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式变得比之前更缄默。他向来是如此,真难受了从不说出口,崔季明想起当年阿娘去世时,崔式也是只字不提,半年以后才第一次痛哭出声。他甚至没有□□慰她,更没有抱着大喊“命苦的我闺女啊”,就跟平时一样过着他的养老生活,顺便告诉崔季明他升职加薪了。
崔季明走进了院子,却发现桌角和其他尖锐的位置都包上了一层软垫,所有的门槛外都装了个小小的木制斜坡,下人们白日里行走时都在身上挂了铃铛。
所有人都没有说太多,这个家仿佛以前就是这样。
崔舒窈似乎掉了眼泪,却又缩了回去,只抱了她半天,用尽这丫头能知道的最恶毒的话在骂罪魁祸首。总是在屋内一蹦三尺高的崔妙仪乖乖巧巧,牵着她的手走过长廊,走过拐角,用着不知该如何才好的生硬样子拼命关心她。
她其实想说自己耳朵现在灵敏的可怕,这半个多月眼睛似乎微微好了一点,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了,实在不必这样。可两个妹妹突如其来的温柔,实在是让她很爽——
要是长大后也这么乖就好了。
崔季明还是习惯跟崔式商量一下事情,她又将贺拔庆元的话,转达给了阿耶,想问问他的意见。崔式一脸“如我所料”,却道:“阿公不让你再跟他牵扯太深,有他的理由,更何况你想贴也贴不回去了。不若重新找条路走。”
崔式笑:“你阿耶我啊,当年比你还在风口浪尖上。你祖父当年,官高权重、又是棋圣,长安城内不知道有多少人扎他的小人,想把他拉下来。我本来也就没有多少他的学识,想着干脆纨绔到底,旁人拿我做的蠢事也参不动他。我倒是觉得,你小子可以走走我当年的路线……”
崔季明:“你当年什么路线?千金散去还复来的嫖么?”
崔式差点一本子就扇他家这大姑娘头上了。
“纨绔懂么?!败家懂么?!我跟你讲就让你可劲儿作,崔家的家产你到处撒钱都撒不完!”崔式恨铁不成钢道:“但你敢去招惹人家姑娘,我非断了你的腿。”
哦……就光骄奢逸呗。
崔季明道:“崔家好歹也是清流世家,这多丢人啊。”
崔式认真道:“丢脸的话,你爹已经替你把长安这支崔家的脸面丢完了。至于说怕被人参一本,更不用怕,咱家最招风的是长房那位你伯公,别人都会参他治家不严,事儿都他扛着呢。纵然他是宗主,训你也要看几分崔翕的面子,你放心。”
崔季明:“……咱二房能不要脸到这地步,也是厉害。”
崔式笑:“咱们跟长房的关系,要脸做什么。更何况你也太小看崔夜用了,他如今在朝中势力犹如百年青松屹立不倒,这点儿不痛不痒的事情,他也不会在意。”
崔式就差跟崔季明说:可劲儿浪吧!你要是浪得不如你爹当年就别回家。
崔式:“更何况等贺拔庆元回来,看你那无可救药的样儿,他绝对会坐不住再来管你,到时候你再顺着杆子往上一爬,流个泪认个错,不照样要缴械投降么?”
崔季明一脸钦佩。
她道:“我还以为阿耶会让我……换回女装。”
崔式一脸忧郁:“我倒是也想,还真连夜让人做了两套裙装。但我觉得……你长的比我想象中还高还……壮,我觉得你估计是穿不大上。要不你试试,反正你现在也看不见自己穿裙的样子,吓不着自己,阿耶愿意独自承担这份冲击。”
崔季明:“……别,我怕您老人家被我闪瞎。”
崔式嘴上这么笑着,仍然让人将两套衣裙送去给了她。其实崔季明知道,大抵每一年,崔式都会按照她身量做一两套衣裙,也不拿出来,就放在柜子里,也不知是不是等一条后路,亦或是不想错过女儿身的崔季明长大的过程。
入夜,她这会儿躺在床上,摩挲着那两件衣裙。
料子上等,刺绣精致,崔式怕是也真的想过希望她做回女子,当初跟贺拔庆元争的人也是他,但最终崔式还是没有说任何的话,他把这个选择交给崔季明。
他最后只道:“我之所以之前同意你说想要做个男儿一事,因为你喜欢。你说不想成婚,不想只能在宅院内,那也可以,你有承受一切的能力,就可以去这样生活。人最好,就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活。”
崔季明毕竟过了两辈子,知道现实不易,这句话多难。
但崔式仍然愿意这么教导她。
崔季明想起小半年前围猎的时候,贺拔庆元牵着马与她说过的话:“你阿耶觉得你可能天生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便想都给你挡了,让你别想太多。”
那些难,他作为父亲,愿意替她承担。
屋内点着最后一盏灯烛,两个侍女无声的站在灯光找不到的黑暗里。崔季明侧过身,手指放在那两件衣裙上,忽然觉得有句巨俗的话,对她而言很贴切。
家,是最温暖的港湾。
她渐渐困了,差点开口叫言玉,强忍住,道:“熄灯吧。”
侍女吹灯退下,夜渐渐浓重,她却睡不着。
一墙之外,两个人影蹲在墙头。
“主上怕了?”王禄问。
殷胥道:“我没有怕。”
心里却道:怕的太多了。
怕隔壁浅睡的侍女,怕她点起灯烛。怕开口被认出。
最怕的是她真的瞎了。
“我看过了,因崔三不大回来,所以这院子比较偏,不怕来人。”王禄似乎很擅长这种事:“隔壁侍女给吹点迷药进去,能睡到打呼。崔三眼睛看不见,连灯都摸不着,顶多真吓到了喊两嗓子,咱们跑也来得及。主上想不暴露身份也很简单,就不要出声就好。”
殷胥愈发觉得自己像是过来采花的。
“我就怕主上动作不利索,声音弄大了。她武家出身,在军营里带过段时间,这种人有点动静就会清醒。要不是她颠簸一路肯定累了,我可没把握。”王禄主要是嫌弃殷胥。
殷胥心道他也不愿意让王禄拖出宫来,最好能学点两三步蹬上高墙,踏过屋檐不留脚步声的本事。不过想,也只能用来翻翻崔季明家的墙头了。
王禄翻身下去,处理好了之后,在廊下朝他招了招手。
殷胥习武有一段时间,也算是勉强轻巧的从上头跳下来,伸手就要去推窗。
王禄在一旁默默推开门,看他。
殷胥:“……”
殷胥其实前世一直都跟束在套子里般,循规蹈矩乖得离谱,头一回做这种事,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弓着腰往里头走。
崔季明房间并不复杂,里间一张八扇屏风,后头便是她的床,为了通风,只放下了最薄的纱帘,月光也很薄,从窗纸透进来,依稀能看见她背对着床外,蜷着胳膊在睡。
侧面一道弧线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殷胥陡然萌生退意。
王禄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似乎确定她睡着了,掀开了薄帘,看向殷胥,一脸“别等了快动手啊”的表情。
殷胥也不知道他到底要来干嘛的。
看她一眼?这样显然看不见脸。
确认她是不是真的瞎了?王禄说的消息怎可能有假。
他就是想知道崔季明那与平日无二的壳下,是不是真的受了伤。
殷胥直到这一刻,仿佛都不能相信,双眸明亮的人会看不见,前世那个百步穿杨的人,后半生可能会要依靠别人而活。殷胥几乎感觉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双手,他想摇醒她,想注视着她,想听她开口,想知道她是不是因此而痛苦。
他甚至恨与她关系不够亲近,否则此时也可以拥她一下。
崔季明似乎呢喃了一声,又翻过身来,这会儿脸朝外了,侧脸上有刺绣枕头压出的红痕,闭着眼睛。殷胥简直觉得她下一秒都能抬眼,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种种恐慌在心里,更是想转头就走。
王禄蹲在床头,他又不好就此说回去,殷胥轻轻走过去,手指微微拂开帘子。
他仔细看了一眼,嗯,她枕头上的刺绣估摸是一只飞燕,如今印在她脸颊上。
她睡梦中带着浅笑,仿佛并不是很难过的样子。
然后殷胥就看到,她唇角轻轻的勾了起来,笑道:“陆双,你回来的这么快啊。干这种事儿,不丢人现眼么?”
殷胥:……陆双是谁?!
王禄:……师兄真他妈会混。
说罢崔季明睁开眼来,伸手就朝殷胥的方向抓来,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笑道:“我真想不到谁闲着跑我们家来,还敢走正门。陆——”
她说到一半,陡然松开手来。
靠,这不是陆双!
陆双一身纯爷们挥散不去的热度,若是夏天都让人不想接近他三尺之内,而她刚刚抓到的人,手腕是冰凉的!
她也让自己的粗心大意惊的一身冷汗,有人闯进来了她竟然自顾自的以为会是陆双,还敢在床上等着!崔季明猛地起身拿起枕头下藏得小弩,对准了殷胥的方向。
王禄连忙拽着殷胥后退几步,躲开能被崔季明抓住的范围。
而殷胥脚步声却不小,崔季明清晰的能辨别出他们的方向,小弩依然对准他们,她心下一凛:屋里有两个人,而武功高强的那个,刚刚她都没发现!
殷胥见着自己当初送的小弩,正对准自己,心情有些微妙。她嘴上说着用不着这东西,倒是一直带在身边。
崔季明正要开口,王禄忽然开口道:“你若是敢开口喊人,我就割断你的脖子。”
殷胥:“……”一场月下探视,立刻成了深夜谋杀。
而且崔季明也是第二次对上“杀手”身份的王禄了。王禄想起这个,背后一阵冷汗,上次没开口真是机智啊,否则这次就要完蛋了。
“杀我有什么好处啊。”崔季明笑了,她脊背仍是绷紧的,也放弃了叫人。毕竟开口之人至少脚步之轻巧,她自知院内没几个人能对付得了,何必让人来送命。
“杀不成,便作罢。”王禄简单道。
他看向身边的殷胥,崔季明此刻侧耳辨别声音的样子,已经完全可以证明她看不见了。殷胥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这都他妈是什么孽缘造化!
他这算什么重活一世!
王禄看他神色凄茫,心知他已经相信,只可惜此刻不能开口问。王禄道:“告辞。”
他正往后走去,却忽然看着崔季明一副惊慌的样子从床上跌下来,她又看不清,脚下被床单绊倒似乎在地上跌了一下。王禄还没反应过来,靠她最近的殷胥已经毫不犹豫就去扶她。
崔季明惊慌样子陡然消失,她抬脸一笑,伸手捉住殷胥的手腕,就将他朝她怀里拖来。转瞬之间,小弩已经抵在了殷胥腰后,对王禄笑盈盈道:“高手杀人,当真不该带个来围观的。这位凉飕飕的郎君,怕是你也护着吧。刚刚不是你拽着他往后退的么?”
面上风轻云淡,实则紧张的直打鼓。想到贺拔庆元小心地态度,未必不会有人想要对她出手,西域来往一路上紧绷的神经,到如今也卸不下,她对于杀手的前来,信了大半,却想不明白为何还会拖带上一个武功不高的普通人?
她脑子里疯狂的在转,心如鼓擂。
殷胥当人质的姿势,导致他后背紧贴着崔季明,已然感受到了她的心跳。
崔季明没说话,王禄看着九殿下转眼变成人质,被他自己送出去的那把弩抵着,也是一身冷汗。
崔季明一手捏着弩,另一只手朝殷胥脸上摸来。
殷胥心中大惊,她的手似乎找不准他脸的方位,简直像是一巴掌扇在了他鼻梁上,殷胥强忍着没有闷哼一声。崔季明笑道:“抱歉,您委屈会儿。”
他是真委屈。崔季明五指如同黏在脸上的八爪鱼,不停的在他脸颊上地毯式搜索,仿佛在寻找一颗能用来辨人的长毛痦子,好几次手指差点□□他眼里去,她对着从脸上突兀挺立的鼻子捏了半天,殷胥实在是忍不住,鼻子呼了一道气。
那气息接触到手也是凉凉的。
崔季明恍然大悟:“哦这是鼻孔……”
瞎子摸脸认人的本事,显然崔季明是没有学会,她捏了半天,也想象不出来这张脸会长什么样,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是个男的,鼻梁挺高,挺瘦的。
年纪……应该不大吧。
这种人,长安就能抓出八万来。
王禄看着殷胥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被崔三一只手□□着,脸上好几个红掐痕,当真觉得失责到想要抱头痛哭。他猛地一掌挥向崔季明,掌又化拳,劲力扑面,崔季明往后避开。她单手去抓住,那拳的力道也不知是怎么的,如游龙般化开,王禄一伸手便将惨遭□□的九殿下给拎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崔三:哎呀这回被我摸了脸,又是一阵小鹿乱撞的激动么?
九妹:(僵硬)……没有。
耐冬:啥也别说了,我去给殿下准备一条新裤子。
62、
崔季明坐在地上,手里捏着那弩,笑:“好功夫,好步法。唉,是我心软。看在我如此善良不肯伤人的份上,您以后别来崔府遛弯了行不?”
王禄压低声音:“本就没有这个打算。”
崔季明咂嘴:“以您的身手,料想出台费不低啊,这就来见我一面就回去,总有些赔本,若是您能告诉我谁给您的这赔本生意,我不介意料理了他以后,把您这次费用三倍奉上,也好歹让您别白跑一趟。”
这真会说话,王禄觉得自己要真是杀手,指不定就心动了。
可这会儿,让他做赔本生意的人,刚被崔三“把玩”过。
其实崔季明也是有心试探,这个杀手为何忽然又作罢,她总觉得还有别的阴谋。
王禄没有再说话,伸手拽起殷胥就离开了她房间。
他动作实在太快,崔季明抬起小弩,当真射出了一箭,却只击中了屏风。
两扇门抖了抖,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这种动静隔壁的侍女也没有过来,她怕的就是这杀手先解决了下人。崔季明连忙摸索着起身,将屏风上的箭矢拔下来,捏在手中,扶着墙走出门去,一直沿着长廊摸到侍女的侧间,推开窗户,里头有些迷药的味道,却仍然传出来几个人平稳的呼吸声,她也松了一口气。
既然都能有杀手如此大胆的闯进来,看来她有必要让院子里多加些人手了。
嗯……还有就是,刚刚贴着那人后背她才感觉,自己应该再让人做件更紧的束胸小衣了。
殷胥回宫后,直直倒在床上,耐冬已经知晓他时不时的离宫,便替他收好了外衣,而殷胥再也没有睡着。
他……很难说自己心里的感受。
殷胥恨不得是自己瞎了。他反正四处都有的是宫人,这辈子没出过长安,活着跟瞎了也没有区别。为什么他回来了,却要崔季明付出了这种代价!
如同前世崔季明跛脚后,仍然一派乐天模样。她虽然明显双眼不可视物,说话却仍然很诙谐活泼,仿佛并不觉得影响。
殷胥默默躺在床上,两手交叉放在身上,他强压下自己心里迷茫甚至自觉荒唐的悲观情绪。他必须要想接下来该如何。
治。一定要治,纵然是只能好一点,他也要找遍名医来给她治!
对,听乞伏说龙众中,有一武功高手双目失明,他肯定懂如何在这种状况下利用自己的武学,要他来教崔季明才行!
还有……
他还要做些什么才好!他要拼命想着努力做点什么才行!
殷胥甚至忍不住想,若是真的……朝堂、边境,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去,只有崔季明会一直遭遇各种各样的危险,那他回来到底值不值?
在前世二十二三岁的时候。殷胥心里还是有一股信念的,他还认为要拯救天下,要保护百姓,要改革富强,自己再怎样也无所谓,但?9 欢ㄒ懈銎蕉ǖ奶煜隆?br /> 然这种信念与热情在短时间内几乎都被消耗殆尽。
他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他的每一个眼神都会引来无数的盘算猜忌,前赴后继的人利用他的性格与行事来达到各自的目的,绝大部分人太过关注眼前的利益,部分无伤大雅的改革也被当作战场,他每前进一步,都有无数人在淤泥中抓住他的脚往后拖去。
殷胥有时候感慨,或许也是他没能力,太年轻。或许像高祖、显宗那样的人杰就不会被这样桎梏。
可他也不知道方向在哪里,纵然是崔季明,对于皇帝也不能有太多的主观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