板,忽地听到咔嚓咔嚓的机关响声,整块木板如同电梯一般往上升去。
她忽然有点愣,有电话又有电梯,怎么都好像她是个古代人穿越到现代长见识啊!
“电梯”升的并不慢,崔季明很快就看到身边围着的土墙往下消失,整个人只有脚下一块板和“电梯”四角一直延伸上去的柱子,身边豁然开朗,她就跟坐在大楼里的全玻璃电梯里一样,对于城堡的内部一览无余。其中大概有五六层,无数或大或小的房间在其中,竟然中间还有些悬空的平台养着鸡和蔬菜,抬起头来,是城堡顶部开的天窗,阳光斜着漏下。
忽然一停,崔季明只顾着张着嘴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她已经到了。
面前是三四层的一条长廊,她正对面是一个十六七岁黑里俏的瘦小姑娘,眼睛瞪着,一手拿着一把系红缨的长刀,戒备的瞪着崔季明。
她身后则是局促不安络腮胡子的三十岁不到的男人,生的白胖白胖,脸上似乎刺了字,一身麻衣。这俩人一个黑瘦、一个白胖,组一块儿都能说相声了。
黑姑娘说话快的像滴答滴答摇摆的钟,不停向崔季明发问:“你到底是谁!是哪边派来的?我家阿罗认识你么?你要找都尉,这儿可没有什么都尉!”
崔季明踏下电梯,决定先不回答黑姑娘的问题,感兴趣的问道:“这些都是谁做出来的?”
白胖男人搓了搓手,看了崔季明一眼:“是我做的。你、你是国公爷的外孙?”
看来这个男人就是贺拔罗了。
崔季明这才看清贺拔罗脸上刺着的是“且末北府兵”五个字,看得出来年代久远,仍然有淡淡的疤痕,她愣了愣,不都是家奴和府兵才会脸上刺字么?
“我是贺拔罗。是国公爷让、让你来的么?”他说着将崔季明往里引,那姑娘还用杀死人的目光瞪着崔季明,贺拔罗挥了挥手:“杏娘你先去玩,一会儿再来。”
杏娘不高兴的撅嘴,却还是行了个不知道多么别扭的大邺女子礼节,捏着嗓子:“郎君,那妾告退啦。”跺着脚走了,两把长刀还拎在手里不肯放。
这楼内的长廊是圆形的,构造有点像福建土楼,贺拔罗引她到了一处阳台上,阳光普照,一张小桌两张木椅,若不是向下望去是黄沙漫天,崔季明真以为是穿越前在自家四楼阳台上喝茶。
她一脸懵比,贺拔罗给她倒了一杯淡的像水的粗茶,坐在对面的藤椅上,小心翼翼问道:“国公爷让你找过来的么?他不是不大往这边来么?”
崔季明低头望去,这个角度正可以俯视下头的寨子。那寨内反倒是养了许多的马,男女孩子都有,来回穿梭,土房如星罗棋布,炊烟淼淼。
“我从那寨子门前来过了,被人拦住,只说是这儿没有什么都尉,也没有什么府兵。想来阿公不知道如此状况,否则怎么会将我留在此地,国公爷说是有贺拔旁亲的折冲都尉,也能有个靠处。”崔季明本来是应该对贺拔罗这个长辈更有礼貌,只是如今看他建了个空中阁楼把自己封闭在这里,过着自家的生活,朝廷那边还挂着都尉的名头,简直就是渎职,对于“电梯”的感慨过去后,她也没什么敬意了。
贺拔罗小声道:“我从十年前刚来的时候,其实就不是什么折冲都尉了。只是在这儿,我是什么,由不得我……”
他仿佛是十年没有跟外人说过话了,声音磕磕绊绊,也将事情讲来。
十年前,贺拔罗作为贺拔庆元那个早逝的弟弟唯一的遗腹子,还是个妾生子,已经长到了将近二十岁,快弱冠的年纪却什么都做不了。武艺垃圾,读书不行,细皮嫩肉,走到哪里都有人嘲讽他挂着的贺拔姓氏,恰逢各地设立折冲府,贺拔罗竟然领了个状,要去西北建立自己“丰功伟绩”,开拓事业。
折冲府这种,说是去建军,更像是去开荒的。在二至六品官员的亲属之中寻找适龄者,最先挑的不是能力,而是财力。贺拔姓氏毕竟放在哪里,他想去立府便在各个条件上也没人反对,贺拔庆元顾不上这么个孩子,便给他了一大笔财帛,又每年给他养兵的支持,将他送走了。
贺拔罗年轻的时候就摒着一口气,想要去闯荡出名堂,可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十年前他从长安买了一批雇兵,出城门的时候,为了防止雇兵逃走,便找了专门刺青的师傅给他们刺面。这帮雇兵嚷嚷着不乐意。贺拔罗没有办法,竟然以身作则,先在脸上刺了字,以为他这样的行为肯定能感召这些雇兵,让他们看到他的诚意,一路上在加深些什么将士兄弟情。
雇兵们就是烂到骨子里的兵油子,倒是因为贺拔庆元还在长安城内,不敢太闹腾,也乖乖脸上刺了字,可还没走到沙洲,刺痕已经淡的没有痕迹,他们提前跟刺青师傅打点过,刺得特别浅,唯有被忽悠的贺拔罗脸上留着硕大的“且末北府兵”五个字。
这到了播仙镇,跟郡守打了招呼,买了些兵器马匹,贺拔罗拿着地图,出了播仙镇才发现他梦想中那片建设自己的军队与城池的土地,就是一片荒漠,种地都没法种。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帮雇兵从马上拽下来,一顿暴打,钱财兵马衣服全给抢走跑了。
贺拔罗光着屁股,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光脚走回播仙镇去,却又没脸进城门,这事儿丢人的他真想一头撞死在播仙镇城墙角下。他正犹豫着哪个角度撞过去脑袋能开花时,那帮跟流氓没去别的雇兵又跑回来了,将他扶上马,又套上绸缎衣服,让他继续当那个所谓的“折冲都尉”。
贺拔罗真被忽如其来的命运扇懵了,原来是这些雇兵发现他们没有公文,到处跑着只能做居无定所的马贼,还不如在这儿挂着“府兵”的名头,啃一点朝廷拨款和贺拔家给的银子。等稍微站住脚了,也不妨碍做着马贼的营生。
一边当官兵,一边当匪首,上头有贺拔家的这个白胖小子担责任,他们怕什么!
当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这些雇兵当然还不尊重他,在如今的位置建了个简易的村落,闲着没事儿就扒了贺拔罗唯一一身好衣裳将他打一顿,就怕毁了他这身唬别人用的外皮,打完了再给裹上绸缎,将他放回折冲府吉祥物的位置上去。
这帮雇兵们又买了营妓,搭起房子,出去套马,抢来女人,把这地方变成了匪寨。
只要是没有兵镇守的小小村落,几乎都能让他们屠戮个干净,这里不能种地,他们仍要挥霍,来源就只能是如同毒瘾一般不能停止的掠夺。
贺拔罗长的白胖,骨子里都是长安那些读书人的劲儿,自然瞧不惯雇兵们的流氓,给自己搭了个屋子,想着要做个特别牛逼的大弩弄在自己房顶上,一箭穿死那些雇兵。
当然,贺拔罗也是脑子够奇葩的。天底下有千千万万的办法,挑拨、引战、下毒这些法子都不用,他也不知道是被打的太久,只想用暴力来复仇,偏想着要用最原始粗野的办法杀死这帮兵油子。
大弩的原材料这里都没有,贺拔罗想要造东西,就要先去捡垃圾。他就从都尉,变成了骑着一匹瘦马四处捡木材、铁片、废兵器的垃圾场管理员。大弩先没造出来,贺拔罗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给自己造了些风机暖炉、风吹不灭的油灯、自个儿动的摇椅,甚至是牙刷、菜棚、保温瓶等等。
他仿佛这时候才找到自己该做的事情,全身心的沉浸在制作这些小发明中,复仇倒放在了第二位。这些东西推广在寨子里,的确也算是造福了一部分人,雇兵们倒也不怎么打他了,反倒是出门打劫的时候,捎带点珍惜材料或者是各类垃圾给他,让他摆弄着玩。
这样一过去,就是四五年。一帮雇兵们都抢了女人做媳妇,孩子都大了,贺拔罗都二十五了,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有一回抢来了七八个女人,雇兵们分了那些又丰满又结实的,独留了一个十一二岁毛都没长齐的黑丫头杏娘给贺拔罗。
贺拔罗看那丫头跟个猴儿似的一点点,又不好将她送出去让那些禽兽们给夺了,只好从自己小窝里扒了个床铺给这丫头。小了十几岁,他只当养个闺女,好吃好喝的都分给她了,新发明的东西也都渐渐是为了让杏娘过的更舒坦的。
就这么个整天挨打的烂好人,打完他只要有人能夸一下他发明的玩意儿,他都能从地上爬起来笑着跟人家讲解。杏娘没有见识,整天把他夸上天,贺拔罗高兴的恨不得每天变着花样给杏娘做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