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身边绝大多数的人都成为了只报喜不报忧的信使,更重要的是帝王没有分辨的能力。中宗离开长安的时间,加起来没有三年。父皇只因为出游而在登基前离开过几次长安。掌管天下的人,只在羊皮地图与别人口中知道天下,可怕的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崔季明愣了,她没有想到殷胥年岁不大,却思考的这么深,她斟酌道:“你想改变这种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啊……”
殷胥垂下眼去:“改变不了的。上位久了,事务缠身,效率至上。能用命令解决问题,就一定不会用讲道理来解决问题。既然不能跟君王讲道理,捏造事实来达到目的的行为,就会贯穿整个朝堂。如孟子说“仁者无敌”,不过是将效益在君王面前吹嘘罢了。效益总是来得慢,帝王又总是不能等,最大最容易的效益就是编造谎言了。”
他似乎思考了许久,终于能将这些想法说出:“我的能力改变不了人的本性,我只能要求自己成为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人,敢问别人、和别人讲道理的人。至少应该走遍天下,拥有能够判断的理智才对。”
“偏执与无知才是最大的恶。相较于无能的善人,或许你觉得有能的恶人成为皇帝,会罔顾百姓,会大肆杀戮。实际上有能的人,往往多思理智,没有道德观念,但为了运转国家,他或许视百姓为蝼蚁,却不得不为了税收兼顾蝼蚁的性命;或许他好战嗜杀,但为了平衡各方,他就必须克制自己穷兵黩武的想法。”
殷胥道:“无知的善良时常会成为灭国的根源。你说泽的善良,我并不能认同。帝王不是道德的模范,而应该是理智的精英。”
远处泽的背影,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二人聊的专注,并未察觉。
崔季明绝没想到会在篝火边,听到这样一段话。她内心震动,半晌道:“……我感觉我跟不认识你的似的。你现在是在告诉我你的野心么?”
殷胥望向她:“我的野心,仅仅希望自己能多知且达观。而善恶,且在其次。”
崔季明心里头却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一向接受的教育将道德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但在这样一个封建国家体系内,迂腐无知的善良显然一次次毁灭过王朝。她甚至觉得其他皇子,不可能还有人说得出这样的话来,殷胥或许真的能成为皇位上那个人。
且不论他这一番话的对错,这个概念却在要求皇帝恩泽天下、成为道德圣人的时代是罕见新奇的。她更有一种隐隐要沸腾的热血,仿佛是看到别人的努力与进步,自己被激起的奋进,她忽然凑过去:“你很喜欢读书么?”
殷胥:“读过一些。”
崔季明侧脸看他,两眼映着火光:“那你能教我么?”
殷胥愣了。崔季明前世可是偷鸡摸狗,逃课打架,让她读书她都恨不得去跳井的那种人啊。
崔季明也觉得有些唐突,挠了挠头:“我感觉你讲的跟家里请的先生还是不一样,反正你不也要经常到老秦那个院子来么,干脆来教教我呗。我知道我读书很烂,但是我很想多读点书。”
殷胥道:“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崔季明笑,她很少这样说出真心话,或许是被殷胥一番话触动,小声道:“没,我感觉我白吃了崔家许多年的珍馐,有这个姓,我也想着自己投了个好胎,总要是比平民百姓多做些什么。如你所说,我也想成为多知的人,然后尽力去改变一点自己见不顺眼的事情。”
殷胥瞪大了眼睛,他前世也未曾从崔季明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此刻心里涌上几分感动,更多的是“果然我没有看错她”的欣慰,他竟然微微展露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没有管住自己的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按了一下:“好。”
崔季明视线模糊,火光与黑暗融化了他的轮廓,她离得如此近,直面着殷胥展露的那一分细微的、却温柔又赞许的笑意,她几乎目瞪口呆。
崔季明挪不开眼,那瞬间仿佛是一扇紧闭的门透着微光朝她打开,一个深邃却并不幽暗世界再等她走进。
作者有话要说:持续发糖中。齁死你们这群欲求不满的小妖精。
另:花剌子模王国的故事我是从王小波的短篇集中看到的,但没能查到出处,也不知道王小波在哪里看到的。
花剌子模王国正式成立是在十一世纪,在大邺的时期,它还是个隶属波斯的行省,地区性虽然强但没有完全独立成国。这里就先罔顾年代引用了。
74、
他还真的会非抽搐式的笑法啊。
冰凉的手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随即扯开,崔季明差点伸手去抚摸自己的额头,强按下手,她道:“你说你笑一笑,不还是人模狗样的,整天绷得那么紧,多没劲儿。”
殷胥一脸奇怪:“我没笑。”
崔季明:“好好好,你说没笑就没笑,你刚刚是脸上抽筋了好吧。”
殷胥坐好:“还要躺么。”
崔季明看他如此识大体的让出腿来,连忙点头:“躺躺躺!”她就生怕殷胥后悔似的,滚过去把脑袋摆好,舒服的喟叹了一声。
殷胥抬起手来,将她落在旁边的那件外衣捡回来,露出了刚刚被她狠狠咬过的手腕。崔季明可算是从心里察觉到一点欺负老实人的愧疚,道:“九妹,你的腿还挺舒服的。”
殷胥半天没听出来这是一句夸奖。
他伸手将那件外衣盖在她身上了。
崔季明咧嘴笑:“哎,我就躺着怪不要脸的,干脆送你两句吉利话。就殷老爷这面向,必定是前世积了大德,此生长命百岁,清闲富贵啊!”她学着坊门口打滚撒泼要赏钱的叫花子说话。
殷胥默然了:“……睡吧。”
崔季明乖乖闭上了眼,其实没睡。
她之前在西域时跟着陆双一起扮作拜火教圣女的路上,几乎绷着半个月没怎么睡过,有过一点不安全的可能,她都不敢睡。
修与元望或许是没吃过苦头,没跟过行军,睡的几乎算得上天真。
殷胥则像是不想睡,却撑不住累的睡过去。他浅眠,崔季明从他腿上起来时,他差点就要醒过来,崔季明小心翼翼的拖着她那条快没直觉的腿挪到一边,火焰还只剩一点苗头,天色完全没有要亮的意思,她自己咬着衣服将腿上的箭伤处理了。
那些侍卫想帮忙,崔季明看不惯他们这些整天在宫中当值的没见识样,满头大汗的将他们瞪了回去。自己处理箭伤的难度,简直就比自己剖腹低一个等级而已,她将自己的腿绑的跟大棒锤一样,几乎是要虚脱的躺在草地上。
偏头过去,就是殷胥紧皱着眉头倚着树睡在旁边,她看了还没两眼,忽地听见了远处仿佛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却没有看见任何火光,崔季明从脱力的四肢里强提几分力气,推了一把殷胥,殷胥惊醒,看向她。
崔季明瞳孔都微微缩起来,望向黑暗,手里捏着旁边的一把长刀,抓住他的手肘:“有人来了。也可有可能是野兽,但更有可能是白天的那些人。距离还远,我听的见他们的动静,但他们还未必能看得清我们在做什么,我去叫醒侍卫,你去叫醒他们,不要让他们发声。”
殷胥看了一眼她拖着的小腿,又忘了一眼高悬的月亮,点头。
崔季明在他起身前,又抓了一下他的手腕:“九妹,你明白现在的状况么?”
或许灰衣人和殷邛没有太多关系,但如今三位皇子被困在山中几个时辰,都没有看到搜山的灯笼与人马,这就要和殷邛有关系了。
太子是先被人带走,侍卫再去追的,不可能没有侍卫去禀告殷邛。
殷邛或许当时也勃然大怒,命人搜山,但灰衣人从来没打算掩盖过自己的身份,殷邛知道后,必定心里对于是否贺拔庆元做的也有数,他的人马可能晚了一步,在崔季明杀了蒋经后才发现太子并没有死。
太子没有死,只是受伤,这对于打压贺拔庆元是大大的不利。
殷邛很可能打算将计就计,想要让事态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若是能将贺拔家的军威都打压到土里,泽的生死或许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更何况若是崔家两个长孙出点什么事情,他还能完全撇开关系,看崔家与贺拔家这些年的联姻关系彻底完蛋。
能将崔家搜人的私兵也挡在外头,面上是父亲的焦急痛苦,故意拖慢搜山进程。能做到这些的,也只有殷邛了。
他好一个借刀杀人,坦坦荡荡。
殷胥显然也想到了,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你小心。”
崔季明一副不要紧的样子笑了笑。
殷胥狠狠回捏了一下她的手腕:“不要这种态度对待自己的身体和性命!你不在乎,我却心里记着你的话,我不会让你再活成那个样子!”
崔季明愣了:“什么样子。”
殷胥心道:遍体鳞伤的样子。
他简短且用力的握了一下她的手,起身朝修的方向去了。殷胥捂着泽的嘴才叫醒他,泽一阵晕眩后清醒过来,面上血色全无,想动似乎也没太有力气了,殷胥转头又去叫修,修难得睡成一团,紧皱着脸,仿佛梦中在与谁搏斗般紧张,殷胥的手才刚刚捂上他的脸,修就蹬着腿一下子睁开眼中,双眼映满了惊吓,他失口喊道:“哥!哥不要死!”
崔季明正在与侍卫小声说明情况,听到他的喊声,回头暗骂:坏事的小子!
她听觉敏锐的可怕,远处只是一寸寸向前移动的窸窸窣窣陡然变了,崔季明感觉到对方已经找到了他们的方向,快步朝这里冲来了!
“跑!背着泽,互相靠近不可走散!”崔季明喊道:“二支三支保护太子向西,一支随我上山!”
她话音未落,一支箭矢从树丛中窜出来,如流星般朝她刺去,崔季明一缩脖子,险险避开。崔季明就地一滚,像只猴子似的往殷胥背上一扑:“背我走!驾!”
殷胥让她这结实的小身板压的差点一个趔趄。
他却看着十几人的侍卫分成了三组,人多的那一组拥着他们往西侧走,年纪最长的几个人带着被背起的泽往山上走,另几个人带着修却遁入了侧面的水中。
泽起了高烧,伤口不得泡水,崔季明脱掉红衣,散开头发,单看背影和受伤的泽差不多。
对方不肯暴露自己的位置,选择不点火把,他们也不敢在黑暗中贸然追逐,刚刚小心地窸窣靠近,说明对方人数不多,很可能只选择一个方向。三队人分散,黑暗中赌的就是哪队能活。
她这么短的时间就安排出来计划,还用言语迷惑对方。对外界的快速反应力,安排计划分工的稳妥与略施小计的心眼,这才十四五岁,她怪不得前世入军营几年便连接胜仗、扶摇直上。
殷胥背着她,有些脚下不稳的跟着侍卫穿梭在月都照不亮的夜,崔季明紧紧揽着他的肩膀:“小冰块,我尽力了,要是咱俩点背死在这里了,那就真的是命中注定咱俩要死在一起。”
殷胥咬牙:“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崔季明却理解错了:“你就这么不愿意背我啊,我有那么沉么。”
殷胥:“我说的是——”
崔季明:“嘘!”
殷胥将话憋回了肚子里。
崔季明紧张道:“妈的真是点背,有人朝我们这里追来了,九妹,驾,你的小短腿跑快点。”
殷胥真想把她扔下去。
心里嫌弃她的多嘴,殷胥却道:“别怕。”
崔季明让他淡定的语调急的都差甩马鞭了:“你不怕死我怕啊!我是出来带着美人赏花的,不是来腿上被插一箭卷进这种破事儿里的!”
殷胥加快的步子,这会儿连他都听见背后人踏草的脚步声了。
崔季明忽然小声道:“向左!”
殷胥猛地往左踏一步,几乎是瞬间,他就感受到了出鞘的冷兵器带起的劲风,身后的一名侍卫已经发出了痛苦的闷哼。十几个侍卫分三队,到他们这里本来就没几人,崔季明听着身后人群不说话却紧逼的脚步,侍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她太阳穴上的血管都快在逼近的死亡面前乱跳。
她每次眨眼,都怕自己再睁眼时就看见了自己的脖子。崔季明几乎觉得殷胥再慢半步,就会被刀光擦到脑袋,殷胥却一言不发,无比专注,就是背着她快步往前跑。对方还想杀人,还要避开地上的乱石树枝,速度算不上太快,只是人数多威势大,容易让被追逐者心中恐惧,自乱阵脚。
几个侍卫干脆放弃了逃走,他们回身迎战上杀手,就连倒在地上的侍卫,也仿佛要拼出最后一丝力气来抓住杀手的双腿。殷胥陡然脚下一滑,崔季明还以为他要摔倒了,吓得连忙抱紧他脖子,却看着殷胥几乎是悄无声息的滑入了某个斜坡下。
这斜坡上两块大石正好能够挡住他们的身影,又有大树裸|露地面的树根盘亘交错,怕是对方点起了火把,不仔细搜查也难以找到他们的位置。
嗯,除了她们趴着的碎土上虫子多了点,什么都好。
这个位置仅能容忍两个还没完全长开的少年挤在一起,外头侍卫的声音已经渐渐消失了,崔季明的下巴抵在殷胥额头边,她一开口,下巴尖就磕在他头上。她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崔季明没等到他的回答,却感觉到冰凉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妈的,又捂嘴。
你手上有土,老娘不要做吃土少女啊!
斜坡上部不远处想起了说话声:
“他们逃了?”
“不会,没有脚步声。他们很可能是之前就在附近找到了逃的地方,你看侍卫那么肯拼命,他背着的一定是太子。点火,好好搜!”
“可若是皇上那边的人搜山了,我们点火,岂不容易暴露。”
“呵,这都快五六个时辰了,你见到搜山的人了么?怕是如上头所料。”
“……是。”
说着,崔季明就看着模糊的视线里,隐隐亮起了几团橘黄色的光芒。殷胥揽着她,将她更往阴影处塞了塞,崔季明被挤得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条线,殷胥的气息就从她颈边拂过去,她却没注意到殷胥的脸色,只专注的听对方的声音。
有几个人的脚步走近了,却也有几个人就围在附近转悠。
火把亮度有限,但就藏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的确是挑战心理极限。崔季明心鼓如擂,殷胥却跟摸不着心跳一样,连呼吸都不多变一分,火光好几次从他们头顶飘过去。
终于感觉光也远了,脚步声也渐渐微弱了,崔季明伸手就去摸殷胥的脖子侧面,殷胥让她动作惊了一下,就要去拽她手腕。
崔季明压低声音:“我要是再摸不着你的心跳,我以为你吓死在这里了呢。”
殷胥:……这种时候她还如此多嘴。
殷胥:“他们走了?”
崔季明:“好像是。”
殷胥等了一会儿,往外挪了半步。四周寂静无声,远处似乎有火把在闪动,殷胥走出来对崔季明伸出了手:“走,快点。我们去河的方向与修汇合。”
崔季明刚要走出来,忽然脑中弦一紧,条件反射的弹身抓住殷胥,往外一推:“小心!”
一道刀光隐隐反射着几不可见的月亮,在黑暗中划出半道新月似的圆弧。
殷胥几乎惊掉一身冷汗,对方根本就没离开!
“果然,你们就藏在这附近!”
说话人打了个呼哨,远处的火把飞速的朝这里靠近,崔季明毫不犹豫的拔刀,朝着呼哨声的方向,轻叱一声劈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殷胥的气息就从她颈边拂过去,她却没注意到殷胥的脸色,只专注的听对方的声音。”
桶爷:此去省略九妹内心独白一千五百字。
殷胥:有本事你写,明明就懒。
桶爷:(笑)哎哟你整天心里就纠结那点事儿,翻来覆去写,大家都会看腻好伐!不知道是谁,心跳呼吸都不变,也不知道激动成什么样了。
殷胥:……我是紧张。
崔季明:(笑)抱着我你能不紧张么。
75、
她那双手,执刀时线条绷紧,月光下隐隐的轮廓,细瘦的像个女孩儿。可挥出去的刀风,却半天没有女人惯常的不忍,她用惯了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刀,柔韧的刀面一抖,一声轻响,攻势却陡然凌厉。
对方为了引他们二人出来,特意只留下了一两个高手。
眼见着火把逐渐靠近,崔季明还能在光亮到来前,占尽最后一丝黑暗中的优势。对方与她武风相近,也是凌厉肃杀,在黑暗中听声辨位的本事却差了一大截,殷胥就听着耳边猝不及防的十几声刀剑相撞。