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爷心里头,想了个七八回,都觉得自个儿的想法没有错误,甚至还想着,四堂中,西堂不成问题了,可北堂还是一堆硬骨头,不若路上就解决了,省的连后头的好处还要来分他们的。
龚爷这一套想的好,却没有想到阿哈扎突袭贺拔庆元是真的,但“英雄贴”却是假的。
崔季明知道考兰考风的身份,大抵就猜到了阿哈扎想要吞贺拔庆元,她倒是不急着通知贺拔庆元,先使了这么个计划出来,伪造的“英雄帖”不但发给了龚寨,甚至为了像真的,还让陆行帮发给了周边许多小马帮,想来他们这帮“英雄”往于阗的路上,汇了面,相互看一下“英雄帖”,更信服了。
在龚寨接到了英雄帖后,她才命人从播仙镇追着贺拔庆元的方向去送一条消息,龚寨整天都紧紧盯着崔季明,这条消息拦截到他们眼前,必定会看。
上头写的是崔季明惊慌失措的乱笔:
“慕容伏允集结手下杂帮势力,要对队伍下手,阿公请一定小心提防,不要中了埋伏!”
这回就连是满肚子多疑的龚爷都放下了心。
陆双揣测,到时候一帮马贼,拿着个伪造的英雄帖,顺着贺拔庆元的行路找到了阿哈扎,他要是阿哈扎会是什么反应?
对贺拔庆元出手这件事,隐秘到极点,忽然一帮子三教九流冒出来要入伙,拿着一封假冒伪劣的英雄帖,他能信就怪了!而且这些马帮都是贺拔庆元一路经过的地域而来的,会不会是贺拔庆元的阴招?
那英雄帖上还写着“分金银”.,他一个颠沛流离半辈子来报国仇家恨的,怎么可能跟一帮闻着肉味的野狗牵扯到一起!
这么一帮人扯进来,阿哈扎本来就未必真的对贺拔庆元的铁骑精英有胜算,此刻怕是要自乱阵脚。那帮马贼到时候就算想走,贺拔庆元这嫉恶如仇的性子,能放他们活路?龚爷指不定就以马贼之名,肝肠寸断死在了贺拔庆元手底下了。
陆双觉得自个儿肠子都黑的堪比鞋底了,这会儿怎么觉得,崔季明这根正苗红将门世家之子,黑的更是深不见底。
不过陆双留在崔季明身边也有他的打算,他心里头对于昭王殿下的去向也有了个大概。
之前陆双还问:“你确定不用给贺拔庆元递信?他要是真被阿哈扎给算了怎么办?”
崔季明笑:“就你这话瞧不起凉州精兵的口气,我都想揍掉你的几颗大牙。”
这会儿两人走出院落,播仙的冬天冷的要人命,崔季明里头套了一层薄甲,外头是宽袖黑衣与红色披风,几乎是一身秋日的单裳。
一阵寒风卷着雪渣飞过,她也不觉得冷,从眼睛到掌心传遍一股化雪的热气。
陆双这个把月,也算是洗掉了一层黑皮,虽胡子拉碴,头发如烧过的草杆,好歹是比崔季明想象中要年轻,干净了几分,那种玩世不恭又浪荡闲散的味儿更是挡不住了。
她提了一把半人多高的横刀,撑在地上正要出门,却忽然见着亲兵中一人踢着雪携着风冲进来,还未开口,外头一匹黑马停在了院门口,上头摔下来一个黑甲将士。
崔季明连忙挥手让几名亲兵上来扶人,那黑甲士兵面上浮着一层没血气的青灰,眼睛抖了抖看见崔季明正要开口,她却先道:“扶进屋里去!”
“三郎,等不得——凉州……”他要开口,崔季明不管不顾,命一帮人先将这报信的将士抬进屋里去了。崔季明这才回头对陆双道:“陆兄,还请您先回自个儿屋里自酌两盅,睡个晌午觉,若有出门的意思,我回去请您。”
陆双抬了抬眼,两手往后脖子一抱:“是是,军报紧急,我等小民可不敢参与这?9 裟源氖露骨氪藿刃幸徊健!?br /> 崔季明却一拧眉,对于这“崔将军”的称呼相当厌恶,恨不得将三个字儿从耳朵里挖出去,才进了屋。
看着她跟一团火似的身影走近门内,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将一条细长的冻的跟铁似的麦芽糖塞嘴里,嘬着往后头院子走。
这崔季明倒是忌讳的很,她自己也对于她那略显尴尬的身份很有自觉,不过是叫了声崔将军,她那狂狼放肆样子下头的一点担忧就全给抖了出来。
阿穿从后头端着个温热茶壶走过来,低声问道:“双爷,可要我去探一探风口?”
“探什么,你觉得自个儿出的风头还不够是不是?”陆双夺过她手里的茶壶,也不嫌后头要用的人恶心不恶心,嘬着壶嘴就灌了个热浪卷席四肢,打了个嗝道:“用脚趾头也能想到,是突厥围了三州一线。”
“那咱们的人在这陇右道日子就不好过了,前一段时间先生不也是送了信来,既然长安有位,咱们不若提前往关内撤?”阿穿用袖口潦草抹了抹壶嘴。
“都是命扎根在这儿的平头老百姓,怎么撤。”陆双摁了摁阿穿的脑袋。
阿穿还要再问,陆双却不肯说了,将口中的麦芽糖咬的嘎嘣脆往后院去了。
阿穿去了前头,将茶壶塞给唯一可以进屋的哑婆,屋子打开了一道门缝,崔季明正坐在二三十个亲兵最中间,表情严肃,手里拿着两个酒盅做兵马,以桌案为沙盘演示着。
“你说有十万围在这一线?袭击凉州的有多少人?”崔季明皱眉。
那冻的手脚僵硬的报信兵靠着暖炕总算是面上有了几分人气:“初次出战凉州的约有一万五千人不到,但是那日恰好起了风雪,别说突厥这几十年了,纵然是蠕蠕的时候,也没有几个敢白毛风的天儿出来打仗的!将士们根本就看不见风雪中来的军队,也没有做好准备,凉州大营损失惨重。”
“蔡将军要你们撤了么?”崔季明相当熟悉三州三位将军与二十一军总管,在凉州这一线混的时间,甚至有可能比几位亲兵还要久。
“我走的时候太急了,蔡将军命我将消息送给大帅去,所以……”
“我怕的是蔡将军那倔驴一样的脾气,旁边甘州不敢轻易围援,他除非从中原抽兵,否则怕是会战到损失过半。”崔季明伸手在桌案上点一点,又问道:“你倒是去通知贺拔公有何用,贺拔公也回不去,纵然是想请三军虎符回去,还不若找皇上来得快。”
“蔡将军与尉迟将军、王将军共同送来了一封信件。”说着,那报信兵从铠甲内贴身处,抽出一张红标的信封,崔季明连忙打开,展开后两眼扫过去半天,面色越来越沉。
“是战况不佳么?”旁边几个亲兵看她面色不对,连忙问道。
崔季明扫了半眼,心下骂了一句:荒唐!
她合上军信,握在了手中:“此信送不送去都没有意义,这不过是一封打算先斩后奏的慰问而已。”
她说着,就要将那信件凑到屋内的烛火上,报信兵吓了一跳:“三郎!这是标红军信,烧不得!您触这道军法,是要了命的!”
旁边一圈亲兵也是吓得跳起来,伸手就要来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陆双:“话说这俩狐狸精站在屋檐下等雨,一面露猥琐的书生从后头的门里钻出来,抱住其中一个就开始上下其手。这狐狸精回头,一张娇艳欲滴桃花面,这书生还要再摸,那狐狸精竟身负武功伸手就将他打昏,扔在了地上,对旁边一个红纱狐狸精道:‘……妈的,吓死劳资了,差点摸到老子的蛋!’”
崔季明:……
考风:“考兰你不要拦我,老子要一刀砍死这个煤灰精!”
48、
崔季明纵然是贺拔庆元的亲外孙,可也不过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平时在军里也不像个稳妥的,他们自问十三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哪儿捏泥蛋玩儿呢!
崔季明住了手,却不是因为他们,她手指往回一缩,将信封塞进衣领内:“我先收着。这信上的内容,不过是将战况通知贺拔公而已,但上头三位将军的口吻和花押容易得罪圣人,若是官驿路上有个什么闪失,这信落出去,贺拔家仅剩的脑袋不够掉的。拿纸笔来,我抄篆后你再去送给阿公。”
下头的人果然拿来了笔墨,那墨被冻的都磨不动,倒了热水到砚台里,蒸起来一团雾气。
崔季明笑骂跟汤水似的砚台,道:“这会子可算是知道什么叫‘幕中草檄砚水凝’了。”
在座亲兵,会写自个儿名字的都不超过一只手的数,磨墨这事儿自然也是做得一塌糊涂,崔季明蘸着他们溅在桌上的墨,在一张草纸上头,将蔡将军临危受命握不住笔的狗爬字儿学了个十成十,简略了一下焦急的战况,请贺拔公极速回大邺,语气中满是大军压头的不安,还带了点蔡老头死不退缩的倔脾气。
崔季明拎起来信纸,得意的吹了吹,觉得自己这封信写的真是才华横溢,周围却没有一个看得懂他写的啥的,顿时有些无趣,叠好了递给那报信兵,贴上红标:“若是我阿公拆了这封信,你就私下告诉他,这封信是我写的。他找不着你的事儿,顶多回头打断我两条腿。”
那报信兵被暖炕热的浑身瘫软,手却抖的如雪天光着身子骑马:“三郎、私动标红军信,真的是死罪,这都是没得商量的啊——”
“你放心,我这个年纪,还没上天下海,赌钱嫖|娼过,舍不得自个儿这条命。”崔季明温柔的摸了摸那不过十八、九岁的报信兵的脑袋,却不料摸了一手冻干的头油,不做痕迹的又在他袍上抹干净:“你叫什么?”
“三郎叫我小曹便是。”
崔季明笑:“小曹,吃顿热饭,军报情急,别辱了使命。到了我阿公那头传句话,那本命年给的红腰绳,我可带着,能保得我平安。”
小曹愣愣瞧她,崔季明麻利的穿鞋下炕,十几个亲兵也跟着从那兜头风雪与冷光的门穿过去,一会儿倒是哑婆却给他送来了碗热汤面,上头三片牛肉,下头俩半生荷包蛋,他饿的神志不清,囫囵一口,差点呛着,对着那茶壶的嘴儿就灌了下去点茶汤。
小曹喝了两口,咂了咂嘴:“婆子,你们这儿的茶水,怎么一股麦芽糖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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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队伍从播仙镇北口出去,踏过无边无际摊在地上的白饼子,崔季明这会儿没有心情来啃,几十里快马飞出去,她总算是瞥见了那立在地上也盖了层白雪的“纺锤”,以及城下那个炊烟渺渺的寨子。
崔季明抬手,伸手亲兵降低马速,她侧身往冻的缩成团的陆双看去:“剩了多少人在这里?”
“不到四分之一,我说的是按户头算,你明白我的意思。”陆双上下牙间的那根麦芽糖都颤抖的磕着牙,他似乎在抱怨崔季明不给他找一件世家老爷用的熊皮大氅。
那意思就是这里头还剩两百左右的兵匪,以及八百户上下的妇孺,而崔季明这边只有三十人左右的亲兵。
不过贺拔罗之前提起过那份任命他前来且末北的谕旨并不在他手中,而是被这些兵匪夺走,虽兵匪已经换了两三拨领人头了,但估摸谕旨还是藏在寨内。
崔季明面上还是个半大少年,自然没本事叫那连裴森都敢威胁的匪头交出来这命根子,她也不认为龚爷会连去远赴于阗都带着这玩意儿,现在除了去偷也没有别的法子。
更何况崔季明也想去见识见识这封闭的龚寨内部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亲兵的马匹停在了远处,崔季明只带了亲兵中跟他关系最好的周宇,再加上陆双,三人解下披风,腰间挂了个相当粗糙的宽背环刀,崔季明又在黑衣外头裹了一层陆双给备好的灰白粗衣,脖子上抹了几道灰,头发弄的半散不散。
“就这样就行?你没在逗我?”周宇不自在的扯了扯衣服。
“哎哟放心,你觉得这里头三天两头往里掳人,八百户人家,一个小镇的规模,怎么可能谁跟谁都认识啊。而且三郎从那贺拔罗那个塔上不都看过了这里的大概结构,也大概知道中心在哪里了吧。”陆双可不在意了,如同不是去翻匪寨,而是去逛窑子一般随意。
崔季明知道他不会不要自个儿小命,倒也算是信任,这个寨子并不算怎样的层层防范,她还觉得自己一个人说不定会更好出入。
陆双和崔季明两个人转瞬便垮出几分嬉皮笑脸的流氓样子,恨不得演成出去喝醉回来的俩大兄弟。
崔季明等到了走在龚寨内泥泞的路上,才觉得陆双这本事太活络了。敢在雪天过去靠近龚寨,不但了解内部的状况和巡逻排班,甚至还在高低不等的围墙上留下了往墙外的绳索。他这人说话没谱,做事却是让旁人安心到肚子里的。
崔季明从围墙爬下来的时候,两只手在地上化雪的泥水汤子里搓了两圈,裤子也跟着跪进了泥里又拍了拍,捋了两把头发,好一个狼狈不堪的脏小子。陆双都忍不住看了她两眼。
崔季明道:“我不跟你们两个人似的,我这种年纪一看就是小时候进到寨里,没爹养没娘靠的,又没有吃饭的本事,总要狼狈几分。”
陆双转了眼,却也叫着周宇一并在泥水汤里搓了搓手,指缝里都是泥,一副做粗活的样子,被一个冬风冷的缩成鹌鹑,三个人抖到了路上去。
泥泞不堪的路上有不少膀大腰圆的妇人,手上拎着几个跟待宰的白鹅一般扑腾的孩子,每个人冬日穿的都不太多,这里毕竟不种粮,人不能吃天吃地,只能吃手里头那把刀,来东西都没有那么容易。
其中也有一些年岁不大的兵,看得出来也是后期归顺的,想必这年头突厥连年吞下南道,兵荒马乱,日子也不好过,有的人也就留在了这里。
崔季明弓着头,倒是大步的跟自家迈步一般往寨子中央走,由于掠进来的各地人口很多,语言也混杂,崔季明进了寨子才发现,在这个小小的封闭的村落内,掠夺进来的人口成为一种财产的情况下,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一个非常小规模的奴隶群体。
只要看到街道上跛脚的,基本都是奴隶,人数不算多,毕竟这么个寨子,多一条人命,总是多一张抢饭的口。他们没有带枷锁,断腿和饥饿已经使他们无力反抗,胳膊都细的如骨头上蒙了一层薄皮,做的估计也都是打扫牛羊马圈之类的脏活。
或许是崔季明走的太随意了,就跟在家逛街似的,一路上虽然也有不少人侧目,但路上毕竟都是些妇人,没有人来拦她们三人。崔季明眯了眯眼睛,路上不少还有不少女人挺着大肚子,但痴傻不堪,甚至很多都是目光呆滞,看起来有生气的女人,也不过一半左右。
她想也明白,龚寨连杏娘那个小国部落的女儿都抢,这些里头估摸有不少女人之前都算是有些身份家境的,从这个寨子逃出去,到最近的播仙镇也是被统一关起来送回去的命,跑几回,打几回,怕是要傻了。走过去的几条街都是屋棚低矮阴暗,仅有的生活气息,都是由那些麻木却勤劳的女人用一双巧手缔造出来的。
当崔季明看着几个面无表情面上有伤,膝下挂着几个熊孩子的女人,端着热气腾腾的锅走出门去,顺手在屋檐下挂上两条腌腿。
那些女人被磨出的恶毒戾气压在眼底,与她们制造的炊烟缭绕温暖富足的院落,几乎是格格不入。
崔季明想起了当年做特警的时候,听曾姐说过的,一个抢来的媳妇,全村人看着,警察来拯救被拐卖的妇女,反倒被一个村子里的老少打得半死的事情。
纵然是解放后那么多年,村里仍然是一副奴隶制社会的样子,警察解救的女人,在他们眼里,更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
她甚至想起自己缉毒路上经过的,某些靠近国界线极其偏僻的村落里,村子里一半的女人都是痴傻的,一个个男人都堂而皇之说是捡来的傻子,他们唯一知道的法,大概就是“智力有缺陷的女人‘带回家养’并不会被判刑”。
如今她就穿梭在这样一千多年前一模一样的村子里,崔季明甚至心里门清儿,如果她冲进去,捅死哪个正在打女人的兵匪,指不定第一个操刀要来杀她的,就是那个挨打的女人。
她前世可是听过这样的台词的:“你杀了他!我就没有活路了!我连个讨口饭吃的地方都没有了,要不然就是换一家被打的更厉害!你为什么要绝了我的活路!”
崔季明此刻转过眼来,一行三人已经靠近了龚寨中心一个用黄土垒出假山园林的套院,崔季明面色相当不好,陆双以为她是世家少爷的光明路走太久,没见过什么叫暗无天日,凑上去拍了拍她肩膀:“别多看,你记着你是来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